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宋竹也不是宋家第一个进宫觐见的女儿了——她还很小的时候,宋大姐宋苓就因为才名惊动两京,特意被召进宫中数次,太后、圣人都是极为赏识她的才学,甚至连官家都是见了她一面,赏赐下来的绸缎珍玩,一直到数年后都还支撑起了宋家在京城的面子。而若是宋苡长成的时候人还在东京,以小道消息中,宫里对她绣艺的喜爱,被两宫召见也是十拿九稳的事。不过宋竹的确没有想到,自己会纯粹因为生得漂亮,受到被召见的殊荣。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在被两宫召见以前,她姐姐虽然有名,但却没到名动天下的程度,而已经召见,顿时成为南北驰名的大才女,名声甚至在一时间盖过了大哥宋桑,直到大哥中了状元,方才是赶上了大姐的名气。如果说她之前只是以美貌闻名的话,只怕这一番觐见之后,‘两京第一美’这样带有强烈噱头色彩的称号,就要落到身上了,甚至是进宫时的一些小事,也会被当作传奇轶事在天下传诵。这些事情都曾发生在宋苓身上,宋竹就是旁观着长大的,对这种过程,当然也是一清二楚。
如果是从前,她可能还会期待一下,现在亲事几乎已经说定,对于进宫,宋竹便是避之惟恐不及了。可惜,宫中来人召见,她也不可能称病不去,否则若是宫里派了御医过来,岂不是犯下了‘欺君之罪’?
和宋苓入宫时一样,定下时间以后,便有宫人被派到王家,教导宋竹觐见时的礼节,又赏赐了进宫时该穿的衣服,这都是多年来不成文的规矩,宋竹除了小心配合着,也没有多做什么。甚至包括宋先生都没怎么当回事:两宫一直都有召见才女、美人的习惯,甚至是以贤淑闻名的大家娘子都有被召见的可能,这也是身为国母勉励女子的职责之一,一般来说,是没有什么特别意图的。宋竹的美貌若是传到了她们耳朵里,知道又是宋家女,那么好奇心起,请来一见,也没有什么。
到了说定的日子,一大早就有人从宫里来接她了,又帮着宋竹换好了衣裳,检查了无甚失礼处,这才将她领上宫车,一群宫人前呼后拥,将她送入宫城之中。宋竹其实也没感觉到多少出奇之处,下了车以后走了一段,也就觉得是个洛阳大户人家的花园,顶多就是大些、精致些而已,很多楼阁看来年久,连装饰都黯淡了几分,还不如齐国公府、越国公府那么金碧辉煌呢。
两宫虽然都想见她,但是却不会为了她而凑在一起,宋竹先被带到太后居住的清仁宫里,行了礼以后,太后让她抬起脸,细看了一番,果然满是喜欢,连连夸奖道,“真是人间罕见、天仙下凡一般殊绝的容色。”
这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虽然已经年过花甲,但还是看得出年轻时必定是个美人,是以老了看来也十分可亲,笑眯眯的没有一点架子,让宋竹在自己下首坐了,问的也都是些家长里短,什么时候到东京,读的什么书的问题。
这样的问题,宋竹当然随便都能回答上来,她心里一点淡淡的紧张,也跟着消散了——这就和上别家拉家常一个感觉,而且周太后的做派,就如同齐国夫人一般得体,自然绝没有余留守一家的粗俗作风。和一般应酬有差的,也就是答话时要谨慎注意礼仪,不能有僭越的用词出现而已。
两人说了一通话,周太后笑眯眯地把她夸了又夸,“真是看不够,若是你能托生到宫里,天天带在身边给我老婆子瞧着,那便好了。”
宋竹举止得体,生得又好,走到哪里都是听人夸奖,听惯了耳朵也滑,一时没当回事,只是浅笑以对,众宫人在一边齐声附和。——等到她回味出有点不对的时候,周太后已是跳过了这个话题,又问起了宋苓、宋苡的事情,把她们俩也是一通好夸,又道,“只怕皇后是等得心急了,你先去见她一面吧,一会再到我这里来说说话。”
宋竹也知道,老人家吃完饭按例都是要午睡一番的,此时差遣她去皇后那里,正当其时。她起身告辞,一路都在琢磨太后的话,想了想,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太后怎么说都是周家出来的,周家现在完全是押宝在陈珚身上了,这份担心,应当是很多余的。
一行人在路上走了一阵,忽然前头有人回来道,“娘子请先回避,四公子、七公子过来了。”
偏偏仓促之间,夹道中又无处回避,还好宋竹带了盖头,众人连忙伺候她戴上了,又将她团团围住,做了人肉屏风,倒也免去了少年男女相见的‘非礼’情景。——虽然世俗也常有十五岁以上的少男少女见面、说话的,但在宫中礼制要更加严格,过了十五岁,就是亲兄妹都不易相见,更不说宋竹这样的外女了。
宋竹被一群人围在中央,又守礼低头,基本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是听到远处有脚步声慢慢地近了,走到附近时,又停了下来。一个她不认识的声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宫人便回答,“回四公子,是集贤院编修宋家娘子奉召进宫参见太后、圣人。”
那人道,“呀,七哥,这宋编修不是你的老师吗?宋娘子便是你的师妹了吧?”
宋竹终于听到了陈珚的声音,只是他的语气十分淡漠,似乎漠不关心,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就仿佛,就仿佛他们之间一点也不熟识,只是彼此知道有这么个人罢了。
可即便如此,她心里也还是立刻就想起来:“他的声音要比以前粗了些,也低了些呢……就和三哥他们一样,都是长大了吧。”
那四公子——想必也就是景王四子了,虽然讨了个没趣,但也并不着恼,只是哈哈一笑,还对宋竹方向说了声,“让娘子受惊了。”
这才带着随从,去得远了。宋竹听他语气,心里越发有些说不出的担忧,但又怕是自己的错觉,再者现在也是无人商量,只好先把心事按下,继续走往皇后宫中,去觐见圣人。
萧皇后和周太后一样,自然都是举止雅重,态度慈和,对宋竹也十分和气友善。最重要她和陈珚生得其实很像,所以宋竹看了,天然便有几分亲切,倒是比在清仁宫要自在些。圣人对她也是很随和,让她在身边坐了,问了许多陈珚在书院读书求学时的事,听宋竹说起书院清苦,免不得一番嗟叹。宋竹见了,忍不住就道,“臣女爹爹说,清苦些也好,清苦些,心静,读书读得就有进益了。”
萧皇后想了想,倒也笑了,“不错,七哥回来以后,比往年要懂事了许多。”
她当然也免不得问问宋竹的家人,宋竹在她跟前,不知怎地话就多写,不但告诉她宋苓、宋苡的事情,还说道宋艾、宋荇两个妹妹吗,“……一个个都比臣女聪明,臣女惭愧,除了容貌勉强尚可入眼以外,在家中处处都是比不上兄弟姐妹。”
虽然是贬低自己的谦逊之辞,但想到一家兄弟姐妹,她的自豪之色,仍然是溢于言表,又因提起家人,免不得有了些思乡之意。
圣人把她这几层情绪,一一看在眼里,倒不由暗暗点头,对她更加喜爱,笑问道,“一家有女百家求,你也到了年纪吧,可曾定亲了?”
宋竹犹豫了一下,正要答话,外头又有人回禀,“圣人,太后有请圣人带宋娘子前去清仁宫一道用膳。”
圣人微微一怔,思忖片刻,这才浅笑,“真是有兴致,那咱们便过去吧。”
宋竹望了她几眼,也不知是否错觉,只觉得圣人的笑容中,隐隐还带了些忧色。
太后有召,做新妇的当然不能怠慢了,圣人拉着宋竹,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一起乘上车,过去清仁宫中。这才是踏进正门,便有人急匆匆地迎上来,低声和圣人身边的女官说了几句。
那女官听了,面色也是微微一变,回身对宋竹笑道,“娘子可曾带了盖头来?”
宋竹此时,心里已经觉得很是不对了,听闻她这一问,更是惊惧,忙从怀里取出盖头戴上。倒是圣人面色仍很镇定,牵着宋竹的手,带她进了内殿。——果然,陈珚和景王四子陈琋,都在太后左右。
太后红光满面,口中笑声不绝,显然刚才被两个孙子逗得极是开心,见到宋竹来了,精神也是一振,对她招手道,“年老爱忘事,要不是见到七哥,我都忘了,你们俩曾是几年的同学。今日难得都到了我这里来,便一道陪我这老婆子吃顿饭吧?”
宋竹终于是万分确定了太后的用意,心中狂叫了一声‘不好!’,一时间急得手脚冰凉,偏偏又没有任何办法,只好顺着太后的指点,慢慢地向她走了过去。
这一回,她是可以肆意地瞧陈珚了,可宋竹一路走去,却是根本一眼都不敢往他脸上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