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悦在飞机上是要了饭的, 但也没吃多少, 师霁有心事, 她心里事情也多。两个人都错过饭点, 最便当就是下碗面, 她打开冰箱看了一眼, 拿出几个西红柿给师霁, “洗一下,打三个鸡蛋。”
厨房不小,挤三个人也不算多, 刘姨在门口闪了闪,想进来又改了主意,只帮胡悦拿了两袋面出来, 胡悦烧上水, 凑过去看师霁,“西红柿洗好没有?”
师霁给她看, 西红柿表面闪亮, 水珠闪闪, 蒂已经被摘掉了, “即不凝结成滴, 也不成股下流,合格了吗?”
这当然是开玩笑, 但上过化学实验课的人都不禁会心一笑,从知道消息到现在, 他的心情似乎到这一刻才好些, 胡悦也有点苦中作乐的味道,这一刻真被逗笑了,好像忘记了那个近在咫尺的案子,“算你合格吧。”
她拿过西红柿,“去打蛋吧——会吗?”
西红柿人人都会洗,蛋就未必了,师霁取出两枚鸡蛋,托在手心凝视,胡悦干脆拿过来,“我来打蛋,你切菜——每个西红柿切成四等分,去皮。”
没有医生不会切菜,师霁习惯性取出刀架上最小的刀具——其实应该是水果刀,手起刀落,分割果皮更不在话下,用的全是手术手法,胡悦一边打蛋一边问,“你一个人住,没有保姆的话,不会煎蛋那连早饭都没法做吧?”
“我会用吐司机,”师霁说,情绪好转,他又开始淡讽的语气了,“超市也有卖沙拉,这是现代都市的便利,你可以试着了解一下。”
想到超市那种包装沙拉的卫生情况,胡悦忍不住扮了个鬼脸,“至少以前也帮着家里人打过下手啊——这不会是你第一次进厨房帮人做菜吧?”
“以前小的时候当然没有这个概念,家里多数都是吃食堂——我们全家都住在大学附近,这方面还是很便利的。”师霁已把西红柿切好,果皮、根部切掉,水开了,胡悦把面下进去。“后来,我多数时候都跟祖父母吃饭。”
他顿了一下,“家里一直都有保姆,而且,我祖母的观念比较传统。”
君子远庖厨?现在还有人是这样想的吗?
胡悦怔了下,自嘲一笑,“是我这种平民不了解你们上层阶级的生活了。”
师霁可以笑话她的出身,但是她这样自嘲兼嘲讽他,他听了是不怎么高兴的,拧眉瞪她一眼,把西红柿装盘往她手里一塞,“给。”
他的动作再灵巧,也不如她利索,胡悦早就洗好了几根葱,葱白切碎了,起一个油锅葱白爆香,西红柿加进去翻炒,很快香味就溢了出来,胡悦端起蛋液要往里倒,看师霁盘着手在一边仔细地看,她心中一动,碗递过去,“要不,你来倒?”
“怎么倒?”师霁有些犹豫,但看得出来是心动的,迟疑着接过碗,“就这样往下倒?”
“你手低一点,不然溅出来,”胡悦指导不见效,干脆抓住他的手腕,“低一点,全部都倒下去,对,就这样。”
蛋液倾入锅中,顿时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师霁鼻子抽了两下,脸上竟有点惊讶,像是不相信自己造成这样精密的化学变化,胡悦赶紧拿铲子翻炒几下,“别结底了——水又开了,你去看看面好了没有?”
“怎么看?”
师霁是很服从指挥的,合作度和胡悦在手术台上差不多,只是他零基础,却是比胡悦在手术室里拖后腿多了,胡悦一边炒菜一边还要教他,“你就夹一条起来观察性状啊,如果芯子还不透明,那就说明没全熟,看透明度,也不用全熟,八分就可以了。”
“这样是八分吗?”
“我看看……你这都快接近全熟了。”胡悦赶紧把火关了,鸡蛋也炒成块状,她加两勺水煮成汤。“漏勺拿来,把面盛入大碗。”
师霁在厨房里叮叮当当的摸了好一会儿,摸出一个奇大无比的汤碗,面舀出来,他瞪着看,胡悦让他把面用冷水过一遍,“冲掉多余的淀粉,再用纯净水泡上——唉,你怎么这么笨啊。”
等鸡蛋汤开的功夫,她取出冰箱里看到的韩国泡菜,拆袋随便切切,捏掉汁水就是一道小菜。面汤快开了,把面条捞出来投进去,加盐盖上焖一会,汤沸腾了关火,把师霁切好的葱花撒上去,“拿两个面碗来。”
师家的餐具是齐全的,只是都很新,老院长和刘阿姨的饮食习惯似乎都用不上大面碗,师霁翻出两个碗,很自觉地去淘洗了一下才拿过来,胡悦盛好了,端到餐桌上,坐下来等了一会,见师霁也跟着坐下,浑然不知自己错在哪,她叹口气,“你不会还要我去拿筷子吧?”
“我来拿我来拿。”刘阿姨人没进厨房,却处处留心厨房的动静,此时赶紧跑去拿了两套餐具,欣慰无比又极欣赏地抚了抚胡悦的肩膀,“好姑娘,真贤惠——难为你了,他们师家的男人就没一个会做家务的,还好,学习能力挺强。”
不过,她到底和师霁不怎么熟,长辈谱摆摆也就够了,“我去给老人家翻身。”
常年卧床,不定期翻身是要长褥疮的,现在陷入昏迷更要勤于保养,这是两个人的活,护工主力,但刘阿姨也要帮着打下手。她一离开,饭厅里就安静下来,刚才家常热闹的气氛,被她一打岔,好像都留在了厨房里。胡悦跟着看了卧室方向一眼,“吃吧,你自己辛苦做的面——这还是你第一次做饭呢。”
“哦,谢谢你给我很‘美好’的第一次。”师霁随口回击,重音在‘美好’上。
被呼来喝去的滋味,估计师主任是很久都没有尝过了,胡悦不禁一笑,“其实你挺有天分的,表现不错。”
亲人就在隔邻,生命已走到尽头,不管再怎么有准备,再怎么寿终正寝,再怎么‘迟早的事’,心情仍是沉重的,这半荤不素的段子,其实都是有意在调节气氛,能换来一点笑容也就不算失败。师霁看着比刚才又好了点,他望了面碗一阵子——然后居然做了一件让人大跌眼镜的事——举起手机拍了张照片。
这可是师霁,他们一起吃过不少饭,其中不乏山珍海味,但师霁从来都没有拍过照片,胡悦不禁绝倒,忍了又忍才没吐槽,师霁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他端起碗,先喝一口汤,眼神比之前亮,“真香。”
一碗急就章的家常菜,怎么可能比得上馆子名点?胡悦说,“是你饿了。”
她自己反而胃口不佳,迟迟没动筷子,看师霁吃得比想象快,知道自己错估了食量,又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小半给他,“我还没吃呢,干净的,你别嫌弃。”
一向有洁癖的师霁却没有嫌弃,他们的眼神在桌上碰了一下,又避开去,师霁吃完了面,调羹都没用,举起碗喝汤,稀里呼噜的,什么风度、精英美男,全都不存在的,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精英美男子吃不了这么一大盆的面,吃完饭还一点洗碗的意思都没有,很自觉地转移到沙发上去看手机。
“去收碗。”胡悦毫不客气地差使他,“你不会还要我给你洗碗吧?——刘阿姨照料病人呢。”
师霁看来是真的从小没做过任何家务,他不是逃避,是没这个意识,被提醒了才回过神,站起来跑到厨房,又看看餐桌,不禁面露难色,胡悦摇头叹口气,到底不忍心,还是去帮他,“真是个大少爷!”
教他把桌子收了,刘阿姨已照料完老院长,出来不由分说把他们都赶出去,“远道而来的,都歇着去,不想睡就出去溜达溜达——别走远了就行,一会老人家醒了我给你打电话。”
这是在暗示他们别走远:就怕老院长下次醒来就是弥留了。
以医生的体力,赶个飞机而已,要说累不至于,但这情况当然也不会出门,师霁让护工去小房间休息一会,“我来看着,有事再叫你。”
他正好把笔记本摆出来,在房间一角的书桌上办公,“你也可以去写写你的论文了,从主治升副主任,这可就不是一篇论文的事了。”
……祖父弥留,真就这么冷静?胡悦没去拿自己的电脑,虽然她也的确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师霁和她临时请假,J'S那边不说了,十六院这里还有好几个没出院的病人要时刻关注术后情况。“你确定不把老人家送医院吗?”
“上生命维持系统?”师霁不以为然,“这么大岁数了,那个苦,不是人人都要受的,你实习的时候,没轮转过高干病房吧?”
胡悦默然不语:她去过,也知道师霁是什么意思。像老院长这个年纪,很多时候能平安的走也是福气,很多高级干部,活着和死了,子女享受到的便利是不一样的,治病也不费自己的钱,长年累月用生命维持系统吊着一口气,清醒时间极少,也少有亲人探望,生活质量很差,到最后去世的时候,甚至瘦得皮包骨头,这种慢性消耗除了让老人受苦,并没有任何意义。
“这也是祖父自己的意愿,”师霁从她的表情也看出答案了,他加了一句,“不进ICU,不抢救——”
“也不去S市养老?”胡悦插了一句。
“……是啊,也不去S市。”师霁说,他抽了一下嘴角,“可能,他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活这么久吧,当时想着几年也就过去了,不想再多费这个事。”
这……
其实这说法是很客观的,老院长身体一直不好,暮年又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亲人都相继去世,本人自感岁月无多,甚至外人这样看都很自然。只是师霁作为亲人,他的口吻……也确实太无情了点。胡悦有点不舒服,她直言,“师霁……你和你祖父,是不是有什么矛盾啊?”
这自然不是一句话的事,而是他种种表现综合得出的印象,真要是感情好,想来也不会让老人家孤身呆在东北一住就是十年——胡悦没想过去年春节师霁在哪里过的,但印象中并没有回A市,因为过年期间十六院值班表排了他的名字。这样想来,最少已有快两年没见面,师霁从来绝口不提,但师家祖孙二人如果感情融洽,她想他不会做到这样。
“矛盾?”师霁看来不太想谈,他扫她一眼,语气有些防御性,但胡悦没退缩,冲他挑眉:人都和你回来了,还有什么不能问的?
他们谁也没有明说这一次拜访到底是什么性质——是想让老爷子放心的临时扮演,还是就势把关系定下来,又或者只是带个随行的助理?两人同时因急事请假,在十六院和J'S,想必都会掀起轩然大波,但,那都不是现在考虑的问题。师霁和她对视了一会,态度有所软化,他说,“哪个家庭内部,不存在问题?”
当然这话绝对没有错,但并不算是个有诚意的回答,师霁顿了一下,继续讲,“其实,我们家并不是不开火——在我还小的时候,到了周末,我妈工作没那么忙的时候,家里偶尔也做饭,可能我帮着打过鸡蛋,但是时间太久,不记得了。”
“刚才,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有人在家里给我做饭——”
他从来都不会表现得太感性,这会儿当然也是如此,师霁的语气很克制,讲完了,对胡悦笑一笑,“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什么样的感觉。”
师霁专注地看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他没有任何试图吸引一个人的努力——反而更像是压抑着某种喷薄欲出的感情,手指动了一下,胡悦几乎以为他要触碰她了——
但,他的手举起来又放了下去,最终只是简单平直地说,“就……挺开心的。”
她为很多人都做过饭,当然也馈赠过师霁她做的食物,烹饪对胡悦来说,也有特殊的意义,但她知道,这比不上师霁在这件事上寄托的情结,像他们这样的人,也许都是有残缺的,他们不会表达感情,面对情感想到的总是逃避,因为他们不能算是在正常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所以哪怕是一点点温情,对他们来说,也稀缺得不知该如何去安放。但,那只手却总是想触碰却又收回——
身后,心电检测仪的滴滴声让人烦躁,过高的暖气也让南方人口干舌燥,刚做完飞机,这几天都没有睡好,她也头重脚轻,状态实在说不上好——胡悦没有顿悟,没有豁然放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在这一刻做了决定,也许是水到渠成的一碗面,也许这一刻早在她以这种身份这种形式登上飞机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做出了选择,终究,会怎么选,她也知道心里早已有了倾向。
“没有人的家庭是完美的。”她说,把手放到师霁肩膀上,“你还有放下的机会。”
以祖父的身份,代行父母的职责,有所疏失也在所难免,连这一碗面的亲情,对他来说都是稀缺品,师霁当然有埋怨的理由——更或者也许他和祖父,只是单纯地不知该如何相处,并非是存在不可调和的恩怨与矛盾,只是现在,当老院长的生命已走到尽头的时候,也许好好道别,才是最好的选择。
师霁的肩膀震了一下,眼神落到她的手上,又渐渐顺着手臂一路向上,“说得简单——你放下了吗?”
问得好像是她和父亲的关系,但又不仅仅是这些,胡悦抿了一下唇,想把手拿起来,但师霁的手压住了她的。
他的眼睛旅游过她的手她的脖颈她的发丝,终于到达了胡悦的双眼,安静地传达出疑问: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胡悦也望着他。
师霁的指尖冰凉,只有一点热度,像是根本未被地暖侵染。按在她手背上,柔软而干燥,让她有反手握住的冲动,一个简单的十指相扣动作,在这一刻竟有莫大的吸引力,盖过尚且没有答案的种种问题。
——他知道吗?总有一天他会知道的——他会原谅吗?这些所有的问题,在这一刻,比不过十指交缠的冲动,她不愿去想那么多,这一刻只想沉浸在这一秒,胡悦想,刘宇已经落网,她大概也终于有了肆意的资格。
“我放下了。”她肯定地说,也真的反手握住了他的。“不管告别体不体面,人总是要看向未来——”
这是个该亲吻的时刻,可场所并不合适,她只是往他那里多靠近了一点点,像是要提供一点支撑,胡悦注视着他,轻声说,“但,在未来我们总是遗憾,没有能好好告别。”
在还有机会的时候,放下吧,好好道别。
师霁的双眼,就像是深潭,澄澈幽暗,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像是要把她的表情蚀刻进视网膜,过了很久才慢慢闭上眼,忽然间,像是失去全部力气往她栽倒过来。
胡悦一把接住他,心想男人的崩溃真是无声无息——也许只有师霁的崩溃是这个样子,她叹了口气,想要抽出按着肩膀的手,但师霁不肯放,他执拗地按着,像是要抓住他们间的每一丝接触,她没有办法,只好用空着的那只手拂过他的发丝。
“一切都会好的。”她低声在他耳边说。
真的吗?
他好像是这样想的,但并没说出口,只是含糊地摇了摇头。双手依旧在轻轻颤抖,剧烈的情绪在此时决堤,但师霁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用尽全力依靠着她,好像她是洪水中的浮木,是他所拥有仅剩的依凭。
胡悦把他搂得更紧了一点,又说了一遍,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一切都会好的。”
师霁摇头的动作更大了,他好像想要说点什么,但身后,心电图平稳的频率忽然逐渐变快,这让两个医生都一下惊醒——
“老院长——”刘阿姨也听到声音,从门外进来,“老院长醒了?您要坐起来吗?——这人是谁还认得吗?是您大孙子师霁——”
病床上,瘦弱清矍的老人被缓缓摇起,师霁几乎是瞬间已经恢复正常,他和胡悦对视一眼,松开手走到祖父床边。“祖父,是我,师霁。”
他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现在感觉怎么样?”
“想吃东西吗?”
“神智清醒吗?”
老院长虽然衰弱,但这会精神不错,吐字如金但思维清楚,“还可以。”
“不饿。”
“很好。”
得到了答案,师霁转身叫她过去,牵着胡悦的手向祖父介绍,“祖父,您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吧——她是胡悦,是我的女朋友。”
在刘阿姨欣慰的笑声中,原本半搭着眼皮的老院长,一下瞪圆了双眼,双手按着床垫想要坐正,心电检测仪的滴滴声骤然加速,在室内仿佛划出了一连串警笛:滴滴滴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