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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面

越国公府毕竟是几世同堂,人口众多,颜钦若虽然得宠,但她的小生日兼文会也不可能惊动合府上下一道为她庆贺,也就是这一辈的姐妹们陆续都有过来道喜——颜家这一代女儿不少,小娘子们陆陆续续,倒是把一间屋子都填得放不下了,颜钦若忙张罗着带了众人出到后园中去,那里临水有个大敞轩,早是摆了两个大条案,深凳两排,正合人跪坐在上用饭——这是上承唐制,虽然家常吃饭已经在坐胡椅了,但聚会时还是以跪坐为主。

大家挤挤挨挨、说说笑笑地坐下,范大姐又把宋竹介绍给后来的颜家姐妹认识,这些姑娘们倒是个个都热情非凡,争着夸宋竹漂亮,宋竹倒被她们说得有些害羞,她虽然自知自己生得还算不错,但从小就长在重才德轻容貌的环境里,不论是长辈还是宋家的客人、下人,都很少夸奖她的容貌,因此她也不以此为意,今日到颜家来,得了这样的夸奖,她还有些忐忑,只怕是颜钦若作弄她的手段之一。

这里才方各自跪坐好了,正要上菜时,外头忽然有人笑着过来道,“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都来了。”

于是众人又不得不都站起身来,颜钦若面上容光焕发,忙接了出去,不多时和几个盛装贵妇一道,扶进了一位鬓发皆白的老诰命,因笑道,“祖母您今日倒是赏脸。”

自然早有人在条案上头为诸位长辈单设了一案,太夫人满面是笑,坐定了方道,“今日我有闲空,过来看看你捣鼓什么。你这丫头,一年难得回来几日,一回来就要闹腾出这么大的动静。”

虽说是埋怨,但只看她对颜钦若说话的态度,便知颜钦若有多得宠了。宋竹见一干颜家姐妹都只能陪笑,不敢出面和老夫人搭话,也不禁是暗暗点头,在心中道,“看来颜姐姐这性子,也不是无缘无故,想是从小就被老夫人给纵出来的。”

这老夫人是颜月公之妻,获封越国夫人,论身份之尊,在洛阳能和她比较的也没有多少,因此一干大家娘子都十分恭敬顺服。所幸老夫人也还和气,同颜钦若说了几句,便一一地叫着几个认识的小娘子,又打趣了她们几句,倒是一点也没有诰命夫人的架子。

范大姐亦是国公之孙女,当然也不例外,老夫人问她道,“齐国夫人可还好?”

范大姐笑道,“劳您老人家惦记,祖母好着呢,上回还和我说,什么时候约了您,一道再上香去。”

宋竹就坐在老夫人身边,只觉得老夫人口中在和范大姐说话,一双眼却是盯着自己直瞧,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就仿似昨日、今日见到的许多女眷一般,也是不分上下尊卑,只管盯着自己看,她心中颇为奇怪,很想摸摸脸,问问她们都在瞧什么,只是又不好说的。

好容易老夫人和范大姐说过话了,又冲她招了招手,笑道,“这是哪家的玉人儿?走进了让我瞧瞧,真是仙女儿下凡一般漂亮,我刚在外头就瞧见了,心里还当自己老眼昏花了,把画儿上的仙子当成了真人……”

一边说,一边对几位夫人道,“新妇,你们说是也不是?”

几位夫人也都望着宋竹笑,都是点头道,“真真是美貌脱俗,洛阳城何时多了这么个美人儿,我们竟都未曾听说。”

范大姐轻轻推了推宋竹,宋竹没得办法,只好依言走到老夫人案前,笑着行了一礼,“禀老夫人,奴是宜阳宋家三女。”

“啊呀,宜阳宋家,难不成是宜阳先生家的小娘子?”老夫人顿时惊喜地叫了起来,她又有些不满地扫了颜钦若一眼,“十七娘,如此贵客初次临门,你也应该先领进来和我厮见一番。”

几位夫人面上也有惊容,大夫人从上到下,把宋竹看了几遍,方是笑道,“哎,都说这天下文气,独钟西京,西京文气,独钟宋府,真是不服气不行,宋家郎君且不说了,只说这小娘子,真是有一个算一个,大姐文章做得那么好,二姐女红又那样出奇,如今这三姐却又漂亮得和天上掉下来一般,一个个都是钟灵毓秀之辈,叫人都爱不过来了。”

老夫人早就把宋竹喊到自己身边坐了,细细地看了几遍,满脸都是喜爱,几位夫人也都交口赞叹。三夫人更笑问道,“嗳,这满园春的裙子,真是好看,怕是贡罗吧?这是三娘你入宫得的赏?”

宋竹对此一无所知,茫然道,“奴未曾入宫,却也不知这罗布是哪儿来的。”

颜钦若本来在一边一句话也插不上,此时也笑道,“粤娘妹妹在家时都穿青布衣服,这样的绫罗绸缎少上身的,怕是也不知什么好,什么坏。”

众人听了,都是啧啧连声,老夫人闻言,也有丝动容,“可是如此简朴?”

宋竹看了颜钦若一眼,反倒也不生气了,淡笑道,“爹爹常说,儒门子弟,当顺天应人、俭身惜福。三娘姐妹几人,在家都是青布衣裳通草花,一心只以读书女红为要,于衣饰打扮,确实不知深浅。”

范大姐隔了老远,亦是笑道,“确是如此,老夫人不知道,前日三娘到我们家做客时,穿的是杂宝花罗的墨紫裙子,想来这样料子,全都贡入宫廷,亦不入赏赐之列,专供后妃宗室,即使是咱们人家也不能轻易得的。我便问了三娘,三娘还不记得是怎么来的了,细细回想一番,才记得是她们家大姐入宫献文后,得了两宫的赏赐。”

老夫人定睛看了看宋竹身上衣装,也笑道,“大娘子不说,我也疏忽了,谁让三娘人比花娇,竟是把身上的衣衫全都压过去了——瞧这一身天水碧袄裙,看似平淡,却是断花织法,市面上也是断然不许贩卖,想来亦是宫中赏赐的了?”

宋竹至此,方才知道母亲、婶婶的用心,乃至范大姐搭话的用意。其实若是依她性子,今日是颜钦若的生日,她也不愿太把寿星女风头压过,免得反而坏了颜钦若的心情。只是她为了萧禹和自己多说几句话,便这般针对自己,宋竹也不是圣人,心中实是恼怒,此时便驾轻就熟地端出了儒门弟子的那一套,摇头笑道,“老夫人,我真不晓得,家里功课紧,便有空闲,也得做女红、练书法,这些身外之物,实不曾用过一点心思。便是头上手上的这些,也不算我的,此次来洛阳之前,家人随意找了给我戴的。平日里我嫌这些东西沉得慌,也不怎么戴。”

这般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如何不令老夫人并几位夫人赞叹?老夫人连道,“原也该如此,这些金玉物事若是太豪奢,也是俗了,在你身上,岂非喧宾夺主?就是这样才好,淡雅出尘,真不似人间脂粉。”

说着,竟是强把宋竹留在身边,让她陪着自己说话吃菜,又指了许多新鲜菜肴给宋竹尝着,满脸怜爱之情,倒是把颜钦若这个亲孙女都给压过了。

一府之尊都是如此,众小娘子难道还能坚持自己的看法?她们终究和宋竹也无仇怨,之前不搭理她,不过是跟着颜钦若走,现在来了个老夫人疼惜夸奖,也就跟着老夫人走,望着宋竹的眼神,便是为之一变,面上纷纷现出了钦慕崇敬之色,唯有方才取笑宋竹的那对小姐妹,只是低头吃菜,话都少得多了。

宋家当然不是没有宴会,也不是不曾看过百戏,不过家风朴素,一般看百戏也就是搭着别家的喜事看看,自己家是从来不叫的。不像是颜家,即使只是颜钦若的生日,也从瓦子里叫了百戏来,在三个条案中的空地上表演。有弹唱的,有变戏法的,待众人吃了饭,也有相扑的在堂前做耍。宋竹看了,虽觉新奇,但也不敢十分表露出来,她知道这些百戏从本质上来说皆为越礼,若是换了在家里,当然看得目不转睛,但有了刚才一番经验,此时便只能是笑而不语,做无可无不可之状,免得旁人又有话柄来议论她。

老夫人对她倒是极为疼爱,和她一长一短地说了许多吃喝上的事情,又问她读何书,在家如何行止起居,连几个夫人都听得专心。听说宋竹在家没什么贴身使女,一应大小事情都自己动手,老夫人便转头对大夫人叹息道,“所以说我们家不如宋家,就在这里了。这般天仙样的小娘子,不但生得好,而且为人好,虽然系出名门,可浑金璞玉谦冲简朴,没有半点骄矜锋芒,不以家世美貌傲人,不是宋家这样的教法,也出不来这样的儿女。”

大夫人也道,“是得好生学学了,平日里以为钦若便是不错了,今日见到三娘,才晓得钦若竟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颜家姐妹自然坐得离长辈们近些,大夫人也没刻意压低声量,众人听了,纷纷去看颜钦若。颜钦若咬着嘴唇,只不说话。

老夫人一时又问,“听你说,是为了给十七娘过生日来的,怎地不住我们家?倒是住到范家去了?”

宋竹笑道,“不是住到范家,是前日和一位师兄结伴到洛阳,路过范家……”

三言两语,将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老夫人闻言,沉思了片刻,也是微微一笑,道,“这就难怪了,刚才范大娘子和我说话时,我看她身上佩了一个玉佩,和你倒是一对的,想来是范夫人欢喜你,特特赏你一个,让你们两个如亲生姐妹般亲近。”

一边说,一边从手上摘了一对玉镯,亲手给宋竹套上了,“我和她一样,也是一见你就欢喜得很,来给你戴上,可不许推辞。”

这种赏赐,宋竹也无法回绝,虽然明知玉镯贵重,亦只能接了下来,大夫人也笑道,“既然三娘嫌这些首饰沉重,簪环就不送了,送几块好墨给你,可好?”

她话音刚落,二夫人紧接着说,“有好墨也要好笔配,官人书房中颇有些好狼毫,三娘惯写什么字?要中锋还是小锋?”

倒是三夫人、四夫人对视一笑,不曾说话。

宋竹迷迷糊糊,若有所悟,也不敢表现出任何一点倾向,只是含笑说道,“任凭长辈赏赐便好。”

老夫人看了看两个儿媳妇,也有些无奈,再看看宋竹,又觉她眉目如画、气韵灵动,恍若神仙中人,亦是喜爱非凡,便不理两个媳妇,吩咐使女道,“把那盘葡萄拿来——三娘尝尝,这是自己庄子里种的,比外头好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