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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

她不是第一次仰望这座城市的夜空了。这座城市的夜空其实远不如巴西热 带雨林的夜空云空广漠,朗星皓月,明净到慷慨,纯洁到直白。但当年的她,在明净纯洁的热带雨林的夜空下,却不够慷慨和直白。一直到来到这座城市,这里的夜空,就是她此时仰望的这样,每个人只能看到四周林立高楼拱出的小小一方,但这小小一方意外地天高云静,一钩弯月像被高楼支撑着,皎皎明朗地照到她的心房,照出也许仍旧不够慷慨,但是终于直白的自己。

或许是被月色抚慰,也或许是于直按摩的手指拥有令人放松的魔力,高洁 的身体缓缓地舒服起来,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她想象得到,也许孩子和她一样这么舒服地躺着。她闭上了眼睛,享受水流和泡沫的温柔抚摸。

“这里和太湖的琉璃亭蟹庄,都是杨简开的。他是生活娱乐行业的大拿。”

高洁睁开眼睛,又看到玻璃顶,曾经美好的熟悉感一跃而出,她想到了, 这里很像她和于直去过的那间湖心琉璃屋。那是他们虚假的过去的一部分,但又好像是他真实的过去的一部分。她再一次想要问问于直,于是便真的问了: “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她望着城市的星空,听着于直的回答:“我不是个好人。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和老卫打过架,十六七岁和这里的老板杨简打过架,不过是为了一些鸡蒜皮上不了台面的破事。就是街头的小流氓,无知无畏而且无聊,干了太多浑蛋事情。当然后来的我也不算是个好人。我以前说过,你知道了我的过去就不肯嫁给我了,没有想到最后我们还是领了证。”

高洁微一仰头,目光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目光 如那钩弯月,皎皎明朗地重掌着她的呼吸、她的心跳。他擦干手,抚摸到了她的肚子上,温柔地包裹着那里头的生命,说:“为了球球,我要做个好人。”

他好看的唇就在她的眼前,轻缓地接近,柔软地相触。他们再一次鼻尖贴着鼻尖,舌尖纠缠舌尖,呼吸连接呼吸,好像又成了一体。

高洁透过于直的发间,看到弯月升得更高了一些,终于挂上浩浩长空,然而几片轻云拂过这皎月,像她心头一样,乱极了。

在心情乱了一夜的第二天,高洁在电话里差别了司澄和Summer.司澄临别时说:“Jocelyn,我把你的照片交给了裴霈,那上面有你以前真实的一瞬间,不过现在的你已经甩开那一瞬间 了,这是很好的事情。”

司澄的仍旧空净悠远,但是既清晰又亲切。高洁知道英格兰变幻无常、捉摸不定的天气离他们两人都很远了。

她回到工作室,从裴霈手里拿过这张属于遥远过去的照片。照片上她迎风站在广袤的爱丁堡高地上,用略显狰狞的表情竖着不大雅观的中指。如司澄所言,这以至于她过去真实的一刻。她所愤怒的、怨恨的、气馁的、渴望的,所有深埋在那个表情下的欲望,已经从她的心底连根拔除,她安定下来了,也真正自由了。

高洁回家后,把这张照片贴到了萝卜树的左边,然后丈量了一把萝卜树的高度。过几天就是她预约的产检日,这里的高度又会拔高一阶,想想就很开心。高洁将身上的宽大长裙脱去,熟练地换上白色的T恤和托肚裤,将T恤在胸下打了个结,然后翻出相机,对着穿衣镜调试焦距。玄关处传过来钥匙的声音。她以为是外出买菜的赵阿姨回来了,唤一声:“赵阿妈,你回来啦?”

没有人答她,也许是没有听见。高洁不以为意,以幸存镜子,一手拿着相机,一手在肚子上做了个“7”的手势摆好姿势,按下快门,拍完以后再用双手捧着相机检查刚才照片的效果。刚才的姿势很好,她笑得也很欢畅,这时高洁也终于觉出异样,猛一抬头,额头上仍贴着医用胶布的二直就站在两米以外,慵懒地靠在墙上,勾着嘴角含笑抱胸望着她, 不知看了多久。高洁发了窘,第一个反应是腾出一只手使劲儿扯T恤的结,但一时慌乱,不得要领,扯了好几下没有扯散。

这时于直开口了,问她:“要我……帮忙吗?”

话是这样问,可他毫不客气地走到她跟前,伸过双手先放到她的T恤的结上停了停,一劲儿瞅着她的肚子。高洁已经预知他接下来的动作,单手徒劳地盖住裸露的肚子:“我自己来。”

于直伸手轻巧又柔软地拨开她的手,张开他宽阔的手掌,慢慢地包裹住她的肚子,缓缓地移动。

他掌心的温度,毫无阻隔地传递到她的肚腹上,暧得她差一点点就要颤抖。

“他好像是比昨晚又大了一点,挺会长的啊。”他笑着说。

她抵制着不能自控的颤抖:“你怎么又出院了?”

“这伤是小事儿,我本来就是今天出院,不用担心。”他担忧地问,“球球怎么还不动?他不知道是我吗?”

高洁抵受不了了,想要拨开他的手:“他不喜欢下午动。”

于直突然蹲了下来,一手改扶住她的腰,一手仍覆她的肚子,对着她的肚子说:“球球,我是爸爸。”

他又发作他的孩子气了,于是高洁又无可奈何,只好干瞪眼看着他又变作上回在医院的小男孩,淘气又小心地抚拍着她的肚子,乞求着玩伴的回应又不敢特别惊动玩伴一样。

或许是孩子感应到外部强烈的呼唤,高洁感觉到他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于直也感觉到了,惊喜地低头看着她:“他认识我吧?”

又是这样傻气的问题,教她怎么回答才好呢?傻气的于直已经激动得不知怎样才好,他的手掌就抚摸在孩子翻动的部位,但那不够,远远不够。于直把手放开,激动难抑地轻轻吻住了他创造地生命回应他的地方 .跨越了几个月,又好像回到一开始那些时光。高洁再次花了些时间适应身边这个男人重新加入自己的生活。她无法阻止于直由原本接送上下班的浅试辄止更进一步。

于直先是再次陪她去做了产检,看着她做各项检查,为她去拿报告 .在她量好肚围后,他会主动问徐医生:“现在孩子大约多大?”

徐医生说:“现在孩子大约有三十到三十五厘米,一棵大白菜的重量。” 回到家后,于直从玄关处的杂物篮子里拿出记号笔,蹲到萝卜树跟前,问高洁:“我可以写吗?”

这教高洁怎么拒绝呢?

于直根本不会让高洁有拒绝的机会,问完之后,立刻在萝卜树的三十五厘米处划了刻度,写上“大白菜小球球”。写完后,蹲在原地十几秒,勾着唇笑了起来。

他嘴角上扬的时候很好看,高洁一直知道,她只是不知道于直这样的笑法有时候也会傻乎乎的,就像现在。

于直发完他的傻笑,站了起来,拿出一本“bugaboo”产品目录册,塞给高洁:“我从他们荷兰原厂拿来的,看中几款,你瞧瞧哪个最合适?”

目录册内婴儿推车各类繁多,比高洁在网络上查询的款式多得多,她翻几页就眼花缭乱,看看这个功能很棒,又看看那个造型很潮,很难决定。但于直在每一款他相中的款式下都标记了备注,诸如“车架减震效果更好”“颜色选择多,顶棚可以根据球球以后的爱好换”“车轮特殊处理,沙滩山地使用无障碍”等。

其实他自己已经有了决定,就在高洁一边翻阅目录一边犹豫时适当地指着其中五款说:“以后我们可以用这个带球球去森林和雪地,很方便。”

拿不定主意的高洁就被拿定了主意。

不到一星期,这辆婴儿车就被送到高洁面前,于直就跪坐在地板上,像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傻爸爸一样,把组件一件件安装起来,然后分别用双手和单手推着车,测试各种使用方式。他推着车,表情无比虔诚,又十分向往。

测试完毕,于直蹲到高洁跟前,扶着她的腰,对她肚子里的孩子说:“安装得还合适吧?你以后可以躺可以坐,还能当学步车,走路一定‘嗖嗖’地快。就像爸爸以前骑摩托车一样。”他对着她的肚子摇摇头,“不,你不会像我。有你妈妈在身边,你不会跟我一样。你会比我好得多。”

于直的期待,直接以他的行动表现出来,高洁根本不及作任何反应。譬如他开始将采买的各种婴儿用品、玩具,甚至产妇乳母使用的必备品一样一样搬进来,把这间公寓里空荡的壁橱塞满。

高洁不住提醒:“这个我自己准备了的,那些我也准备好了,你可以不用买的。”

于直说:“多多益善,都用得到。”

直的是多多益善。为于直整理房间的赵阿姨同高洁说,于先生那边壁橱里的衣服袋子都放不下了,他买的衣服已经不局限于婴儿服,还有很多三岁以内的童装。一开始每款挑中的款式都会男女童装各买一套,后来多了更多小女孩的童装,丝绸的、绉纱的、中式小旗袍、西式公主裙,多到数不胜数。

赵阿姨笑着说:“我问于先生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你猜于先生怎么讲?他讲他喜欢小姑娘,因为发现小姑娘漂亮的衣服多,可爱。这个理由好奇怪啊!”

是很奇怪,也并不奇怪。高洁在为了迎接新生命重新划分橱柜内物品摆放比例时,又将当年她和于直同居时候,于直给她买的各种衣服翻了出来。那些柔软的款式、明亮的色彩,是他一早就隐藏在深处的柔软和希冀。

高洁也跟着柔软下来。

他会在和她同行时环着她的腰,手掌托在她的肚腹下部,仿佛怕她肚子里的孩子太沉,想要分担她的负担。高洁原本是想避开的,但是,隔着衣服,隔着皮肤,她可以感受到她的孩子已经习惯了他掌心的温度。他传递的温度抚慰着也唤醒着孩子,每一次都会让孩子缓缓地调整着身体。孩子愈加长大,她肚子里的空间已经不够他活动,他不像以前那样活跃,所以每一次的动态都让她珍惜。

高洁知道于直也是倍加珍惜,他甚至还送了一块造型奇特的女士运动型电子手表给她。手表外型极为简洁流畅,但是除了能显示日期和时间,还有GPS定位和测试步数和心率的功能。高洁觉得有点夸张,但是于直说是卫辙的极客朋友公司做的新产品,测试心率是即将临产的高洁用得到的。

高洁最后还是默许了于直的这些行动和同孩子有关的馈赠,她默许着他对她越发明显的亲昵。

或许于直也有所感受,故而他又进了一步,开始和高洁一起用晚餐。

那是婴儿车到货后的第二日,是高洁的休息日,她在工作室内查着最近的销售报表,等晚饭时分,她出工作室时,才发现于直在厨房里,赵阿姨给他打着下手。 高洁听到他在问赵阿姨:“配这几个菜没问题吧?她是不是都能吃?”

赵阿姨则是啧啧称奇:“没问题没问题,于先生啊,你们小年轻是有想法呀,在家里做打边炉还手打鱼丸。”她回头看到高洁,“于先生熬了肉骨汤,手打了鱼丸,还有潮州空运来的牛肉。今晚咱们吃顿健康火锅。”

不过是稀松往事,原以为是一瞬而过、不该深植脑海的记忆,蓦然乍现。高洁想起来,她和于直之间的第一顿饭,是于直做给她吃的一碗骨头汤饭。那碗饭后,她就多了生的欲望,生平第一次握住了自己的生命。

于直跟着赵阿姨转过来,笑道:“不辣的火锅可以吗?球球想吃很久了吧?”

赵阿姨手里拿着三副碗筷,在餐桌上一一放好。于直好脾气地瞅着高洁,她又默许了于直和她共进晚餐。

这一日后的每一日的晚餐,大多是经由赵阿姨指点,于直亲手操作。原来于直的厨艺也是一件秘密武器,从前不曾外露,如今倾囊相献。他尤其擅长熬汤,高洁每日都能喝到不同的营养羹汤,诸如鲜菌白鲫鱼汤、黄豆花生猪蹄汤、淮山药枸杞草鸡汤、菠菜猪肝杜仲汤、党参红枣鳝鱼汤等,火候恰好、入口绵实、鲜入化境。高洁没有感到太意外,只是默默将汤喝完,于直见状总会显得特别高兴的样子。

晚餐后,于直不会立刻回到他住的那间公寓,他每隔一天就会领着高洁去美容会所那个爬满欠铁线莲的亭子间洗发室洗头。本来高洁是拒绝的,但她的拒绝相对于直的坚持,从来无效。

洗头的同时,于直会给高洁做按摩。一开始他只是为她按摩肩颈头部,没隔几天,他开始为她按摩全身。

高洁的身体日渐沉重,进入第八个月孕期后,腰腹压力陡增,筋骨疼痛时常发生。她在做产检时私下咨询徐医生,徐医生讲,这些都是正常现象,最好能做些日常的腰腿按摩缓解疼痛。产检回来这日晚上,于直开始在洗头完毕后,按住她的腰,想要为她做全身按摩。

她按住他的手,于直抽开手,转而覆上她的肚子,真挚地看着她:“别小气,让我给你和球球按摩。”

高洁仰望着星空,将手放开。斗转星移好多时光,但只消他靠近过来,她就会不会彻底拒绝。

于直在她身边的痕迹重新深刻。高洁夜半辗转,起身喝水,发现萝卜树的四十五厘米处,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字:“你会欢欢乐乐的。”是于直的字迹,刚劲有力,不知什么时候写上去的。

欢欢乐乐。高洁抚摸着肚子,想,真好啊,这也是她对自己孩子的期许。当他们心弦一致,居然如此快乐 .她悚然一惊,当初做好的决定呢?好像重新开始摇摆不止。她肚子里的孩子蠕动了一下身体,她按住那处,问:“你喜欢爸爸,是吗?”孩子又蠕动了一下。

高洁把想要回答的答案抛在脑后不再去想。

第十二章 倾我一生,伴你左右

于直重新回归了这种他熟悉过一年的家庭生活,每日准点甚至提前下班。如果高洁上班的话,他会准点接他下班,把车停在常德公寓对面的停车场,然后挽着他的手一起花个碱刻钟散步回家,好像有默契一样,高洁没有拒绝。她即将临产,需要适量运动,他们都知道,都为孩子的出生调整着自己,从身体到精神。

高洁不上班的时候,他会提前下班,回到她的公寓,提前为她熬羹汤。今日高洁不上班,按照往日,他本应下午四点就提前回去,但是被卫辙的临时会议邀请绊住了。不过他并不着急,发了短信给高洁,说:“今天想带你出去吃炖菜。等我回家。”

高洁一定会客气回复“不用麻烦”,他见招拆招:“不太麻烦,是我想吃,想要球球陪我。”她一定会啼笑皆非,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发完消息,才同坐在对面的卫辙讲起公事:“承销商那儿都确认没问题,这个分拆上市的计划书你仔细瞧好了,我们就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你没问题,我就没问题。回头我拿给奶奶去确认。”

卫辙只是饶有兴味地打量他:“看你急着走啊?”

于直镇定自若说道:“晚上约了高洁出去吃饭的。”

卫辙啧啧稀奇:“和莫北是越来越像了啊,二十四孝得不得了。”

于直十分淡定:“下礼拜开始我就不来公司了,老卫你就能者多劳吧!有事儿去我家找我,不过不能太久。”

“是你家对门吧?”卫辙揶揄一句,又掐指一算,“预产期这么快就要到了啊?”

于直说:“这两三个月就辛苦你了。反正正事儿我都在假期前办妥了,等今年周报出来,奶奶签了字,我们就算革命初步成功。”

卫辙情绪激扬起来,但又皱起眉头:“上回动你车手脚的嫌疑人还没抓到,我心里头还是不踏实。他们的手段太老练,居然把所有摄像头都避开了,这可是老手犯案。”

于直抚一抚后劲。

警局在前一周将嫌疑人相关资料都提供过来,这是一个在他的记忆里尘封已久的名字——刘俊,那个坐在他对面请他吃了一块牛肉的老油条,也是他从此蓄意堕落的理由。他铸造过的错误终是有了孽力回馈。

他想了想,安抚卫辙:“那人是个老手,道上也有些朋友,抓他可能得费些时日。上回是我自己大意了。不过这个人做事向来谨慎,这回失败了就不会再轻易出手,他还是保身价的老油条,好不容易才放出来。放心吧,下回我不会让他这么容易得手。”

卫辙点点头,又想起一事:“我听说穆子昀向你奶奶交了辞呈,说是要去爱丁堡念博士上。她这么快就被于毅父子弄得偃旗息鼓人了?”

于直冷冷一笑:“于毅有他自己的一套手段,这几个月我倒是真把他和我叔叔的活儿给疏忽了,不知道他们进展得怎么样了。”

卫辙问道:“于毅……会不会又和穆子昀联手?”

“他不会和奶奶已经明确防备的人联手,他动的脑子只会放在怎么尽快让这个人出局上头。这也是奶奶会把穆子昀和他们父子拴一起儿的原因。”

卫辙恍然大悟道:“我原以为你奶奶顾念穆子昀的旧情,才做人留一线。原来见识了你的手段以后,她把穆子昀这个烫手山芋弄过去是为了考察你叔叔父子的手段啊?”

于直沉吟一阵,说:“奶奶是矛盾的,她也的确念了旧情。只要穆子昀不再出什么问题的话。”他不想再讲了,“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在以前同居的日子里,一周里于直总有两三次带高洁外食,有时候是滨江的高级餐厅,有时候是CBD中心的时尚餐馆,也有藏在里弄深处的小食肆。那时候,他们都在努力扮演一对合格的情侣,吃饭是情侣活动里必不可少的项目。所以当于直把车开入一条老式里弄,在一幢老工房跟前的空地上停下来时,高洁倒是并不奇怪。

于直把车停好,扶她下车,走进这栋老工房。工房看上去年份不少,走道杂乱,也不洁净,一楼的铭牌栏里凌乱地插着各种的铭牌和门牌号。于直揽着她坐上电梯到顶楼十层,门一开,就能看到对面的门脸上亮着LED灯,写着“长乐小厨”四个字。

于直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里头就居民住宅的格局,开了晕黄的灯,玄关处一个收银台,放着十四英寸的电视机,电视里正播着本地节目,电视机旁边放了一盆文竹。高洁看到收银台后一壁墙贴着各色人种的客人在餐厅里留影。

客堂间放了五张钢座木板桌,凳子是做得考究精细的条登,尚无人坐。往左转是厨房,因为门口挂着一副塑料帘子,里头传来锅铲操作的声响。右边还有一间房,但是门关着。

厨房里的人听到了动静,门帘被人一掀,有个坐轮椅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转出来。高洁认得这个人,正是那位去探望过于直的残疾青年小严。

小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于先生,你真的来了啊?昨天杨简跟我讲,我还不敢相信。”

于直笑得很和气,“我带我太太来吃饭。今天辛苦你了。”

小严操作着轮椅转到他们前头:“这是什么话。都准备好喽!来这里来这里。”他把他们带到了右边的房间,推开房门,“你们稍等,我去准备准备上菜。”

高洁走进包房,没有想到简陋居民食肆的包房内,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里整壁的墙做成落地窗,正对黄浦江景,她情不自禁走近落地玻璃,窗外万国建筑伸向尽头的似火夕阳,整座城市都被笼罩在一片耀目得不得了的红光里头。红光之下,有下班后着急归家团聚的行人,他们的忙忙碌碌终于有了个休止。他们得以回归属于自己的窝巢,获得真正的休憩。

高洁想,她也获得了休憩。于直走近她,按到她的腰部,他现在为她按摩的动作已经驾轻就熟,高洁也不会抗拒,甚至会默许让他靠得更亲密。

他小心而温馨的抚触,与他们最初的时候如出一辙,那是她无比流连的世俗的相片,重新沉浸,依旧不能自拔。

于直的手环抱到她隆得高高的腹上。

有一个问题,他一直没有问她,他很想知道高洁会给他们的孩子起什么名字,以及会让他们的孩子姓什么。随着孩子出生的日期越来越近,他越来越小心翼翼。他所捧在掌心里头的,是他从未获取的一种幸福,予他无限光明,一平方米的黑暗巳不能束缚他。

于直说:“我想过了,等球球大一点,我一定要养只狗,和他一起长大。他有个伙伴,就不会太孤单了。等他和小狗再大一点,我想带着他和他的小狗一起去旅行,去巴西、 圣胡安岛或者爱丁堡,还有很多地方。我想给他的世界很大,不仅仅在这里,也不仅仅在台湾。”

高洁动了动肩膀。,于直撑了她一把,帮她翻过身来,问她:“高洁,你找到你自己了吗?”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有莹莹的光,也含着盈盈的水,是柔软的、清澈的、明朗的:“球球重新定义了我的生活,和我的生命。我最近常常做梦,梦里很踏实,牵着一个人一起走,有白天有黑夜,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但是不累,因为最后都可以回到家。身边的人很高兴。我想他可能就是球球。”

他笑:“真是心宽了。”

“球球让我很踏实。”高洁很踏实地笑起来。

于直抚上她的额头,捋开她额际茸茸的发:“球球一定会比我们,不,比我更好。”他执起高洁的手放到唇边亲吻。她手一挣,被他握紧,按到他的胸口,“我第一次来这里,应该说,第一次有胆子来这里。大概也算我运气,干了这么多坏事,还能意外得到原谅,其实我不配。现在站在这里,我还是没太敢掀开眼皮仔细看自己,刚才面对小严,我还是不知道该讲什么好。他是个好人, 不计较我的罪过,对我又客气又感激,但我只想着回避这些我干过的坏事,从就像你说过的。我很小气。诚实地看自己,这点我远不如你。”他无奈地笑,摸摸她的肚子,“我很羡慕球球,他有你这样的妈妈,真的,很羡慕。我现在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让你踏实起来,真正踏实。不要再怕我。也不要后悔认识我。我想做一个好爸爸,让别人都能羡慕球球。”

高洁专注地看着他,眼眶都有点红了,自己都不知道。她只是一个劲儿看着于直无奈的笑容,听着他坦诚的话语。然后低下头:“于直,我想过给球球的名字, 我和你想的一样,我希望他不要像你,也不要像我,他应该是欢欢乐乐的。如果是女孩,我想叫她于欢,如果是男孩。我想叫他于乐。”

于直拥紧了她,用手指拭去她眼角欲出的泪,他不想再让它们落下。有人敲门,然后推门而入,这回却是杨简探头进来:“哟,不好意思啊,打搅你们夫妻恩爱了,你们看这都到饭点了,可以上菜了吧?”

于直放开高洁,这时高洁的手机也恰好振了振,她拿出手机低头一看,是久未联系的穆子昀发来的,她说:“洁洁,这两天有没有空?表姨想和你道个别。”

杨简手上捧着一个大瓷盅走进来:“先来一碗蹄花汤,我没教过于直,文火精炖,保管外头喝不到。”

于直看到高洁神色有异:“怎么了?”

高洁放好手机:“没事。”她握住于直的袖管,笑着让美好的夕阳余光照到自己的面颊上,“我们吃饭吧。”

穆子昀的相约, 高洁最后还是没有告诉于直。无论她和于直最终可以走到哪一步, 她都不想再让穆子昀成为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出现的人物。

穆子昀将高洁约到离常德公寓不远一处老式石库门居民区内的咖啡馆。高洁在同她见面前,去上了她在临产前的最后一班。裴霈和小方早已按她的吩咐各就各位,工作室运转如常。她将一些琐事交代完毕,刚好过正午时分。她同穆子昀约在一点,于直四点半会来接她下班,她有三个多小时的时间,她不知道穆子昀为什么会约她,但是穆子昀的短信里提到了“离别”,她想,她和她这位表姨的这场关系,也该有始有终了。

穆子昀定的咖啡馆藏在待拆迁的弄堂深处,里头纵横交错,砖石凌乱,门牌很不好找,高洁走岔两次路,最后抬腕看表,显示心跳有些加快。她缓了口气,摸着肚子,她的孩子还有十天就要出世了,她不能急躁。高洁缓下气,终于找到那间咖啡馆。

咖啡馆在一栋残旧的石库门内。高洁推门进去看见一间有咖啡馆样子的客堂间,室内没有开灯,四下也无一人,周围摆着全藤编家什,看得出原本的意趣,只是装饰物品太过于乱槽糟。她不知该进还是退,直到有人叫她:“洁洁,穆子昀自黑暗深处走出,一身宽大的长袍,黑色中唯一的亮色是她胸前用长长的白银项链挂着的石榴粉钻坠。这条坠饰, 高洁再眼熟不过了,这是出自她母亲之手,多年前在爱丁堡莫切斯顿别墅初次相遇时穆子昀就戴着。

高洁看向许久未见的穆子昀,她的脸已经没有什么男童气了,老态毕现,脸色青苍泛白,大眼周边布满了皱纹,挂着明显的眼袋。这让她的眼神变得格外锐利,她的目光扫在高洁的肚子上,笑了笑,笑得实在不算好看,她说:“我们家的女人为什么都会怀上他们家男人的孩子?”

高洁不安地退后一步,穆子昀说:“你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生了吧?来,这里坐。”她随手扭开身边的一只落地灯,原来这里放了两只已经除去椅套没有软垫的单人沙并一只小圆桌,小圆桌上放了套茶具。

高洁谨慎地扶着腰坐下来,“表姨,这里怎么没有人呢?”

穆子昀也跟着坐下来:“这是我一个老友开的咖啡馆,我当初人了点股。现在这里就要拆迁了,她最近找了新店面,在那儿忙装修,这里暂时顾不上收拾。我呢,最近有空就来这里,因为我退股了,所以要清算一下和她的往来账,把本来属于我的东西都拿走。不过也实在是来不及,我明天凌晨的飞机,只好把你叫来这里告别。”她弯腰拿起茶壶倒茶,“只有白开水了。没关系吧?你是孕妇,也不能喝别的。

“没有关系,她望着穆子昀的动作,”表姨,您要去哪里?“穆子昀倒好了水对她说:“爱丁堡啊,那里清静,也干净。可以收留我这个蠢得无可救药的人。

高洁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穆子昀,她面前的茶杯内白水清澈见底,喝也不好,不喝……她望一眼对面的人, 也是不太好。高洁仍旧不情愿喝茶。

穆子昀不以为忤的样子:“洁洁, 你是用什么办法把于直收得这么乖的呢?我以前以为他只是喜欢你,没有想到他立该是很爱你。”

高洁伸手转动着茶杯,茶杯内的小小涟漪越扩越大,她把头抬起来,正对上穆子昀望过来的眼睛。她的目光透着点莫名的血色,滴血一样怨毒。过去的种种,掠过高洁的脑海,从爱丁堡到台湾又到上海。她一手扶腰,一手捧着肚字,她的孩子跳动了一下,又一下,和她现在紧张的心跳一样。

“表姨,原来前不久网上那些新闻是您安排的。”她让自已的声音尽量平静。

穆子昀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优雅地拿起茶杯,捧在掌心:“我只是想啊,在男女情事上向来不靠谱的于直,这一次到底靠谱不靠谱呢?他公开承认你是他的妻子,我真是吃惊。你妹妹高潓也很吃惊。她原来挺怕于直的,以为你和她一样,都被于直这个狠心的男人耍了,结果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所以她更加恨你们了,但是又拿于直没什么办法。就当用这法子帮她出出气吧。哦,对了,看他们母子三人现在在台湾没什么势力了,我也就发了个善心,没把他们从皓彩扫地出门。你觉得我做导对不对呢?”

高洁苦笑:“高潓后来接受采访说的是事实,网上曝光的安歇情况也是事实。在这件事情上,我没什么立场。”但她又逼视这穆子昀,“但是,您的目的恐怕不止这些吧?”

穆子昀呷了口水,才又慢悠悠道:“洁洁,所以呀,我俩要合作真是很困难的事,本来就不应该合作,以后也不会再合作了。最后都落了空,我可是实打实帮你逼着吴晓慈认罪了,也让高家在台湾业界势如山倒。而你呢?我想你总该能帮我些什么。我是不想看到于直搞的那个视频网站能顺利上市的,他们找的美国承销商最忌惮投资的企业主闹出情感纠纷尤其是婚姻问题影响股权分配。我想呢,你和于直不稳定的婚姻关系,倒是可以帮我解个气,搅一搅他的事业局。”

高洁蹙紧眉头,脸上的不满已经不能很好去掩饰,然而穆子昀好像浑不在意,看着她的神态反而发了笑:“洁洁。 我们的命和运不一样。你知道吗?经此一役,我更加认命了。于直的老子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和我联系,他怕他儿子和他老娘连他一起清算,把我撇得干干净净。于直的堂哥和叔叔成天找我麻烦。我这辈子受够了和这帮姓于的混在一起,简直倒霉透顶,万劫不复。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于直居然对你这么多情,多情到出了事反而落实了你们的关系。我又一次看错了他看错了你,给自己挖了个坑给自己跳。你说我这辈子怎么就这么笨呢?总栽在于家和你手上。”

高洁听不下去了,她浑身冒着燥热,也许是天已近暑,一到下午,整座城市的空气都无比闷热。这些都是她巳经摒弃的过去和情绪,以也不会再有。她要告别的过去,只剩下眼前这最后一个,她扶着腰站起身:“表姨,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工作室有事情没有做完。”

“带孕工作,你也不容易。”穆子昀跟着站起来,忽然将脖子上的石榴坠饰项链拿了下来,双手一捻,明光璀璨、晶莹闪耀的翻皮露籽石榴晃动在高洁眼前,让她眼前一花,待她定睛,那坠饰项链巳经戴到了自己脖子上,只听穆子昀说:“这是你妈妈送给我的,有美好的寓意和祝福,只是我再也用不到了,现在我把它还给你,祝你好运吧。”

高洁握住胸前的翻皮露籽石榴,翻皮的褶皱硌到她的掌心,有点疼痛。她对穆子昀说:“表姨,我也祝你一路顺风。”

穆子昀拿起茶杯,像当初一样,举向高洁,示意她拿起杯子。高洁跟着拿起了杯子,同她的杯子一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