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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王府行

宫中派来的御医把七王爷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七王爷却像是中风的症状,神志犹在,瘫倒在床上,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御医出得房来,踟蹰了会儿,低声对陈煜道:“世子,王爷受了刺激,心结未解,血气郁结才会如此。已经用了七八日药了,看上去药石无灵”

陈煜打断他,直截了当地说道:“不妨直言。”

“王爷醒后虽不能言语,却一直看着那幅画像。”御医没有说下去,对陈煜深深一揖离开了王府。

思索良久后,陈煜进了屋。

红烛高悬耀得满堂光明,低低的啜泣声在屋子里此起彼伏,一众侧妃、夫人围住七王爷伤心抹泪。

甘妃瞧见陈煜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进来,突然想起他威胁说要把柔成嫁到千里之外的话来。心头一慌,她竟扑到七王爷身上大哭起来,“王爷,你倒是说说话呀!柔成才十三岁,颖兰、婉若还小,将来王府里还有谁能为她们做主?!”

这话一出,颖兰、婉若的母亲李妃和田妃也跟着哭成了一团。没有子女的众夫人心头更是惶恐不安。

陈煜硬生生把胸口涌起的怒气压了下去,冷冷说道:“父王还未死呢,哭什么!”

他望定这群女人,心里充满了无奈与怨恨,竟不知道是该同情痴痴望定薛菲画像的父亲,还是该恨他娶了这么多带着薛菲影子的女人。

“哭有用吗?父王心里只有那个女人!就算她死了,父王也能看着画像过一辈子!要怪就怪你们不是她好了!”

甘妃性烈,被陈煜的话一激,红着眼顺着七王爷的目光看向薛菲画像。她身体发颤,突然跳起来,拿起那幅画像尖叫道:“都是为了她,你都是为了她!”双眼一闭,两串泪珠滑下,听得裂锦之声,画像被她一撕为二。

众人被甘妃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在她们心中,这幅画像是王府禁忌,碰一碰七王爷都会雷霆大怒,没想到甘妃竟然敢把它给撕了。

陈煜并未阻止甘妃,只是紧张地盯着父亲。七王爷眼波动了动,陈煜心中一喜。

“她死了,她的画像你从此不能再看一眼!你怎么不怒了?你怎么不骂我了?你怎么就眼睁睁地瞧着你唯一的念想被我毁了?你说话呀!王爷!”甘妃说着说着,身子一软,靠在榻前放声大哭。

那画像被甘妃揉成一团紧攥在手中,眼看已是毁了。七王爷的眼里透出层悲伤,然后闭上了双眼,面容像古井般沉默。

众妃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

陈煜心里失望,他听得御医之言就打算当着父王的面毁了那幅画。没想到甘妃激动中出手撕画,一点儿作用也无。还有别的办法吗?他心头掠过花不弃的眼睛,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主意。脑中灵光一闪,他想起了元宵节柳青芜的月下歌舞。他盯着七王爷平静的面容,心里涌起想冲上去对他大吼的冲动。难道,真的要活生生的薛菲出现,才能刺激到他吗?

耳边哭声不绝,陈煜目光一寒,说道:“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打扰父王静养。”

他说得极慢,一字一句咬得极为清晰,眼神寒冰似的从她们脸上扫过,不怒自威。

众人呆呆地看着世子,突然反应过来。七王爷如果一直躺下去,王府的主人将会是眼前的世子。大家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了出身最为显赫进府最早的甘妃。

“父王虽不能动弹,也无法说话,但父王心里是明白的。我这个做儿子的今日就当着父王的面给大家一个交代。膝下无子想出府的,我不拦。若留在王府,只要不犯王府规矩,我定护得大家一个周全。三位妹妹是皇上亲封的郡主,我照顾不周,三位母妃可以找皇上、太后主持公道。在父王面前哭闹做样子大可不必了。甘母妃,府中内务向来由你打理,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吧。”

他不软不硬地说完这番话后拂袖而去,留下满屋子女人面面相觑。

有时三点两点雨,新春偷向柳枝归。

枯干的柳枝缀上点点嫩绿,一丁点儿的芽孢连绵起伏隐约如绿雾,属于春的颜色渐渐将冬日的颓废衰败之气拢在掌中,悄然捏得粉碎。

三月伊始,对皇帝陛下内库生意感兴趣的大商贾们早早进了望京城。

飞云堡、明月山庄与江南朱家也不例外,带着账房先生、随从、仆役驻扎进了城中各自的府邸。

七王爷病倒,今年内库之事交由世子陈煜的消息早早地传扬开来。世子的喜好性情就成了望京城炙手可热的消息,连带着与世子交好的白渐飞和元崇也被扯上了酒桌。

“世子性情温和,做事循规蹈矩,最是知礼之人。”白渐飞谦和的笑容背后带着丝坏笑。他颇有兴趣地想知道,商贾们若看到陈煜发怒时会是个什么情形。

元崇憨憨地笑着,大大咧咧地编排陈煜,“世子吗?小时候和他同窗,被师父责罚最多的人就是他。他这个人最讲究的就是吃,别的全不放在心上。”末了,他也挺得意,也很想知道陈煜和七王爷同样精明的一面露出来时,会是什么状况。

东宫太子处也有人递话出来,“七王府世子性情孤僻,不善与人结交。”

三皇子则笑道:“世子根本就不是块经商的料!”

诸多传言变成写在纸条上的字,最终汇合成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明月山庄望京别苑中,明月夫人柳明月端着雨过天晴茶碗,两根水葱般的手指夹着茶盖轻拂着茶沫,慵懒地望着院子里一株吐苞的迎春。

柳青芜啪地合上记满陈煜信息的小册子,樱红小嘴不屑地撇了撇,“乱七八糟,胡说一通,无一是真。”

明月夫人浅浅啜了口茶,微笑道:“依青芜所见世子是什么样的人?”

“一头猪!”柳青芜绽开明媚的笑容补充道,“他是一头能吃老虎的猪!七王府世子陈煜文武双全谁人不知?亲近他的人对他的看法都不相同,可见此人在不同的人面前会露出不同的一面。所以,这些情报也有用处,至少能说明一点:世子城府太深。”

明月夫人嫣然一笑,“这回咱们只要他不偏向莫府就行了。咱们根本就不会和七王府作对,世子城府深否,精明否,都与咱们无关。”

柳青芜好奇地问道:“师父,那出月下歌舞为何对七王爷刺激这么大?原计划只是让他看到之后对明月山庄心存疑虑,在内库招标之时不会一门心思偏向收养了他私生女儿的莫府。七王爷居然会因此中风瘫倒,太不可思议了!那个薛菲究竟有多美?我瞧过画像,美则美矣,也就是个一般的美人罢了。”

“水如月,女如雪。流云止,春花谢。一朝醉倒碧罗天。画像哪里画得出她的风骨?”明月夫人轻声吟来,眼中泛起一丝悲哀。明媚春光中仍似有白雪穿风而过,如絮飘落,带起丝丝寒意。她显然不想再提薛菲,语气一转说道:“莫府单传莫若菲一人,原想釜底抽薪让莫府绝了后,没想到他会逃过一劫。”

柳青芜目中隐现杀戮之意,秀眉微挑,冷哼了声,“如果没有莲衣客插手,我在天门关一定能杀了莫若菲。”

“青芜你错了。杀人再简单不过,让人生不如死才叫快意。你杀莫若菲失手便罢了,为何要在南下坊主动招惹莲衣客?我不是告诉过你,现在不能动花不弃,为什么下令连她也杀?知道花不弃一死的后果吗?你以为七王爷不涉朝政不掌军权就好欺负?他好歹是皇上的亲兄弟、太后的亲儿子!他若知道你下手害了花不弃,他会让明月山庄片瓦不留!”明月夫人声音一冷,目光如刀看向柳青芜。

柳青芜脸上写着“不服气”三字,却在明月夫人的目光中渐渐低下了头,脑中浮现出天门关一战中,莲衣客轻挽长弓的嚣张模样。莲衣客,你坏我好事,你要保护的人我就偏偏要她的命!她在心里发着狠,咬紧了唇听明月夫人训斥。

“你是公开了身份的明月山庄大小姐,内库开标在即,你的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再有莲衣客的踪迹,也给我忍住了!明月山庄现在要对付的是望京莫府,就算莲衣客与莫府有关系,在他没有对明月山庄出手之前,我们也不能为自己多树一个强敌!”明月夫人说完轻叹了声,“青妍比你更能隐忍,她潜入莫府为婢这么长时间,难道就没有下手杀莫若菲的机会?她要先捏碎莫若菲的心!青芜,这次行动是对你和青妍的考验,将来谁有资格继承明月山庄就看你们的表现了。你和青妍被我一手养大,同为我徒儿我却偏爱你多一些,莫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是,师父!”柳青芜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甘心地回道。她低垂的双眸燃起嫉恨的火焰,想起妹妹那张和自己相同的脸来,恨得银牙暗咬。柳青妍,从小到大,武功你不如我,心狠手辣你不如我,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争明月山庄?你真的以为可以俘虏莫若菲的心吗?小心挥出情剑的同时,砍伤的是你自己!

叫人生不如死?柳青芜不屑地想,以莫若菲的美貌,不知多少女人肯为他而死,他会为你伤心?

她心里根本不赞同明月夫人和妹妹的计划。在柳青芜眼中,夺了莫府的财富,让莫家人变得一无所有再杀了他们才是上策。

黑雁走进了院子,见两人正在檐下说话,恭声禀报道:“七王府世子陈煜来了,他求见夫人。”

明月夫人抿嘴一笑,“七王爷受了刺激瘫在床上,世子情急也在情理之中。青芜,恐怕你要去王府走一趟了。进了王府,你可要好好讨得世子的欢心!别忘记往后内库的掌事总管是世子了。黑雁,引世子在小月湖竹台相见。”

想起要和陈煜过招,柳青芜目中涌出浓浓的兴趣,收敛了杀气,温柔应下。

跟在一名婢女身后,陈煜缓步走向别苑深处。

明月山庄别苑取名竹馆,依定河而建。一入府门,绕过正堂,竹林似绿浪翻腾,一眼望不到边。足下是清洁的白石小径,触目处翠竹幽幽。那万竿修竹滤过了天光,在地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林中偶尔几声鸟叫更添府中幽静。明明处于闹市,转眼之间烦恼尽去。

陈煜对向来不露真容的明月夫人起了好奇之心,是什么样的女人能在十余年间经营偌大的山庄,又有这般巧思雅趣?

小径尽头是个小湖,与别家府邸中的花园湖泊不同,竹馆小湖的水只有二三尺深,低头能看到成群游鱼与湖底的卵石。那丛丛绿竹零星种在湖中,竹枝低垂轻拂水面,尽带江南柔婉味道。

一道长长的竹桥浮在湖面上,通往远处。

遥遥望见水面上搭着一方质朴的竹台,现出一抹粉红衣裙。绿影红衫,醒目之极。人影藏在竹影之中,看不清面目,反勾起人浓烈的兴趣。

引他上了竹桥之后,婢女便不再前行,福身一礼折身离开。

陈煜轻踏上竹桥,桥身往水中略沉,轻轻摇晃起来。他哂然一笑,并不用轻功,在竹桥晃动间背负了双手悠然前行。

春风中,长衫微动,他似前去赴约的多情少年。

竹台之上,有女盈盈站立,无声等待一个美丽的约会。

只是竹枝间漏下的天光仿佛被染成了浅浅的绿色,不再明媚。

离竹台尚有三丈远时,陈煜终于看清了明月夫人的模样。

她穿着粉红色的大袖衫,梳着流云髻,腰如束素,流泻下月光一般闪亮的银缎曳地长裙。她的唇是柔软的,她的眉眼是温存的,她怯生生地站在竹台之上,宛若一朵春风中颤抖怒放的桃花。看她面容似有三十来岁,眉目之间的娇羞神色又似只有二十出头。

她站在竹台之上相迎,看到他走近微微一笑。

陈煜浑身如坠温暖的春水之中,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心中暗叹,好一个柳明月!

“妾身柳明月见过世子。”

明月夫人敛身一礼,还未屈膝手肘便被陈煜轻轻托起,“夫人不必多礼。传闻夫人见外人时从来面覆轻纱,不轻易以真面目示人,煜能一睹夫人芳容荣幸之至。”

“世子何等身份,岂敢怠慢?请!”

两人眼神相触,彼此细细打量着对方。

从陈煜跳上竹桥开始,明月夫人就一直看着他。他负手悠闲踏过竹桥的从容,他自三丈开外无声无息地跃上竹台托住了她手肘的轻功,他嘴角那抹和煦笑容、眉宇间透出的雍容华贵都让她欣赏。世子竟是这样的人才!她唇边笑容更浓。

而陈煜此时却在叹息,眼前这个水做的佳人,应该在深闺等待相公怜爱的柔弱女子却偏有雷霆手段经商天才。能让明月山庄十来年工夫就能与三大世家同时瓜分内库生意,不容他小觑,可是他心里更多的却是失望。明月夫人与薛菲没有半点儿相似之处。无论她如何假扮易容,薛菲那双眼睛是改变不了的。陈煜转念又想,若是薛菲就这样出现在眼前,事情就不会这么简单了。所以,他的笑容依然和煦如春风。

竹台之上置有矮几、锦垫与茶具。布置简单之极,偏偏叫人觉得很舒服。

明月夫人款款落座后,素手亲自沏了一杯茶,“世子请。”

碗是细瓷小碗,轻盈如雪,细腻如玉。一汪明黄茶汤浮于其中,香气隐隐。

陈煜轻啜一口,满口生香。他手里把玩着茶杯细看,不夸茶好夸起茶杯来,“柳絮飘飘天上雪,素月冉冉江心白。这是被皇上夸的江心白瓷吧?明月山庄能独占贡瓷的生意实非浪得虚名。今年内库开标,有明月夫人亲自坐镇,贡瓷一项无人能与明月山庄相争了。”

“世子过誉了。生意上的事,妾身已交由小女青芜打理。浮生如梦,妾身经营明月山庄十来年,也累了。只是喜欢望京这处竹馆,小住怡情。”

陈煜笑道:“我已于元宵节拜访过大小姐。柳姑娘精明能干,夫人教的好女儿。”

明月夫人微笑道:“青芜已告诉过我了。元宵节,她演的歌舞似惊吓到了七王爷,妾身正想登门告罪。”

咚!陈煜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放下,脸色一变,笑容瞬间消失,目光如刀盯住了明月夫人。

新竹暖阳柔风转眼之间变成阴沉冰寒。

明月夫人被吓了一跳,樱唇微张,脸上露出了惶恐之色。

陈煜缓缓说道:“我只是去拜访大小姐,可并没有说父王被她演的歌舞惊吓。柳姑娘从何得知我父王晕厥是因为她的月下歌舞?难不成这出歌舞是特意演给我父王看的?明月山庄是何居心?”

听他这么一说,明月夫人似松了口气,手轻轻抚着胸说道:“世子错怪明月山庄了,妾身有几个胆子敢去惹怒王爷?小女对世子突然造访感到吃惊,后听得坊间传闻这才知晓七王爷是看了她的月下歌舞才晕厥。世子如若不信,何不去坊间查证?”

坊间流言是你们散播出来的,有什么好查的?就这么一喝你就吓倒了?明月山庄早垮了!陈煜心里冷笑,绷着脸道:“不管她是跳给谁看的唱给谁听的,我父王是被她的歌舞惊得晕厥。叫柳姑娘随我走一趟吧!她若找不到办法让我父王醒来,就不用回明月山庄了。”

明月夫人骤然色变,匍匐跪下,眼里落下泪来,“世子开恩!青芜只是怜妾身思念亡夫排了这出歌舞,实不知会刺激到王爷。她年纪尚幼,妾身膝下仅有一女,望世子怜悯!”

膝下仅此一女?莫府中和柳青芜长相酷似,耳侧有同样胎记小痣的青儿你难道不认识?见明月夫人演戏演得投入,陈煜拂袖站起,居高临下地望着明月夫人道:“车轿已在别苑外等候,夫人还是盼着大小姐早日能再将我父王刺激醒转吧!宫里江心白瓷太多了,让皇上换些新鲜瓷具想必他也乐意。”

陈煜不软不硬地说完后大步踏上了浮桥,竹桥晃荡,溅起水花无数,惊得桥下安详潜游的鱼儿四散奔逃。

竹台之上明月夫人缓缓抬头,泪痕犹在,唇角已起了笑意。她注视着陈煜的背影,喃喃说道:“就算让青芜进了王府,你也想不出薛菲和我的关系。”

陈煜去明月山庄别苑的时候,七王府侧妃甘氏的马车也到了莫府。

春阳温暖,花不弃的咳嗽已经好了。只是人提不起精神,她懒懒地躺在软榻上晒着太阳,半睁着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看天上的云彩还是看偶尔飞过的鸟。

凌波馆里只留下了灵姑和忍冬,偌大的院子少了人声,只听到麻雀唧喳的声音。原以为人少了海伯来寻她机会更好,然而花不弃却拿到了一张纸条。

一个杂役送食材前来,悄悄地把一个纸条塞到她手里,上面写着:风动幽竹山窗下,阳春四月踏春归。

天气什么时候才会暖和?四月什么时候才会到来?花不弃拥紧了毛毡。这场病来势汹汹,好像把十四年的病全加在一块得了。她眯缝着眼睛,瞧着天上盘旋的飞鸟想,在莫府继续蜷睡上一个多月,她会沤成坛子里的老泡菜了。

打了个呵欠,她无聊地闭上了眼睛,用睡觉打发时间。忍冬体贴地把毛毡往上拉了拉,见她无精打采禁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不弃!瞧我弄什么来了?”

“小姐,表少爷来了!”忍冬惊喜地说道,心里直念阿弥陀佛,能给安静的凌波馆带来生气的只有表少爷了。

花不弃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

云琅穿着身紫红色的箭袖,带着爽朗的笑容向她走来。他身后是湛蓝的天,金黄色的阳光洒满了肩头,神采飞扬。她不禁有些羡慕云琅身上显露出的活力。

“云表哥,能不能带我出去玩?在院子里我总是想睡,越睡越没精神似的。”花不弃微仰起了头,企盼地望着他。

“等你再好一点儿,天气再暖和一点儿再说。”

花不弃失望地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眸。她对云琅说的八仙故事毫无兴趣,对他提了剑在院子里舞得虎虎生风也无兴趣。云琅把她当成小孩子哄,但她的心智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云琅心中不忍,放软了语气哄她道:“不弃,我每天都来陪你玩好不好?等你身体再好些,我就带你出府去。你瞧我今天带什么来了?”他兴冲冲地放下手中的棉纸和竹条,神秘地说:“今天我给你做孔明灯,到了晚上放了很好看的。”

花不弃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望向了墙角的老梅树。那两盏兔儿灯早就被风刮破了,灵姑摘去扔了。挂灯的人不会再来,她为何仍忘不了他呢?也许做点儿事情比躺在这里强,花不弃撑起身道:“棉纸要如何裁剪?”

见她有了兴趣,云琅高兴地告诉了她。他从腰间抽了把小刀,认真地削着竹篾条。

手指碰到棉纸,花不弃愣了愣,指尖在轻轻颤动。她伸出手,阳光下,纤细的指尖的确在抖。怎么会是这样?

她唯一苦练的偷技全靠这双手,她的手从来不会发抖。

花不弃抬起头对忍冬道:“毛毡滑下去了。”

忍冬低头拉毛毡的时候,花不弃的手触到了她腰间丝绦上挂着的小荷包,手指瞬间稳若磐石,轻巧地解下了荷包。

花不弃的心情一下子好转,呵呵笑起来,“忍冬,你的荷包掉了。”

“真是呢,我明明打了个结还是掉了。”忍冬拾起掉在软榻上的荷包重新挂在了腰间,又细心地打了个结。

再看自己的手,半点儿异样也无。花不弃松了口气,倦意尽退,专心裁剪棉纸。

云在飘,鸟在叫。

淡淡春阳,缕缕微风。

时光悄悄溜走,她曾怅然地抬头,他曾偷偷地望定她微笑。

安静庭园褐色木廊下,垂发少女与紫衣少年专注地做着同一只孔明灯,宛若图画。多年后,云琅回想这一幕时,温柔与酸痛仍流淌在心间。

两个时辰后,一只宽三尺、高一丈的大孔明灯便做好了。云琅拿了笔和颜料笑道:“不弃喜欢什么?我画上去!”

花不弃想了想道:“我想九叔了,能不能画九叔的陶钵?”

忍冬从屋子里拿出锦盒,云琅看了看这只随处可见的土陶碗哭笑不得。他眼珠一转,挥笔在白棉纸上画了个梳着两个抓包髻的小姑娘。她一手托着陶钵,旁边还有条狗。

花不弃眼里流露出思念,低声说:“九叔若是在天上能看到,一定很欢喜。”

她真实的想法是让海伯的人看到,知晓她的心思,早一点儿接她离开。

云琅呵呵笑道:“等到天黑就放了它。”

花不弃来了灵感,她觉得可以借这个灯传递更多的信息,不由得高兴起来。

云琅瞧见她眼里又有了那种光,心头一热,脱口而出:“不弃,你喜欢的话,我们每天都做来放就是了。”

这时剑声突然来了凌波馆,他走得急,才进院子就大声嚷道:“灵姑!赶紧给小姐梳洗打扮收拾行装,七王府的甘妃娘娘要接小姐走!”

甘妃娘娘?接她去王府?花不弃眼里露出疑惑,心却咚咚地跳了起来。

云琅惊诧地问道:“你是说要接不弃进王府?”

“是啊,娘娘在前院大堂里等着呢。”

“我不去!”花不弃脱口而出。

“不弃,你非去不可。”

抬头间,莫若菲脚步匆匆进了院子。他眉心紧蹙,脸色极不好看。七王爷在内库招标之前倒下,对莫府来说无疑是个极坏的消息。

“七王爷元宵晕倒,醒来后中风瘫倒,连话也说不出来,对此御医束手无策。王爷一直看着你母亲的画像,世子便想让你进府侍候王爷,希望王爷能有所好转。不弃,他终究是你的”

他还没有说完,花不弃便大叫一声,“别说了!”

所有人被她吓了一跳,看到花不弃眼里浮起泪光,云琅的心脏猛然抽搐了一下,替花不弃求起情来,“表哥,不弃自己还病着,她怎么去侍候七王爷?”

莫若菲叹了口气道:“不弃,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怨他。来了望京这么长时间,王爷都没见你一面。世子请甘妃娘娘亲自来接你,你不能不去。别担心,我每天都嘱人送东西给你。你要是在王府实在待不下去就告诉来人,我寻个理由接你走就是。”

花不弃反复咀嚼着那句世子请甘妃娘娘来接她,心里又酸又痛,一时之间难受得想大喊出声。

她的手突然被云琅握住,花不弃吃惊地抬起头。云琅笑着对她说:“不弃,每天我去王府送东西给你。你不高兴住下去,我就带你走。表哥不方便留住你,我带你回飞云堡去!”

“阿琅!不可胡来!”莫若菲脸一板,喝住了云琅,“内库招标在即,我正想告诉你,飞云堡的人已经到了望京。你知道该怎么做。”

云琅没有放开花不弃的手,微笑着说道:“表哥,我心里有数。等到内库招标完毕,我可以带不弃去飞云堡小住。不弃去散心,王府总不会阻拦吧?”

小贼还挺仗义的。花不弃突然想起青儿说云琅喜欢她,心里一颤,轻轻地挣脱开云琅的手。他的手再温暖也及不上陈煜怜惜揩去她嘴边药渍的手。他再想给她安全,她也忘不了南下坊陈煜抱着她替她挡了那一箭。

为什么还要让她去王府呢?

为什么不顾及一下她的感受?

花不弃心里腾起一股怒气。他不见她,她偏要成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是他先知道她是他妹妹的,是他先对她好的。他扮成那么酷的江湖大侠叫她喜欢上了他。都是他的错,凭什么难过的人是她?她才不要没精打采地蜷在凌波馆里闷着。她要把王府搅得翻天覆地,再拍拍屁股去江南。

花不弃展颜笑道:“我想明白了,我要去王府!都是一个爹生的,凭什么我就要流落在外面?”

王府里还有三个妹妹,烤只老鼠请她们吃会是什么样子?莫若菲以她生病为由不让她出府去玩,她去了王府总比圈在凌波馆强。时间一定会过得非常快,等到四月,海伯就会接了她离开,她会继承九叔的遗愿,会拥有属于她的天地。花不弃越想越兴奋,眼睛闪闪发光。

莫若菲凑近她耳边低声说道:“花不弃,你把七王府拆了烧了都不关莫府的事。”

又被他看穿了!花不弃眨了眨眼道:“在莫府这些日子,大哥教的规矩,不弃半点儿也不敢忘记。”

如果我惹出事来,就说是莫府没教好!她挑衅地望着莫若菲。

一瞬间,两人仿佛又回到了药灵镇共度的雪山之夜。花不弃恢复了小强本色觉得解气,莫若菲找回了牙尖嘴利的花不弃心情愉快,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灵姑收拾好花不弃的衣物拎着出来,莫若菲笑道:“走吧,甘妃娘娘等很久了。阿琅,我陪不弃去了,你也去见见飞云堡的人吧!”

“云表哥,谢谢你陪我玩。其实我早就不怪你啦,阿黄也不会怪你的。我走了,云表哥,再见了。”

人生告别常有事,真说再见时,却又不知何时再见了。

花不弃郑重地对云琅说再见。她想,也许等海伯带着她离开后,云琅才会明白这声再见的意思吧。

凌波馆安静下来,院子里几只麻雀在树上唧喳吵闹着。

云琅静静地靠着廊柱坐下来,手无力地搭在膝上。花不弃甩开他手的瞬间,他心里一凉,仿佛又回到了元宵节那天晚上,花不弃眼中沁出的泪滑进了他心里。

“表少爷,天暗了,你怎么还坐在这里呀?!”忍冬一直不敢打扰他,眼瞅着天黑下来,她点亮了檐下的灯笼,忍不住问道。

云琅微笑地说:“我就是在等天暗下来。”

他抚摸着做好的孔明灯,棉纸上画着的小姑娘活泼可爱。云琅站起身,拿起孔明灯向忍冬笑道:“做了一下午不放飞可惜了,不知道不弃在王府能不能看到?”

忍冬机灵地回道:“当然能了。小姐想着表少爷就会往府里的方向看。这盏灯这么大,小姐一定能看到的。”

云琅也笑了,“是啊,她一定能看到的。”

他点燃灯下面浸了松油的棉花,孔明灯渐渐鼓胀起来。云琅感觉灯变得轻盈,他足尖一点,提着灯掠起,手轻轻松开,孔明灯冉冉飞向空中。

光照亮了夜空,温暖的一团在夜空中飘动。

云琅一直仰着头望着,直到那团光亮被黑暗湮没。他轻声说:“不弃,我不是因为打死了阿黄心里内疚才会来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