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9点钟,在闸北区某路口,市民黎山被害,凶手采用的手法和之前高兴亮案如出一辙,都是一刀割喉致死。”张局的脸色要比上次会议时更为阴沉,“现在检验科在做血迹试验,进一步验证两起凶案的杀人手段,以排除模仿作案的可能,从初步的测验结果来看,血迹喷洒的方向是极为相似的,凶手采用的手法非常的老道,应该是从背后接近受害人,采用掩杀方式,所以血迹喷洒非常均匀,没有明确的人形缺口。”
两张照片出现在幻灯片投屏里,虽然在一般人眼里,杂乱无章,布满了脚印的血迹似乎并无相似之处,但通过检验科的后期标记和还原过程,确实可以看出,血液喷出时,受害者身前并没有障碍物,细密的血珠洒满了这整片区域。
“由于两起凶案的犯罪手法极为相似,初步判断是同一个人行凶,因此,高洪杰的嫌疑降低了一些——但不是完全排除,也有可能这个活跃的……杀手是受到他和另外一个主使者的雇佣。”张局点了连景云一下,“这两个受害者都有个共同点,都在禄安保险投保过寿险,所以从现在开始,连景云同志正式代表禄安保险配合我们进行调查。同时我也宣布专案组正式成立,破案期限为,七天,这两起案件,已经在S市引起轰动,目前主流媒体的报道还算克制,但网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局里压力,很大。在这七天内,案情必须取得至少一项重大进展,这是死命令,明白了吗?”
“明白。”十几名警察稀稀拉拉地说道,并不像是影视剧中常描述那样的有朝气——这都是刑侦口的老警察了,多年的调查生涯,让他们无法轻易地燃起热血,然而,他们审视照片的目光中却流露出更为难得的素质:冷静、睿智。
张局也并不在乎这样的回应,或者说,这种回应反而更能让他满意,他的眼神一个个地扫过与会者,“现在,我希望大家从这个问题开始讨论:这个凶手的个人背景,就目前掌握的线索来说,能推测出多少信息,大家自由发言,开始。”
“肯定是受过专业训练吧,如果是正面杀伤的话,可能还有点取巧的成分,一个有点基础的普通人也能一刀毙命,但从后面掩杀,这明显是专业人士了。从后面摸过去,捂住嘴伸刀一抹,基本受害者发不出任何动静,他身上连一滴血都沾不上,肯定是老手了。退伍的一线老兵?特警?应该往这两个方向去找。”“反侦察意识肯定是很强的,但还是可以试着从入住信息登记系统来找,和军队那边联系一下,做个数据库比对吧。”
“如果说是报复社会,无差别杀人的话,为什么两次犯罪都选的是保险公司的投保人?应该还是受雇佣可能居多。”
“应该找到高洪杰和黎山家人的联系和交集,他们是从哪个网络上联系到这个杀手的?如果说,他们在现实中不认识的话,会不会是在一些隐秘的网络小组里彼此联系,找到了这个人?”
“这个人首先应该退伍不久——不会超过一年,从他的行动技巧来看是这样的,三天不练,自己知道,任何技巧都是这样,一年以上脱离实战和大量训练,技巧肯定退步,是不是应该联系部队单位,直接落实一下过去一年间退伍的特种部队兵员去向?按理说,这些尖子兵退伍后待遇都很好,很少有沦落到为钱杀人的——想要钱,他们有太多办法去赚了。”
“组织人看监控,大海捞针也要捞。”
“大范围走访,还有,保险公司那边整理一下,把寿险投保人的名字都报上来,进行针对性排查。”
“现在先把布防点撒出去吧,全市都得布控起来,以他犯案的间隔来说,很可能就在这几天还会有下一个受害者出现,尤其是监控薄弱地区,发动社区自助巡逻,联系居委会寻找线索:壮年男子,有军人气质,近期来沪,还有什么?习惯很早出门?”
不论涉案金额多大,人命关天,只要没出人命,局里的调查资源就不可能倾斜得太过厉害,真到了这种社会影响极其恶劣的案子,市局的精英力量一调集,效率就有显著的提高,三言两语之间,已勾勒出了最基本的案情轮廓,年轻警察们根本就没有开口的余地,都拿着笔记本刷刷记,张局听着也算满意,他转过头询问刘瑕,语气依然尊重,但看得出只是出于谨慎,并没有过高的预期,“刘老师,您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啊,”在刘瑕的预期里,张局根本连这句话都不会问,这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收回暗自观察沈钦的眼神,有些尴尬地说道,“这个……”
几个首次和刘瑕接触的警察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露出笑意,连景云欲言又止,但他也被边缘化,座次被安排在最下,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沈钦坐在刘瑕身后,低着头疯狂打字,似乎对会议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在病房里和张暖插科打诨一段时间以后,他的社交恐惧表现有所好转,刚才那两张照片,对他也没有造成太大的刺激。当然了,在之前他也没有表现出对这种场景的敏感,虽然,以他的精神状态来说,这是比较罕见的,又一个他曾多次参加命案侦破的佐证……
沈钦双手环抱膝部,埋于其中与世隔绝的画面再度闪现,这场景因极度静止,反而似乎显得嘈杂,但随后,吴总的笑颜一闪即逝,似乎是最好的提醒,刘瑕按捺下心中的诸多顾虑,又看了连景云一眼,他的表情没怎么变,似乎意识不到自己正隐隐地受着排斥,即使张局也无法对此做出回护……
眼神浏览过一张张兴味的面庞,再回到张局脸上:自己刚才的表现,是有点给他坍台了,所以他的表现当然也非常可观——
刘瑕笑了下,落落大方地说,“对不起,刚才我有点走神了……”
室内发出暗笑声,嘲弄的气氛没人明说,但人人都能感觉到渐浓,这几个案子下来,她在市局里也是有了点名气,一个行外人,凭着玄乎其玄的奇技淫巧,让领导大惊小怪、奉若圭皋,当然有人乐见她出丑——
“因为,推测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刘瑕说,“不管凶手是因为什么原因连续犯案,并且都选择了保险公司的投保人,他的目的,肯定都不是为了钱。”
【我不是在针对谁,我的意思是,在座所有人都是垃圾】……当然,她没有丝毫不礼貌的表示,但嘲讽效果是差不多的,整个房间的呼吸都为之一顿,张局的声音里也带了惊讶,“刘老师,你是说——”
“首先明确一点,保险公司不是慈善家,保险公司就是正常的、逐利的商业组织,并不承担任何维护社会稳定的职责,也就是说,任何险情的赔付都不是那么简单的,尤其是巨额险,又尤其是巨额寿险,更尤其是凶杀死亡的巨额寿险,其赔付时间应该要用年来计算,因为蕴含大量复杂的调查工作,这里的因果联系,我就不多说了。景云可以为我作证,景云,是不是这样?”
连景云冲她投来一个略带疑问,但更多的还是充满笑意的眼神,他点点头,“尤其是这种凶手还没被抓到的凶杀案,和车祸那种还不太一样,没有破案之前,我们是不会赔付的,即使是车祸,如果责任方在车主那边,在厘清车主和保险受益人的关系之前,公司也绝不会轻易赔付。”
“所以,这就完全否定了雇佣杀人的可能,”刘瑕在所有人能反驳以前说,“黎山家境很普通,巨额保单是来源于他之前去非洲打工时,公司为他投保的人身险,我已经让……我的数据专家去查了他的银行账户,他在非洲赚到的钱,大部分都投进房子里,也就是他现在居住的那套二手老公房。他的保险受益人是他的老婆,一个家庭主妇,几乎没途径找到大额现金。同理还有高洪杰,他的经济情况我们已经了如指掌,他同样拿不出一万块以上的积蓄。凶手如果是接受雇佣,只能寄望于他们的远期收入,也就是说,从交□□,可能有一年以上的时间间隔,这其中风险很大,比如说,高洪杰现在就在医院,如果他死了,凶手一分钱也拿不到。”
“会为了钱铤而走险的人,往往都希望尽快拿到尽可能多的钱,他们会有这样的耐心吗?没有,所以,这不是雇佣杀人。——当然,可能有人会抗辩,无知也是一种罪,很可能凶手和雇佣者都以为自己能很快拿到钱,所以策划了这两起凶杀案啊。”
她的问题,让很多人止住了发言的表示,刘瑕举起手,环顾着所有人,语调平静、缓慢,似乎一边说,一边还在沉思着别的问题,“但问题是,如果这一切的驱动力都是金钱的话,那么,为什么两次都采用同一种杀人方式呢?我可以在眨眼间就说出十种以上风险更小,更不容易引来警方注意的办法,就当高洪杰和黎山的妻子非常愚笨吧,但如果假设成立,他们是在网络上找到这个杀手的,那么在高兴亮之死被新闻报道之后,黎山的妻子如果还想要钱的话,怎么也不可能同意杀手还用同一种办法来杀人的,我知道,很多时候愚昧和贪婪会让人变得惊人的愚蠢,但再愚蠢,趋利避害也是人类的本性,如果换一种方法就能降低被发现的危险,他们为什么不换?”
“那也许他们就是这么蠢呢,”一名老警察有点嘴硬,“你觉得会为了钱杀人的老兵能有多聪明?刘老师,可能你接触得还不够多,我告诉你,每个杀人凶手都一定是有缺陷的,绝对是这样子,你不能拿正常人的理论来研究他们,这个行不通。”
“好,那么,我们就姑且以‘这是一起□□骗保案’来作为前提,那么,按照你的推理,高洪杰的智力先不说,黎山的妻子是个相当愚蠢的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警方肯定查不出凶手,也不会意识到这是骗保案,凶手也是这么想的……那么,请问,这样的智力水平,是怎么让他们选中了这个犯案地点呢?”
电脑上适时出现了一张监控探头分布图,显示出沈钦到底还是在关注着对话,刘瑕打开激光笔,“被害人住的小区附近正好有个建筑楼盘正在施工期,目前在灌注地基阶段,因为梅雨天气,水泥不能及时干透,所以工地人员稀少,当然也谈不上塔吊,这一块区域都是人迹罕至,是非常合适的犯罪区,被害人每天早上都要穿过这条路去买早饭,请问凶手如果是靠本能愚蠢行事,为什么会选择在风险更大的支路段上行凶呢?虽然这里白天上班时间也很少有人经过,但毕竟是一条正常的路段,时不时还是会有车辆通行,更别提遇到闲逛老人的可能了。”
“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虽然楼盘所在的青年路上只有一个探头,但这探头还是在工作的,而爱民支路路口的两个探头,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坏了,但到现在还没修好。凶手不愿意被探头拍到,这就是他的理由。爱民支路是更好的选择,那很短,绿化也很不错,这是街景照片——他不愿意被看到,所以避开了探头,又有信心在目击者出现前就解决掉对象,所以大胆地选择了这个地段,很明显,凶手的心理特质和愚蠢有很远的距离,他会思考,这样的人如果要求财,如果是被雇佣杀人,他就绝不会做得这么嚣张。”
所有人都哑然,完全陷入她的推理无可自拔,刘瑕突兀地回头看了沈钦一眼,造成节奏上的一个突兀空白,她顿了几秒才继续往下说,“所以,不是雇佣杀人,没有经济利益,高洪杰的可能被完全排除了。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这样的凶手——他杀害了两个人,给保险受益人带来了数百万的利益,但自己却一分不取,还面临着被法律惩罚的风险,他是为了什么呢?他有出众的能力,任何一个可以这样杀人的人都不会为生计发愁,这一点可以肯定,他有充裕的时间——从地点的选择来看,事前一定做了不少踩点调查,他有特有的消息来源,居然能知道爱民支路上的两个探头已经坏了,这个消息是一般人不易知道的,甚至就连警察队伍内部都不会说能随便查到这个信息,那么,有能力、有资源、有空闲的一个人,经过精心准备,杀掉了两个与世无争的普通人,他为的是什么呢?”
在满室的寂静中,刘瑕最后看了沈钦一眼,她深吸一口气,似在为自己打气,心里无数情绪把她往后牵扯,沈钦崩溃的那一幕一再重播,和吴总的笑声一起反复萦绕,几乎形成她的梦魇,那个小女孩又出现了,她还穿着那不合体的冬衣,在悬挂的尸体前回过头,缓缓地看向她——
刘瑕闭闭眼,稳定了一下情绪,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知道,国内对于连环杀手的研究,几乎是一片空白,这个概念,对大部分人来说都只存在于影视之中,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国人口众多,要给众多案件建立联系并不容易,也因为我们国家的确是客观上较少产生连环杀手,整个东亚文化圈都似乎较少有类似的现象出现,否则,即使案件再多,特定的MO——犯罪模式,也是很容易甄别的。所以,我简短地介绍一下连环杀手这个概念,希望大家别嫌我多事,连环杀手,就是一种对杀人有嗜好的罪犯,他们多数都是心理障碍者,大部分杀人犯为钱、为情而杀,所有的凶杀案都可以规划为这两点,不是因为利益,就是因为感情,但,连环杀人犯……他们为了取悦自己杀人。就像是这个案子里的凶手,他经过精心策划,杀掉两个和他没有任何交集的人,引起了一场大骚动,他为的是什么呢?——他为的是满足自己的爱好。”
“木马案,佳木斯杀人魔,”张局说,语调有些拿不准,“就像是这种杀人狂?特定的受害人,特定的……你说的那种MO?这种案子,好像市局的确没有处理过……”
大多数人都陷入了回忆,正喃喃地摇头,一开始开口抬杠的老警察有点不服气,“处理是没处理过,不过拿木马案那个案子来比的话,凶手一直都是挑选年轻的小男生,对吧?特定的受害人类型,特定的手法,骗上木马。那我们这个案子,手法有了,割喉,受害人类型呢?保险公司投保人?这是什么类型,木马案的凶手应该是个Gay吧,所以挑小男生,还有什么挑小男孩的,挑漂亮女人的,挑穿红衣服的人的,这都可以理解,但是……挑保险公司的投保人?这个逻辑,和你之前挑的那个刺一样,很牵强啊!”
“确实,黎山和高兴亮除了都在禄安保险投保以外,基本没有任何共同点,如果以此来建立受害人的类型的话,确实是信息不足。”刘瑕点头同意,眼神偶然对上连景云,他正皱眉望着她,眼底的疑窦之色越来越浓,“但,如我所说的,国内对处理连环杀手案还欠缺经验,在国外,对于这种高智商、以杀人为乐的连环变态杀手,犯罪学家已做了不少专项研究,其中对连环杀手的一种分类,今天我想要介绍给大家知道——大家听说过这种连环杀手吗?这种叫做‘警探追求者’的杀手——”
“警探追求者?”
“这是什么意思?”
对这个新鲜的词语,人们纷纷做出反应,或是重复念叨,或是互相询问,屋内的声响有些杂乱,但随后,‘砰’地一声大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连景云一下站了起来,他的动作过大,把椅子都带到地上,但他完全没有去扶的意思,也不在乎自己成了注意力的焦点,脸色极为难看,紧盯着刘瑕不放,眼神里所有的疑惑都落了空,只余下愤怒与不可置信。
“虾米,”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极度压抑后的风雨欲来,“能和你私下聊聊吗?”
刘瑕张口要说话,但被他不容置疑地打断,“——现、在、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