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二叔宋谚一直都在外地为知州,他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子,宁叔先生的美名,在很多地方并不比宜阳先生黯淡多少,尤其是在歌女、行首之间,宁叔先生简直就是天上星宿下凡,声誉崇高无比,尽管他从来也不进入风月之地,但风月之地却永远在传唱宁叔先生的新词。虽然在儒学上成绩不大,但却也是悠游自在的名诗家,并且颇善治事,四旬刚过便是多年知州,若非性子疏淡,无心中枢,将来运动一番进京任枢密都不是没有可能。
但,如今他的大好前程,却因为和那道士李世的几封通信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按这风尘仆仆的家仆所说,“二先生从未和那李道士有过往来,奈何前来拿人的胥吏如狼似虎,手持公文,二先生也不好相抗,只好令老奴速速前来报信给先生知道。二先生原话,让先生小心,此事,只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这家仆也是宋家旧仆,昔年受过宋先生的几句教导,因此对宋家几位都呼以先生,宋竹和他也是很熟悉的,只是刚才闯进来时被吓了一跳而已,现在便不回避,只是坐在父亲身边跟着一起听他诉说宋谚被捕的过程,她越听越是心惊:二叔正在江南为官,说来,要生拉硬拽和那李世扯上关系,也不算太牵强,既然主办此案的大理寺敢去地方上拿人,那么肯定是伪造了过硬的把柄,后着肯定也是陆续有来,虽然朝中没有杀大臣的传统,但当时立约也是有例外的——若非谋反。
这案子,可就是和谋反有关啊……
“南党难道是要将政敌都一网打尽?”她不禁脱口而出,饶是她一向受到家里人严格的教诲,此时也不由出了恶言,“这群宵小奸臣,好毒辣啊!”
宋先生看着倒还是镇定得很,他并未顺着宋竹的话往下说,反而问道,“二弟妇呢?还有几个孩子,如今都还在地方上?”
二房的几个孩子都小,随父母在任上,唯一成年的宋栾业已在地方上为官,即使父亲获罪,都不可能擅离职守。那老仆哭道,“夫人带着娘子、郎君,收拾细软,已经回老家去了。”
宋竹听说,立刻是松了口气:营救宋谚的事,二夫人刘氏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孩子们更是都还小,先回老家是最正确的选择。否则,宋家家仆不是很多,若是失于护卫,被一些落井下石的小人骚扰了妻小,那可就是白吃亏了。
现在宋竹真是知道什么叫做一党赤帜了:自从和北党分裂以后,东京城虽然也不是没有信奉宋学的官员,但都是朝廷新进,起不到多大作用,小王龙图一旦离开京城,现在遇事,她便是觉得全无主心骨了。这赤帜离京以后,许多事都不能及时反应,遇到这样的变故,便是让人极为焦急。
既然小王龙图缓急间指望不上,她反射性地就想起了陈珚,却又在下一刻摇了摇头:陈珚到现在都是住在宫里,好容易景王四子被送回去,他只差一步就能入继了,真是妾身未明的最后一段时间,这件事最不该就是把他牵扯进来,再说,他身处深宫,只怕都未必知道,就是知道,一举一动也由不得自己做主……
四面求助无门,难道真的要让二叔进诏狱去?宋竹自谓自己这几年来成长了不少,可一旦想到这个可能,立时便是心乱如麻、慌张无助,只觉得在这世上宋家是孤立无援、凄惶到了极点,那无尽的冤枉和委屈,几乎都要将她淹没了去。
就是她素来视为青松大树的父亲,此时也没有什么破局的妙招,沉吟了一番,反而是让宋竹坐到自己对面,说道,“三娘,你先别哭,还记不记得爹和你说过什么?”
宋竹抹了抹眼眶,哑声道,“记得……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便是跌一万滴也没什么用——我、我不哭了。”
“不错,事已如此,唯一的办法就是扛起来,”宋先生依然面若春风、谈笑自如,他拍了拍宋竹的手,说道,“你静下来听爹爹说——你二叔的事,不论是爹爹,还是家里人,甚至是书院教授,都是无法施力挽救。因此你也不要过分惊慌,往家里报平安即可,就说心中已有腹案,此事不日可平,不要让宜阳那里有太多人上京,否则反而不美。由你三哥一人过来打点照看,已经足够了。”
他说得很慢,说完了又问宋竹一遍,“记住了吗?”
宋竹心里,涌起强烈的不祥之感,但她不敢打断父亲的话语,只好用力点了点头。“明白了。”
“很好,我们住在王家,这是好事,稍后王家人自然会派人给你王师兄送信。”宋先生说道,“至于你的师兄们,我明日自会把他们遣回宜阳等候消息,此事动静越小越好,绝不能闹起来,给南党可乘之机,这一点尤为重要,你记牢了。”
宋竹抽噎了两声,但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恐慌,点头道,“记牢了。”
“你三姨一家肯定要把你接去照看,你不要去,就在这里住着,这是我们宋学的事,不要牵连别人。再者,奉安在外作战,南党绝对不敢把他也扯进谋逆的案子里,这里是很安全的,你紧守门户,不要随意外出,等你三哥来了以后,若是事情仓促间不得平,你就和三姨商议,求她找人把你送回宜阳去。”宋先生说着,忽然不由叹了口气,到底是流露出些许忧虑牵挂,他低声道,“三娘,你生得美貌,若是平时倒也罢了,在这样的多事之秋,只怕有些有心人会浑水摸鱼,图谋你的容貌。爹爹若是早料到这一点,便绝不会带你入京……现在说这些也是晚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记得这么几句话:‘对家里,报喜不报忧,你自己在这里,随机应变、谨记自保’。”
两人说到此处,宋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南党既然都用上栽赃陷害的办法来对付宋家了,又怎会只对付二叔,而放过她父亲?说白了,宋二叔完全是为宋学所连累,才会遭殃。只怕是因为父亲和犯事的道士李世,以及那太.祖后裔实在是毫无联系,连构陷都无从构陷起,在李世家乡为知州的宋二叔才会成为目标。只怕不是今日就是明日,那来锁拿父亲的胥吏,就要登门了。
能和南党斗的,目前也就是宋党赤帜王师兄,以及是露出颓势的北党了,但北党不可以指望,唯一能指望的只有王师兄,这件事也用不着她来操心——自然会有王家心腹写信报告王师兄来龙去脉。包括家人,以及家乡书院中那些专心做学问的士子们,最好的对策就是静观其变,不要出手给王师兄添乱……
但,王师兄远在关西,那处战事激烈,到底是胜是败还不好说,是否有余力援救父亲、二叔,还在两可之间。还有出仕的大哥宋桑、二哥宋栾以及三哥宋栗,会否因为此事受到牵连,一起下狱?父亲和二叔在诏狱中会不会受到折磨,被屈打成招?
无数疑问,就像是硕鼠一般啃噬着她的心灵,宋竹完全是凭着一个念头才忍住了眼泪:父亲转眼间就要遭遇更大的磨难,自己的任何一点示弱,都会让他心中平添无数担忧。这些事,她既然无法解决,那么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不要成为家人的负累。
“爹,你放心吧。”她努力压下了胸口的酸涩,“我会好好的,您也会好好的,二叔也是,咱们一家人都会没事儿的!”
“嗯,你也放心。”宋先生又恢复了那镇定的样子,就仿佛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不过是拂面的清风,“国朝党争,还没有下作到在狱中下黑手弄死人的地步,安心吧,即使是看在七殿下的份上,家里最差也不过发还原籍、看管闲住而已。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宋竹转念一想,心中也不由为之一宽:父亲是陈珚授业恩师,若是他都谋反,天下难道还有人不反么?这件事粗看狂风暴雨,仔细想想,却不会有什么无法接受的损失。他们家又不是那些贪恋富贵的人家,就是剥夺功名,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又如何?顺天应人,天意如此,那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好像被巨石压着的胸口,稍微松快了一点,宋竹挤出一丝微笑,道,“爹——”
话才刚出口,远处就起了骚动,不过几息功夫,院门梆梆几声巨响,便传来了生人的喊叫声。宋先生面色一变,看了宋竹一眼,道,“戴上盖头!到内室去!”
可仓促之间,在宋先生书房内,又哪里去寻盖头?宋竹知道父亲苦心,慌忙走进内室,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可以遮脸的东西,只好把宋先生一件外袍取来,包住了头脸。
“宋诩何在?奉大理寺卿之命……”脚步声、洪亮的说话声,以及铁链、铁镣的撞击声,很快就传入了室内,宋竹隐隐约约听见父亲镇定的声音正在回话,但却是无法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刚才短暂的松弛,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打断,被压下的情绪全都反弹回来,现在她又是恐惧又是愤怒,又是说不出的悲伤不舍,藏在里间神思不属,甚至是连外头的动静都无法留心,只是沉浸在了自身那翻涌的情绪乱潮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续数声家具撞地的大响把她给惊醒了过来,宋竹弹身而起时,正见到两个兵士踹门进来,手里还拿了一叠信纸——他们明显是正在查抄父亲的书房了……
她本来就只是罩着父亲的外袍遮盖头脸,刚才心思浮沉,再加上一直无人打扰内室,早已松开手,那外袍已是散开,此时受惊而起,袍身飘然委地,再无遮蔽之能。两个兵士的动作都僵在当地,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瞠目结舌,竟是连话也说不出口。
“钱三、章十七,做什么呢!”一个兵头也闯了进来,见到宋竹,也是半日说不出话,片刻后方才是神色一变,面上涌起宋竹极为熟悉和反感的神色——这神色和李文叔极有相似之处,往宋竹这边接连走近了几步,方才明显不怀好意地问道,“小娘子,你是何人?为何在此,还不速速通报上来?”
宋竹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他有意轻薄自己,她心头燃起一阵怒火,蹙眉反感地闪开了几步,那兵头面上浮现轻薄笑意,嘻嘻哈哈了几声,竟是又追了几步,仿佛和她追逐嬉戏般,有意纵她跑出外间,猫扑老鼠般逼着宋竹在一片狼藉中躲闪,口中笑问道,“小娘子,何须如此?我问你几句话罢了,你怕什么?”
宋竹已经知道今日此事必然有变,否则王家人不会到现在都一个不见,她只恨自己今日进东京城后就不随身携带匕首防身,现在要找个称手的武器都难,见这人态度可恨,她也不愿回话,只是沉着脸不断躲闪,心里想道,“我若说出身份,只怕他更有借口轻薄我。还是拖一拖,等王家人来了再说。实在不行,我……我拼了一死,也不会坏了我们家的名声!”
“我听说今日来捉的,是天下有名的道学家,从来不肯嫖的,”那兵头倒似乎是一点也不怕有人过来,口中越发不像话了,“难道你是甚么行首、花魁,和他有了私情,这才遮遮掩掩,不肯坏了情郎名——”
一句话没有说完,忽然有一物破窗而入,直直击到他头上,把这兵头打得往前一栽,差点没扑到宋竹。不过是顷刻间,两个人一前一后就闯进了屋里,其中一人m眉头倒竖、怒容满面,不是陈珚,却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