“可能是因为平时体能锻炼多, 新陈代谢快, 他的植皮还是蛮好做的, 头雕我也带过来了, 配件在这里, 要是没有问题的话, 回去就可以安排下一次手术。”
“能有什么问题?这个案子不会比那个李小姐的案子更难。”
确实, 面部重建,难度最高、过程最波折的手术,也就是李小姐的那桩案例了, 跟过这个,现在对张警官的面部修复就不会太慌乱,毕竟张警官的情况要稍好一些, 难点在于和烧伤修复的协调会诊。胡悦说, “难是不难,但整形修复那边没人跟过李小姐的案子, 刘医师职级不够, 现在没人肯牵头, 毕竟……”
毕竟, 这是师主任接下来的案子, 到底情况又复杂,张警官被爆炸波冲击到的并不止表皮, 内脏也因此受伤,有内出血现象, 别的医生接下来, 是要花心思的,而现在十六院也还不清楚师主任到底是为什么被请进局子里的,他的事情一天没明白,别的大医师就不可能太热心接手,否则,万一把方案吃透了,手术要做的时候,师主任回来了,那到时候病人又该怎么算?
这些事,一点即透,胡悦用不着明说师雩也能懂,他笑了一下,“那现在算是怎么回事呢?你这是在非法征询意见啊。”
——他是用师霁的身份证考的医师资格,冒用身份的事实经过查明的话,医师资格证是肯定要被吊销的,也就意味着胡悦亦不能向他征询医疗意见,这在管理条例中也属于非法。胡悦说,“你的身份现在不是还没查明么——法律层面上,谁能证明你不是师霁?”
这也意味着,她确实并未向警方告发师雩的身份,上一次的对话,如果她有录音的话,直接证据不说,至少是侧面佐证,师雩的眼睫毛略微垂下,似乎是在沉思,这是个很好看的表情,随后,他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法在铐着手铐的情况下提供法律意见。
在旁看守着的小警员看了胡悦一眼,胡悦点点头,他便掏出钥匙,上前打开手铐。师雩扭了扭手,修长的手指端起头雕,翻来覆去地看了几下,“增生情况怎么样?”
“还好,肉芽长得还不错,很多身上的伤口已经不用考虑植皮了,毕竟以前是特警,身体素质好,应该可以靠皮肤的自愈能力。”
“没发烧、没感染?”
“都没有,这是昨天拍摄的照片,还有检查单都在这里,没有炎症反应。”
“那这个案例后续的难点不是太大,没有增生或者增生不严重的话,构件就不用调整了,哦,对了,我还没来得及把构件的小尺寸定下来。”
“嗯,我翻了你的方案,做了三个尺寸配比,师主任可以看一下,患者的左右脸不对称还是较严重的,解剖学上,不能简单地做左脸翻转,不过还好,这一次损伤的是鼻部和颧骨,还有耳朵,耳廓这块是不是已经可以做软骨培养进行修复呢?”
“他听力恢复好了吗?”
“左耳应该是永久受损了,但没有全聋。”
要解决张警官的这些小问题,其实并非只能求到师雩一个人头上,他的伤情没有什么钱不能解决的部分,周院长给张主任一句话,找个接受的医生并不难,不过,这一次‘探监’是警方特批,包括会面时打开手铐的待遇,也是出自警界同胞的袍泽之情,胡悦还是多问了几句,确认小警员已经开始走神,这才自然地抽出了另一叠资料,“这个,是郭小姐的案子,也请你一并看一下。”
前面的交流多少都有点铺垫的意思,师雩不是没感觉出来,只是不动声色地配合着,接过文件夹,他对她抬了抬眉毛,胡悦有点不自然:今天他们的对话,实在是太正常、太日常了,仿佛一回到医疗的情境下,什么事都没发生,默契也仍在。
“这个人……她网名是不是叫白飞飞啊?”
出人意料,低头看了几页资料,师雩居然认出了郭小姐。胡悦很吃惊,“你知道她?”
“她之前来J'S挂过号,但是被拒绝了,那样的修复手术,J'S没有资格做,而且,风险也太大了,她出不起这个价钱。”师雩随口地说起了往事,“大概那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她的照片,我看过一眼——好像是那之后又整过了吧?当时还不是现在这样的,但是也已经看出来不行了,她最早是在韩国做的手术,没找到好医生,第一次手术做差了,以后只能越做越怪异。”
资料拿过来了,胡悦的意思很明显,“你想给她做修复?”
他的语气不无质疑的意思,像是在嘲笑她不知深浅,胡悦也不否认自己的能力的确不足,她说,“只是在想,她还能不能做修复手术?郭小姐现在已经很后悔了,她只想要一张尽量接近正常人的脸,这个样子,她没有办法生活的。”
小警员大概已意识到他们没在说张警官的事情,他伸长脖子,好奇地望着桌上的照片,又悄悄地伸了一下舌头,没有出声。师雩看了她一眼,拿起照片看了一会,胡悦看得出来,他正饶富兴致地考虑着郭小姐的手术方案——有一些医生,他们是只喜欢做一些低难度手术的,收入丰厚、风险也小,但师雩不一样,他表面做出功利性选择病人的样子,但实际上却总是忍不住对这种超高难度的创新性手术感到心动。否则,就算有她推波助澜,他又怎么回收下李小姐?
“想要变成美女,肯定是没戏了,”他又去看检查报告,“下巴拍片子了吗?怎么会长成这样的?”
“以前是玻尿酸填充,后来是打了生长因子,可能剂量没打好,或者玻尿酸有杂质,双方起反应了,里面一直长肉芽,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试着割除过,但还是会再长。”
“这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是长了再割掉,不过还行,这种不可能长一辈子,总是会慢慢代谢掉的。”
“鼻子的话,整个都要再造了,她现在这样还能正常呼吸吗?”
“经常发炎化脓,得坐姿才能睡,或者用嘴巴呼吸,所以其实她还有一点口呼吸面容的。”
郭小姐确实是整形修复医师所能遇到的最大难题,也是最有意思的案例,她的脸动了太多次刀,现在面部情况简直过分复杂,对她的手术设计,牵一发而动全身,还要仔细考虑轻重缓急,先以恢复功能性为主,再来处理能修复的问题,“如果换鼻骨,做鼻中隔重建的话,她的眼距就会过窄了。”
“都快开成四白眼了,不戴美瞳根本没法见人的,摘了隐形眼镜就呈惊恐状,这个不修复本来也很不美观。”
“但这个怎么修复?很难修复啊,双眼皮和眼角都是开了以后很难复原的。”
“这也不是不能做,看医生有没有这个手艺罢了。我知道有医生就可以做。”
“谁?”胡悦听得入神,不禁就问。
师雩嘲笑地扫了她一眼,没有作声,胡悦忽然明白过来,“可——”
等等,这一说,她也想起来了,之前给师雩整理病历的时候,的确他曾做过眼部修复——面部结构,脸上沾边的都能做,以前就算是十六院也没有把方向太细分的。“这个——你还怎么做啊?”
内眼角修复确实不算热门,而且没什么医生能做好,师雩做了个表情,没有接她的话,“这些应该够你做个初步手术方案了吧?”
胡悦差一点就接一句,‘这一两天就弄好给你,师主任’,又醒觉了,忙咬着下唇——但即使没说出口,师雩想必也是看出来了。
气氛有些尴尬,因为温情是并不适合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但它又确实因为共同的回忆而发生——胡悦从一个住院医师成长到主治,其中有多少技巧是师雩冷言冷语地教出来的?而,她也是师雩这十二年来唯一的一个学生,这在正常的副主任医师身上绝不常见。这些关系,也并不会因为师雩身负的重大嫌疑而被一笔抹杀。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胡悦开始收拾资料,她低着头没看师雩,但语气也没有矫枉过正的冷淡。“如果……没有这些事的话,你还会做整形医师吗?”
“你是说什么事?”师雩也楞了一下,但他回答的语气也还算好。
“就所有事,如果什么都没发生,你们家没人生病,家庭和睦的话,你还会做整容医生吗?”
“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们家没人生病,没有人意外身故……”师雩慢慢地重复她说的话,他的眼神一时有些悠远,好像也在心里描绘着胡悦的设问,在这一瞬间,他显得如此的放松、柔软与向往,双眼甚至闪着淡淡的光彩……
但很快,这光彩熄灭了,师雩笑了一下,有些自嘲地说。“我从来不想这么美的事。”
这答案,当然也不言自明了。胡悦有点不开心,“试着想想啊。”
“那你觉得我会选这一行吗?”师雩反问她。
胡悦想了一下,摇摇头,“我觉得不会的,你可能更喜欢做整容修复。”
“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挑战。胡悦沉思着想,其实你是个很喜欢冒险的人。
但她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笑了笑,合上文件夹,“张警官的案例,有进展了我会再过来。”
说的是张警官,但其实指的是郭小姐,师雩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看起来,拘禁的日子也让他颇为无聊,能多点案例打发时间,也好。
胡悦在门口回了一下头,他们俩的眼神碰了一下,又各自挪开,都有些沉思:比起真刀真枪的当面对质,现在,好像又回到了那熟悉的节奏里,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但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他们反而都感到对方比从前要更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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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医生,张副队的手术很困难吗?”
小警员带她出去的时候,多少有些好奇的问,“是不是能做手术的医生很少啊?”
“也还好。”她这一次探视,得到警方不少方便,都是看在张警官的份上,有这样的推测当然合情合理,胡悦耐心地解释了一下,“……当然是最开始经手的医生最懂得来龙去脉,而且,师医生也的确是数一数二的行家。”
“哦,那就是他是最好的选择呗?”小警察听得半懂不懂。
胡悦笑笑,算是默认了。小警察想想,“那,这个手术,其实也可以请他去做啊,我们系统也有医院的,把人带过去,做完再带回来就行了,跑肯定跑不了的。”
犯人也有动手术的权利和相应的病房,给人做手术的可行性当然有,胡悦微微一怔,“这……可以吗?医院可到处都是利器呢。”
“这个,按规定肯定是不可以的,但是……”小警察摸了一下后脑勺,“可以试着提一提吧,其实我们这里对师医生印象都挺好的,要不是他,兄弟的脸就救不回来了,所以给他都是挺好的待遇,也不许人欺负他,都让住单间呢,搞得和政.治犯似的……”
胡悦若有所思,“我回去问问……当然,一定得给张副队最好的治疗……”
张副队、郭小姐,她一路想着病人的事情,走到接待处把手机领回来,就发现骆总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
【收邮件!】其实事情已经在微信上先说完了。【去A市的第一批人调查的资料已经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