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坐地,倒是把众人都给惊动了,周围也有人发出善意的哄笑声,连那顾客都笑道,“小姑娘没事吧?”
李年忙着扶起了含光,也问她有事没有。含光这时候缓过来了,忙道,“没有没有,就是蹲得久了,难免有点晕的。”
说着,便慢慢站起身来,这摊主见含光好看,本来有些不大高兴的,此时也缓了神色,笑说,“小姑娘,累了就找个地儿坐着歇会儿吧,别在这蹲着了。”
含光还想说话呢,李年却知道他的意思,扯了含光一下,轻声道,“好了,让人家专心招呼生意吧。”
很明显,这一位是懂行的,在这认真看货,比较有成交可能。含光这个完全就是一脸的不懂行,在旁碍手碍脚看来看去,妨碍到人忽悠大生意了,摊主自然不大乐意。含光似懂非懂,和李年一道走回店里,李年还道,“别瞧啦,你看着那个仿佛卖的都是刚出土没多久的货色,所以才看得那么认真对么?其实潘家园里,这样的手法也是屡见不鲜。这要是真的也罢了,无非就是在土里埋着,要是假的,那可连碰都别碰。谁知道为了做旧,曾经碰过什么东西。有一门手法专门就是把东西扔到粪水里做旧的。”
含光还有点晕呢,听了几欲呕吐,靠着李年道,“您别说了,我不碰那还不行吗?”
李年方笑道,“好了,休息一会儿,我们吃饭去吧。”
她看了秦教授一眼,悄声对含光道,“你猜,叶庭请老爷子鉴宝,是真心的,还是想坑老人家?”
这种自己鉴别能力不强,又很热衷于购买古董的肥羊,身为古董商,你不时而坑他一把,都算没职业道德。反正在含光那个年代,古董行是不认可假货这个说法的,没买到真货只能怪自己没眼神。含光瞧了秦教授的背影一眼,笑道,“我不知道,师公平时都爱买什么古玩啊?”
“什么都买,老爷子其实也不是眼神真的就差了,只是他觉得有研究价值的就特别容易热血上头,这一下就容易被蒙蔽了。”李年一边说,也伸舌头笑了,“嗯,这瓷观音要真是昭明官窑货,那可值钱了,现在信佛的人多,又特别迷恋皇室用过的物件,说不定能卖出天价……不过在老师眼里,那就是个近代瓷器而已,反应不了多少当时人们的生活习惯什么的,应该是不会动心的。”
含光的兴趣压根就不在观音像上,听说秦教授上当可能性不大,含糊应了几声,便又问道,“刚才那人看的玉带,您看能卖多少啊。”
“天价一百多万都开的出来的。”李年毕竟是学这个的,肯定也没少陪着老爷子在潘家园转悠。“玉的嘛!张口价低了,人家还以为是假货呢。不过,泛着生土气味儿,是个很好的压价借口,不论真假,都会拿这个来压,因为这玉必须得盘过了才能重新泛亮。而且品相上也不能说是没瑕疵……那人要有心带的话,最后二十万应该就能拿走了。”
这么几块东西,就能卖二十万?含光颇有些不可置信,李年看了便笑道,“别觉得贵,这要是真的,又盘好了,起码能卖出两百万的高价——你看那是完整一圈二十多片玉块儿啊。”
按现在的银价来说,这玉带在古代可能都不值那么多钱。含光直摇头,又和李年确定了一下,“这盘玉是不是就是把进过土,失去了光彩的玉料重新给盘光亮啊?”
“嗯。”李年点头道,“这个玉带多,而且一般没有分着盘的,都得一个人盘,要盘它也下功夫。不然价钱压不到二十万,最少四十万才能拿走。再低,客人自己都怕。”
买的没有卖的精,这玉带要真是从土里出来的,除非家有急事急于脱手,不然很少会卖出太离谱的低价,如果这价钱摊主都肯接的话,货有问题的可能性那就高了。李年又指点含光,“当然了,这是因为这摊子那也是有名有姓常年在这摆的,都是玩家圈子里的人,彼此也有个分寸。若是生面孔开离谱低价的话,说不定那就真是有问题才急于出清……反正这里面的道道很多,说不定货是真的,只是有瑕疵,所以才给一摊子的货物都抹了泥微微做旧来掩饰,只要能把玉带给卖出去,别的成色上的损失那都是值得的。”
含光听得都快晕了,对李年不免添了几分敬意:难怪杨老师对她如此俯首帖耳,这位郡主除了大方会做人以外,脑子也是灵活好使,光是这些道道,智力差一点的可能都会被忽悠得找不着北。
两人都是窃窃私语,也不怕影响了别人,含光又道,“我们昨天去宝庆银看的和田玉镯子,一对就要三百多万,玉值钱是真的,古玉卖这么贵那也罢了。可银器物,难道每一件也都要卖出这个价钱吗?”
“银器看品相了,一般的银钗,说穿了,你墓里掘出来说不定还比不上市面上卖的呢。”李年耸了耸肩,“金银器雕琢,除了几样特有的手法以外,都是古不如今。但是从前这个师徒制就很容易造成绝活失传,尤其是天家工坊,历史上有过几次大的动乱,能工巧匠流失得非常厉害,全都给拉去打铁了……所以你要是唐代、宋代皇族高官陵墓里的金银器,含有我们现代失传的比如说拔丝技术、金线技术这样的手工技巧,那才能卖上天价。前几年在鲁国,权家搞慈善拍卖,买了一对他们祖先戴过的拔丝金含珠手镯,据说拔丝细度前所未有,密密麻麻编制成网,内里含了两颗硕大东珠可以滚动相撞,因为是传世器物,养护得很好……你猜那对手镯卖了多少钱?”
“多少?”含光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她知道这个技术,拔丝金手镯在她死前刚刚流行起来,她甚至还记得在生产之前,自己手里就拢了一对这样的镯子。
“八百万。”李年耸肩道,“就这还是因为当时秦鲁两国关系紧张,不然,我们秦国世家要能大规模参与竞价的话,价格说不定都能突破千万——这对手镯重都不到三两。”
她说得兴起,见含光忽然不应声了,便奇道,“嗯?怎么发呆了?还盯着手做什么……不过这也是极特例了。至于一般官民用的金银器,要是形制比较普通,品相也不好的,顶多就卖个市面价,因为毕竟是土里出来的,一般人又不戴,也没什么收藏价值。”
“白银是四块一克吧现在,”含光算了一下,“一两是五十克,两百块钱。哦,那倒是便宜的,三四两的镯子也就是七八百块。”
“差不多,所以现在都很少有这样卖的。”李年直发笑,“品相要是实在差,还不如溶了重打比较合适。”
含光在心底估算了一下,大致有个数了,李年还问呢,“怎么忽然问这么多,不会是看了心动,也想自己淘淘宝吧。”
“就是刚才看了一个银簪子,觉得喜欢,想买回去收着,以后按这样式也打一个,不过那太贵了,八十块的话我就买,”含光笑道,“当个纪念了,上千的东西,我又看不懂,不可能花这个钱的。”
“玉的不赞成你买。”李年也是少年好弄的性子,“我也看不出真假,这万一要是假的,白花钱不说,谁知道怎么做旧的,那多恶心啊。金银器的话倒可以买来玩玩,这东西做旧了还不好卖,能糊点泥就算不错了。”
说着,两个人就又走到摊子跟前蹲下来了。那买家还在细致地观察玉带,摊主只是冷眼看着,满脸的淡漠,似乎也不在乎他到底买还是不买。
倒是对含光和李年两个回头客,他露了个笑脸儿——回头客嘛,都是比较有诚意的。“两位是看上什么了?”
含光尽力把自己的无知和天真浪漫都发掘出来摆在脸上,指着那‘昭明’金簪笑道,“你看,李姐姐,我就是觉得这簪子怪好看的。”
这是一枚童子抱石榴的簪子,根部还糊了泥土,造型圆融可爱,确实是颇为好看。李年斜眼看了一会儿,示意摊主,拿白布捏起来看了看,便是一笑,掏出手机按了个数字递给他看,那摊主看了,便挥了挥手道,“不卖,您请回吧,诚心想要,好好思量思量再开个价。”
含光见状,倒是有些急了,还想再说什么呢,李年耸了耸肩,便扯着含光道,“那算了,我们上别处瞧瞧去。”
说着,便又一路拉着含光回了店里,同她道,“这东西假的,不值钱,连金都没镀……镀铜造假,顶多就是一二十吧。不过摊主在做大生意,咱们不好坏了人买卖。一会等那人走了再过去看吧。”
含光迷迷糊糊,有点明白了,“那就是您说的局是吗?重点是卖玉带,别的都是陪衬?”
“行里人可不会点明了说。”李年笑了,“不过我看应该就是了。一会等那人走了,咱们再去问问——不过,是假的你还要吗?”
“就是看着好看啊。”含光笑了,“买来做个纪念嘛,回去送人也有个说头,越便宜越好,贵了还买不起呢。”
两个小姑娘便去街边的茶水铺子里买了两杯也是西方传来的热奶茶,吃了两个蟹壳黄,悠悠闲闲地再踱过去时,果然那摊子上的玉带已经消失不见,摊主正从临近一家店里出来,手里拿着两张回单眉开眼笑,含光看了也忍不住笑——这东西是假的,可刷卡买,转账的钱却是真的。以前还有拿假银子买假画的事,现在卖家的风险真是降到了最小,基本是稳赚不赔。
“卖了多少啊?”李年蹲下身,一副行家口吻地就和摊主交流起来了,虽然是郡主之尊,但居然是没有一点违和感。“方便透露一下吗?”
“您这就是开我的玩笑了,”摊主虽不肯明说,但牙都快龇了满脸,一旁的几个同行看了都笑,有人道,“瘌子,你口里不说,可手里挥的单子上不写了数呢吗?三十三万——啧啧,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啊。”
这个看来比于屠夫还要更平民的小无赖,一转眼就是三十多万入手……抛掉本钱和时间成本,这也是极为暴利的行当了。含光一阵无语,李年也笑道,“恭喜发财了,瘌老板。明人不说暗话,您这大头都卖出去了,余下小头也别和我争,就我刚才说的数,拿走得了。”
瘌子随意扫了童子抱石榴的金簪一眼,也是春风得意地一挥手,“也别提钱了,看上什么尽管挑,全算我的。”
周围人一听,都笑道,“真的?那我看了你的银行卡了,你给不给啊?”
笑声中,李年拿了金簪,示意含光道,“没有白拿人的道理,我没零钱,你有么?”
含光忙掏了五十元出来,笑道,“好便宜呀,老板,我多拿几根回去送人,您说行吗?”
瘌子刚做了大单,心情真好,再说他做生意的人,眼尖啊,如何看不出小姑娘是个新丁,对古董行当只怕是连皮毛都不晓得,完全是跟着行家来逛新鲜,看了好玩才想买的。不然,就按眼前这大姑娘的眼力,万万不可能买这么粗劣的赝品。再说,对那根‘金簪’的来历他也是心知肚明,索性一挥手,豪气道,“行,那你看着给钱就行了。”
含光巴不得他这一句话,忙又拣了四五样簪子,全用白布包在一起,又拿了二百块给瘌子,笑对李年道。“刚好回去送给慈幼局的孩子们,说来也是个故事。”
瘌子见她拿得多,连边角那些多日的滞销货都拿了,心头本是一动,听了含光这话,顿时又失去兴趣,接过含光给的二百五,双方互道吉祥,他把摊子一卷,便起身走了,显然是怕买方发觉不对,回来找后账的。
李年也笑对含光道,“三十万这生意可不小,没准一年都不会回来了。他这个和那些零敲碎打的不一样,真的是几年开张一次,一次能吃几年的。”
含光捏着手里的簪子,笑得比瘌子还灿烂,“师母——这潘家园真是太好玩了!好长见识!”
一边说,一边在心底就推敲了起来:宝贝是到手了,可又该怎么合情合理地把它曝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