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惘然

“那我先出去了, 您换好衣服按铃就可以。”

“这个诊疗室比之前大。”

“我给您申请了VIP房。”胡悦说, 她顿了一下, 本觉得提起会刻意, 但还是提醒道, “也为您多拿了一条裤子, 可能会有些不搭配, 不过,不嫌弃的话就请穿一下吧。”

钟女士微微一笑,“有心了。”

胡悦关门出去等了一会, 护士正好推着小车过来,她低声告诫,“进去以后, 不要有什么声音——干脆就别说话。”

J'S这样的私人医院, 工作比公立要轻松得多,客人质素好, 医闹概率相对来说也小得多, 但也因此更看重服务, 要是被客人投诉, 影响的奖金可不止公立医院那么一点点, 钟女士上次来的时候用的就不是这个护士,医生出面说要换人肯定是有理由, 不管胡悦地位怎么样,只要医生, 食物链上总是高护士半头。新换来的郑护士诚惶诚恐, “我明白的,胡医生。”

其实除了话以外,最好连反应都不要有,就把自己当机器人,回想起来,前头的李护士其实也没说话,就是抽了口气而已,不过,胡悦今天已经拿了一条裤子过来,她觉得也不用再说什么。钟女士按了铃她就带护士进去,“冷吗?”

“不冷,你们暖气开得很足。”

对话就只有这些了,接下来是在一片沉默中的操作,钟女士从背部开始做,仪器是早准备好了,要从敷麻药开始,胡悦顺便查看一下上次操作的部位恢复得怎么样。“还疼吗?”

“可以忍受。”

做激光祛疤肯定是疼痛的,所以事先敷麻药,药效过了也还是会火辣辣的痛,有些人会无法耐受,从手术区域的表现来看,红肿程度也还算正常。胡悦嗯了一声,和护士一起敷麻药,郑护士是没出声,但眼神仍在背部流连,胡悦看了她一眼当警告——还好,钟女士已经趴下来了。

麻药要敷40分钟才起效,敷完了胡悦就把护士打发出去,“需要我也出去吗?”

上回她们是两个人都走了,气氛其实有点尴尬,钟女士没说,但气压颇低。胡悦今天也以为钟女士是不要人陪的,没想到反而被留下了,“没别的正事就留下来吧。”

“陪您就是我分内的正事。”胡悦连忙说,按理,客户确实不能落单,她拿的提成多,她陪也应该。“喝水吗?”

“不了。”

屋内重回沉默,钟女士伏着,呼吸长而均匀,像是睡着的样子,胡悦也不说话,坐在床边想自己的心事。过了一阵子,钟女士才突然说,“护士换了一个。”

“啊……嗯,觉得换一个比较好。”

“你有心了。”钟女士第二次说。

“都是应该的。”和钟女士交流,不卑不亢、不远不近比较好,太亲切了会让她感到压力。胡悦也没为李护士辩解什么——为了诊疗方便,客户在接受治疗的时候一般都是穿上特制的短袍,当然,重点部位会有一次性的内衣裤遮挡,上次来,是她考虑不周,钟女士穿上短袍以后,腿露在外面,李护士是没说话,抽了口气而已,但眼神禁不住一直去看,可能也不是故意,甚至一些粗犷的人都不会注意到,但钟女士当然一点都不粗犷。

“呵。”钟女士笑了声,有些嘲讽,但并非针对胡悦。“你太谦虚了。”

胡悦没说话,只是伸手抚平钟女士身上盖的毯子,钟女士的脊背先是绷紧了,胡悦的手离开一会,放下来拍拍,她这才渐渐地放松下来,胡悦想要拿开手,钟女士头侧了一下,她就继续轻轻地拍着。

拍了一会,她的眼睛真的闭上了。钟女士一直睡到医生过来才被叫醒。胡悦知道她是不喜欢太多人在一个房间,“那我出去把护士换进来。”

“不用,叫护士进来吧,你不用走。”

可能是刚睡过一觉的关系,钟女士的语气比平时多了点人味儿,她有些慵懒地说,“就在旁边陪我说说话。”

“行。”

说是说话,但其实也没多少话,操作激光的张医师诧异地递过一眼——胡悦是和她打过招呼的,做事不说话,这次见钟女士像是转了性子,她几次是想要闲聊,都被胡悦微微摇头止住,诊疗室内的依然沉默,除了操作仪器发出的机械声以外,也就只剩几个人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敷过麻药,手术过程就不会有什么感觉,整个过程钟女士都没说话,等医生走了才说,“胡医生,能帮我换一下衣服吗?”

药效还没退,麻醉的是背下部,换衣服确实不方便,尤其是穿上衣,可能需要搭把手。胡悦说,“当然可以——您叫我小胡就行了。”

她帮钟女士脱掉便裤,对腿部触目惊心的累累瘢痕视若无睹——一般来说,瘢痕严重到钟女士的地步,医院都会建议直接植皮,胡悦当天没这么说自有理由,事实上她猜得也没错,钟女士不是不想做,是做不了,她身上没什么好的区域可以自体植皮了。

在那些复杂的瘢痕中,较容易分辨出的是鞭痕,一道道很深,可能还带了倒刺,腿上有一片是坑坑洼洼的,唯独还好的小腿肤色也依然深浅不一——曾经有过伤疤,色素沉积。胡悦背过身让钟女士换内衣,又帮着她把手术区域的敷料贴好,穿上外衣,“可能二十分钟左右就会开始痛,这几天别穿紧身衣服,不要刺激到皮肤。”

都是常规叮嘱,钟女士默不作声地听着,越熟悉了她话反而越少,胡悦帮她拿好东西,惯例问,“要不要坐一下,喝口茶。”

“行。”

没想到她居然答应,胡悦想了一下,没带钟女士去大厅,而是把她带到自己的办公室,“这里人少,清静一些,您喝什么?”

钟女士喝玫瑰水,她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窗边,不做声地望着窗外的高楼大厦,过了一会,说,“今天谢谢你。”

“?”

“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刚才那一觉,睡得很香。”

“……我就不说应该了。”胡悦开了个玩笑,“举手之劳,别往心里去。”

“是啊,举手之劳。”钟女士笑了一下,“我就缺这样的举手之劳。”

她的话不多,但都很有味道,胡悦大概明白她的感受——钟女士大概需要的就是这种有距离、有前提的关心,比钱能买到的再多一点人性,但归根结底,这一切都可以用钱来解决,这样的关系,大概会让她更有安全感。

“那我一定尽力为您做到。”对她来说,这也一样是发自本能,胡悦笑了,“能让您舒适一点就行了。”

钟女士看了她一会儿,也笑了,“你是个有意思的人。”

“谢谢。”

有那么一会儿,她像是想要问些更私人的问题,但最终还是忍住了——胡悦也不知道钟女士在好奇什么,她自忖是个很简单的人——不过最终,钟女士还是直接问。

“你有什么烦恼?”

“啊?”

“看得出来,你心事很重。”她又回到了刚见面时那说一不二的强势,“有什么烦恼是我能帮你解决的?”

这……是才受了点温情,就要用钱来了断吗?

胡悦理解她的心态,她没有推拒,而是摇头说,“我的烦恼和钱都没什么关系的,谢谢您的好意——您来这里,出去的时候觉得比之前好了一点,我的工作就有价值了。”

“工作是工作,别的是别的。”钟女士只说了一句,不过,也没有再纠缠,她拿起包,动作僵了一下,“走了。”

看来麻药是过了,胡悦问,“我帮您拿包?”

“不用。”钟女士依然走得很稳,只有最开始那一瞬的僵直。

胡悦把她送到门口,回来做了点文档,去茶水间倒水。

“张医师。”正好遇到张医生,她问,“做完激光有多痛啊?用疼痛等级形容一下呗?”

“就像是被火烧过一样痛,”张医师说,“很多小姑娘是受不了的——怎么,钟女士也说不舒服啊?她那个确实,背部参与的运动太广泛了,总是会牵动的,应该会更痛。”

“……没有。”胡悦摇了摇头,“她好像还挺能忍的。”

与其说是忍受,倒不如说是习惯,每回见到钟女士,她的心情都不太好,胡悦当晚回去又做了噩梦,梦的内容都忘了,醒来时摸得一枕头湿凉,她擦擦眼睛,茫然地坐了一会,手机响了,抓起来一看——看到时间,差点没跳起来,过了一秒才想起她今天休息。

发微信来的居然是师霁——哇,一周多了,看来昨天她的感觉没错,这个人终于消气了?

【你是给她下了药吧?】

没头没尾,就这么一句话,胡悦看得简直莫名其妙,还当他在说戴韶华,翻了翻之前的微信,这才看到Tina亢奋的私聊。

“胡医生,胡医生!”Tina现在对她客气多了,“你也太厉害了吧,你的那个客人——你知道不,就是那个钟女士——”

【她今早往户头里又存了一百五十多万,你知道吗?!】

啊——

这——

她是从容太那里打听到的吧?

可,这——

这些,就只是因为昨天的那么几处体贴吗?

胡悦握着手机,不禁愕然——她像是又看到了在窗前俯视广场的钟女士,听到了她轻轻的笑。

虽然她现在正坐在一间简陋的老卧室里,而钟女士却是能为一点温情就随意砸出巨款的身家,虽然这当然是个很好的消息——但胡悦还是不禁又感到了,那一阵如烟似雾,淡淡的……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