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听说了没?”
“什么什么?”
“那个谁——胡悦, 又惹师主任生气了, 那天师主任骂她一整个走廊的人都听到了, 是真的发了大火!”
真的假的啊?师主任还用骂人?怕不是一个眼神过去就够把人给吓死了, 大家稀奇的是师主任居然开口骂人, “胡悦怎么了嘛, 捅了什么大篓子?不是之前就被发配到吸脂那边去端管子了吗, 这还能惹到老板?”
“这就不晓得了,反正她现在可惨了,每天早出晚归的, 大查房完了还要留下来加班,师主任叫她把前两周病历全部重写一遍,我看她这两周都别想9点以前回家了。”
这也是应该的, 惹到老板了, 人家多得是手段来针对你,听八卦的人顿了一下, “等等——师主任不是发大火了吗, 怎么还把她从吸脂那边调回来了?”
这确实是个逻辑盲点, 一个科室干久了, 多少都知道师主任对新人的手段, 不想转组?那就先去隆胸那边塞假体,撑得住还有吸脂, 惹他不开心了,被踢去做苦活这是常规操作, 就没听说过本来已经在吸脂组, 居然依然敢惹火师主任,然后还能被调回去在身边打杂的,几个人互相看着都不说话,想说点什么吧,说不出来,不想说又纷纷觉得微妙。
“也是组里活真的多吧——之前是不是都是戴韶华跟的师主任手术啊?”
“没吧,反正还是和以前一样轮换着来——也都是去拉钩的,能做一下缝合就是捞着了,你还指望师主任给你说什么啊?”
爱教人的带教老师自然是受欢迎的,在师主任组里做事有福利,被拉去当苦工那就看个人自己的态度了,“师主任是真的整胡悦,还是只是对这几周的病历不满意?病历好多人写,就是会杂乱的,说不定没生气啊,就只是常规安排而已。”
“不不,那绝对是生气了,你们是没听到那天师主任骂她的声音,胡悦都吓傻了……”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大家从食堂踱步回楼里,电梯一开,正好和女主角擦身而过,胡悦一脸匆忙,“哎呀哎呀快来不及了,我下午还有个手术——食堂还有咖喱鸡肉饭吗?”
这是食堂颇受欢迎的餐点,晚点去就要售罄的,几个小医生都很同情,“好像还有一点点,快去吧。”
“谢了啊兄弟们!”胡悦感激得不行,要不是时间有限,还真想给他们解答一下刚才听到的疑问——师主任到底有没有生气?
妈的,气爆了好吗?足足叮了她十几分钟,也就是因为拉了一下胳膊而已,这一阵气得暴风雨式叮人,害她只能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做事,连大气都不敢喘,去J'S蹭车更是别想,大冷的天还是只能奋力踩单车,更不敢迟到早退,就唯恐引起师主任的注意,又要被骂……
惨是真的惨,胡悦打了一份咖喱鸡肉饭,边想边吃,她也冤得不行,平时为了病人顶嘴都没这么大反应的,哪知道随便拉一下胳膊老板就炸了?大清都亡了一百多年了,还这么三贞九烈的,真的有意思吗?
不过,现在想想,好像在她的记忆里,师霁从来没有和别人发生过肢体接触……
回想了一下接触中的林林总总,线索也是越来越多——一直以来都整洁得像是空房间的专属办公室,J'S和十六院这里,两边都是,如同新车的奔驰,更别提走了就和没人来过一样的门诊了。很多医生都有轻微洁癖,这大概是职业病了,现在留意下来胡悦才发觉,师霁极有可能是严重的洁癖患者,这样说的话,自己乱拉他的衣袖,他反应这么大也就情有可原了。
但,洁癖到这份上,还怎么展开人际交往啊……拉个手都这样,他就从没有谈过恋爱吗?从前读书的时候也这样?
上次喝完酒,胡悦是加了刘老师微信的,她也是等了好几天才找到个机会,拿血液科的新闻和他套磁,顺便不经意地问了下,“……读书的时候师主任也有洁癖吗?是我不注意了,可是老板这一次真的发了好大的火。”
她加了个哭哭的表情在后头,刘老师发回一个拍拍头的表情,“洁癖倒是一直有的,他舍友都被逼得直接搬出去住了,可能还没到你说得这么严重,但这种心理疾病,可能会因为患者的际遇有所加重,下次还是多注意。”
……所以说,从大学到现在,师霁就一直是个洁癖神秘人咯?原本家庭没有剧变的时候,性格可能还开朗点,但后来经过这许多变故,他来到S市,成为一名成功的外科医生,但也从此封闭了自己的心,再也没人成功走进冰封的大门……
说起来怎么有点琼瑶啊?她抖了一下,又不无焦虑——别人她管不了,这样的话,她该怎么接近师霁?可别和骆总一样,都共事十年了,看起来对师霁的了解也没比她多多少。
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走进师霁的心吗?!
……这么说有点怪,好像她对师霁有意思似的,当然这想法过分荒谬,谁都不会信,所以胡悦并没有慌,也没觉得怪,更不会自己有点小尴尬,只是吃得更快了点。囫囵扫完盘中餐,赶紧的跑回住院部,踩着点进的小办公室。“师主任,要去手术室了吗?”
“又迟到了!有没有时间观念!”某主任明显余怒未消,对她说话的语气都透着十二万分的严苛,胡悦缩头被叮,一句也不敢反驳,“对不起,对不起,师老师,是我错,没有早到是我的不对。”
不得不说,她还是有点眼色的,平时再怎么闹,这会儿这个缩头乌龟当得好,师霁想继续发怒都没理由,看了她半天,只好哼一声,“我先去手术室,这里你来处理,叫他们赶紧出去,不行就找保安。”
小办公室门口站着的两个人胡悦是早看到的,但上司哪会交代得这么清楚,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就只能靠自己的悟性了——胡悦看了一眼,多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十九层的号都难挂,每次放号都是一分钟没,这好多人抱怨过了,最近医院严打黄牛,又在做系统升级,很多人有钱也拿不到号,或者不远花大价钱买号,干脆就直接到住院部来堵医生,强行求门诊,或者是求加号,或者就干脆是复诊懒得挂号了。
其实对医生来说,很多病人的复诊就是看一眼的事,挂号费也不多,所以来住院部他们也还算是配合,不过初诊直接在住院部这个就有点没道理了,至于师霁,更是不管初诊复诊一律挂号,复诊病人实在挂不上,再考虑加号。胡悦看着这对母女有点眼生,师霁也不像是认识她们的样子,就知道这多数是初诊患者了,她先把师霁的办公室门关上,歉然说,“不好意思,我们师医生从来不在住院部门诊的,请问你们是挂不到号吗?如果是面部结构问题的话,我们科还有好几个医生水平都非常不错的——”
这是常见的母女组合,女儿戴了个大口罩遮住脸,她心里大概有数——很可能又是在别的地方整容失败了,过来想做修复的,口罩这么大,应该是鼻子问题了,哎,这就是鼻子做坏了的后果啊,要遮住鼻子就必须得把整张脸都遮住……
“刚才师医生也和我们说了。”
这是对气质不错的母女,谈吐也斯文,穿着虽一般,但看起来知识素养不低,做母亲的虽有愁容,但语气还算缓和,“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想试一试请师医生给我们看,我们的病情比较复杂,需要多科会诊——”
“那这个真的只能抱歉了。”胡悦一听就开始摇头,“我们主任从来不会诊的,时间真的不好安排。”
不过,多科会诊这在修复手术里还是比较少见,更多的还是结合到多处面部结构的整容手术,这才会联合会诊。单纯的鼻部整容修复,这不是面部修复就是重新整鼻子,还用不上多科会诊,她有点好奇心,“你们是什么情况?不介意的话,可以说说,我看看能不能给你们介绍相应的医生。”
在门诊做久了,真的看人都会精几分,见过太多钻空了脑袋,连门诊都不愿等,总是东看西打听的可憎面孔,这对母女真是文雅得让人感动,到住院部堵人可能已经是她们能做的极限了,被胡悦这么一回绝,居然没再纠缠,而是有了离去的意思。听胡悦这一说,才顿住脚步,母女对视一眼,女儿摇摇头,母亲叹口气,还是拉住了女儿,“我们的情况比较特别,如果找不到师主任的话,可能……”
她左右看了看,似有些难以启齿,“方便的话,能不能去刚才的办公室——”
“算了,没事的,妈。”反倒是女儿爽快点,这是她第一次说话,声音有点儿含糊,“没什么不可见人的,就这样吧。”
不顾走廊里来往的病人,她直接拉下口罩,经过的路人偶尔扫了一眼,顿时吸了口响亮的冷气。胡悦也反射性地退了一小步,“这——”
这是一张融化了的脸……或者说,正在融化途中凝固住了的脸,这姑娘的右半边面孔就像是蜡像被溶到了一半,皮肉没了支撑,整个挂了下来,皮肤也扭曲成了鲜粉色,牙齿当然是没了,只剩下左边还有零星的几颗,患者把头发撩起她才注意到,右眼也一样耷拉下垂,说得刻薄一点,这张脸可以直接去恐怖电影出镜,都无需额外化妆的——甚至它的可怖程度,都已经超出了恐怖电影所能容许的界限。
“这是化学烧伤啊?”她脱口而出,“这——可——但——”
“是硫酸。”母亲的嘴抽动了一下,但语气仍平静,“被……以前的男朋友泼的,我们想要请师主任给我们设计方案——在没分科室以前,他也是面部修复的专家,但是……”
这的确必须是多科室会诊才能解决的案例了,就胡悦能想到的就有烧伤科、面部重建、牙科,而且她还真不知道师霁以前也做面部重建,“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们师主任的病历我都知道,他好像没做过面部重建——”
“他做的。”她的不解被母亲误认为是推脱,她的眼神更黯淡了点,摇了摇头,像是因为错估了胡悦而有一点痛苦——但这痛苦也只是一点点而已,毕竟,她是早在生活的折磨中处惯了的人,她摇摇头,拍拍女儿的肩膀,“走吧,再想办法。”
他做吗?胡悦一头的问号,她不是把那十年的病历都整理过了?但不论怎么说,师霁现在的确是不做面部重建了,她们是从哪打听到的师霁是这方面的行家?
当然,面部重建和面部结构,其实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做面部重建必须精通面部结构,反过来,能做好面部结构调整的,也一定能在面部重建方面提出建设性的意见,毕竟这两种手术都要求对面部解剖有极深的认识,也需求很高的外科手术水平。所以胡悦亦不能武断地认定她们的消息一定就出于误会,她只知道师霁现在确实是不做面部重建,也不可能跨科室会诊,她确实没什么能帮到她们的。
别说她了,恐怕全S市都没什么医生能帮得上忙吧,面部修复又不是什么热门科室,手术难度高、利润小、样本数也少,专家那都是凤毛麟角,当宝似的,本来她的硕士导师是可以帮得上忙的,但是他去国外交流学习去了,别的相熟的专家也一样难挂号,而且至少从手术时的表现来看……
唉,她这怕是找死吧?师霁本来已经看她那么不顺眼了,她再给自己找事的话,怕不是要真的被踢出组——可她还有好多事想做,这要是被踢出去该怎么继续?
她们也不是完全没别的出路啊,还是有那么一两个医生可以帮得上忙的,虽然……但是……
“那个。”
叫住她们的时候,胡悦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在自寻死路,但……
她叹了口气,还是堆出笑容,回身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不如你们进来,慢慢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