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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不过这一次她运气不错,终于招到了出租车,翻出手机打开点评网的网页,指示司机依次去其余几家德兴馆分店。

出租司机好笑地问:“小姐侬胃口好的,这几家店兜一圈下来就是浦东浦西跨江游了,这是要做啥?”

高洁不好意思地说:“我想买鲜肉月饼。”

出租司机将车启动,再次重复他的调侃,“小姐,侬是真的胃口好的。“又好奇地问,”买月饼给家里老人吗?”

高洁摇头,“不是。”

司机说:“那一定是窝里厢老公了?”

高洁尴尬,再次摇头,“我还没结婚。”

话痨司机并不就此放过她,笑着说:“各么就是男朋友了,为了男朋友游一圈上海买月饼,小姐啊,这样做太跌身价来!上海小姑娘都是让男朋友跑东跑西买月饼的。”

高洁垂下头,呐呐地,无措地,纠结地,又诚实地,“就是一个朋友。”

司机一脸搞不懂,但看高洁已无心同他搭讪,便只管开车。

浦江两岸均异常拥堵,周折了近三个小时,高洁终于在浦东的昌里路德兴馆补到了三只月饼,再回到浦西的静安寺,这时已是晚上八点半了。

她一路上给于直电话,于直都没有接。这情况很反常,她虽然担心,但也无计可施。只能回到公寓里,先将晚饭做好。不过半个小时,蚝油牛肉、菜脯蛋已经被端上桌,她还蒸鲈鱼,炖了锅鸡汤,最后拌了个蔬菜色拉。

菜全部做好了,于直还是没有回来,给他电话仍旧未接听。倒是穆子昀打来电话:“你我的股权转让合同已经准备好了,明天你先来签了名吧,等老太太和你签完合同,你把签完的合同给我就行了。”

高洁的头隐隐地痛起来,说:“我知道了。”

穆子昀问她:“你想好到时候找什么借口和于直分手吗?”

高洁的心也隐隐地痛起来,“分手很容易,随便什么都能成为理由。”

她挂上电话,惶惶地坐在桌前,楞楞望着一桌的菜。

桌子中央放着四只月饼,烤得金黄透亮,很圆满的样子。高洁想起来去年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只莲蓉月饼。

这么快已经一年,去年今日,她下定了一个充满愤怒却又冒然莽撞的决心,做出这个不可挽回的决定,踏上这条注定痛快与痛苦、满足与愧疚纠结不清的道路。好在,一切就快结束了。届时,希望能够卸载这一年心灵上已经无法负载的负重,虽然有些负疚是一生一世也无法卸载的了——可是于直还没回来,还没回来,还没回来。

高洁恍恍惚惚趴在桌子上睡着过去,又恍恍惚惚被人叫醒。

于直正俯下身拍着她的面孔,“怎么不去床上睡?“高洁揉揉惺忪的眼睛,“去哪里了?晚饭吃过了吗?“于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望着一桌的菜,看到了正中央的月饼,“你买了鲜肉月饼?“高洁将脸在于直的胸膛上靠一靠,说:“嗯,德兴馆的。有个上海小妹妹说他们的鲜肉月饼上海第一。“于直抚着她的发,“这个小妹妹倒是很懂行。“高洁推着他,“快去洗洗手,我把菜重新热热,吃饭吧!“她抬眼一看墙上挂钟,竟是半夜两点半,没有来由地心就凉下来,”你应该已经吃过了吧?“于直松开她,“还没有,今天很忙。你热菜,我去洗手。“高洁又高兴起来,将菜重新热过,将月饼放入烤箱烘烤加热,只是色拉已经出水,只能重新再做一份,幸而芝麻菜和番茄橄榄都有存货。

于直所说的未吃晚饭应该是没有骗他,他几乎是将桌上的菜风卷残云一样干掉。最后拿起一只月饼,隔着桌子递到高洁口边想要喂她。高洁难以为情,将头一偏,“我自己来。“于直也不勉强,收回手中的月饼自己吃,笑着对她说:“德兴馆的鲜肉月饼好在师傅手艺上头,揉面拌馅的手势一流,回头我找他们来教你,明年你做给我吃。“高洁捧着月饼刚刚放在口边,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就顿一顿动作,说:“再说吧。中秋节都过去了。“于直起身拉开窗帘,外面一轮明月又白又亮地挂在当空,他望向月亮,说:“今年的月亮和去年的倒确实没什么两样。台湾的和上海的差不了多少。哪里都是一样的风景。“他站在月下,明明是长身玉立,却被圆月衬成形影相吊,居然几分凄清寂寥。

高洁神思一黯,走过去轻轻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脊上,感受着他的体温。她的身体渐渐地暖,她想起来,去年的今日,她抽完一支烟,身体是冰凉的,后来触碰到他的身体,就渐渐变暖了。

拥抱取暖,依偎生存,都有期限。

一年了,她用一年的时间,一步步地建立这个局,利用了所有可以利用的一切,到达了她想要的终点,也做好了抵达终点后一切变故的准备。

她的冤屈已昭雪,她的愧疚将偿还。

只有对这个男人在感情上的亏欠,也许永远都无法回报。或许离开他,予他新的生活,是一个最好的选择。离开他,也就离开这个在装模作样成世界上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的自己。

这是她心甘情愿,义无反顾的选择。

她即将走上她这一段漂泊旅程的终点。

对着月亮做下这个最决绝的决定也就在几日之前,同于直月下相拥也就在几日之前。

高洁以为这就是结局了,谁能知道结局会变成另一场飓风的开始。

她眼里的于直,还停留在月下形影相吊的凄清背影,但是于直现在就站在舞台之上,众人之前,笑容满面。

高洁发现,她竟然完全不认识舞台上那个应当是令她愧疚得难以自遣的男人。

熟悉的人说出陌生的话,熟悉的笑容变成陌生的冷漠。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甚至老谋深算。唯一还有一点熟悉的是他的笑,那不是微笑,而是冷笑,她在霍山路大饼摊前看到过。

他眼里的冷意和戾气一点点渗出来,举手之间,樯橹灰飞烟灭,摩天大楼轰然倒塌。

不过几十分钟而已。

洁身自爱(34)

于直的目光扫过窃窃私语的众人之后,又停留到舞台下的那个女人——站在棋盘中间的。

他在估测她会采取怎样的行动,是无力还是蓄势?在估测之余还有一点懊恼。懊恼又沉迷在和她共同做戏做出的情欲迷局里。

就在不久之前,快感如漩涡淹没他,他就更想摆脱,用了点儿力折磨身底下的人,用那种令人疯狂又令人无奈的巧力,一点一点逼迫到对手崩溃,也让自己深入漩涡。

两个共同下陷的人,只能各自自救。

于直开始冷静了,展开好看的笑容,勾起风流的唇角,他明白自己的表情也一点点冷下来。

他的目光开始移动。

宴会厅内的光线打得很暗,只有舞台上的光炽亮得闪眼睛。站在舞台上的人,应当是看不清舞台下的每一张面孔。

于直却看得清晰极了。他的目光转到离舞台最近的几张桌子。

穆子昀那张看上去永远有童气的面孔变得老态了,显出她年龄应该有的疲惫,眼睛里有光,但不是以前的手握重权得居高位的光彩,是晃荡不定的江面上的霓虹浮光,随时防备吹来的疾风。她仍自持着,表面上看不出丝毫的慌乱。

穆子昀的旁边呢?是他的父亲。五十六岁的年龄,一丝白头发也不肯露出来,一块赘肉也不肯生出来,皱纹是他再如何防备也防不了的,但是面部的皮肤是可以通过各种保养手段绷紧的。他每天晨跑一万米,每周高尔夫三小时,风雨无阻。穿一身西服时,从背后看,绝不会逊色当红男明星的体型。在这个时候,他也只是从原来慵懒的神态里稍微张了张眼睛,对身边人的慌乱一点儿也不意外、更加没有帮忙,他甚至对着台上的儿子微微一笑,既不是赞同也不是讽刺,看上去颇为温和。

至于堂兄于毅,在台下给他打了个大拇指,一脸的幸灾乐祸已经藏也藏不住了,不过行动还是优雅的,面目还是和善的。于毅的父母,他的叔婶,毕竟谨慎,皱皱眉头,但也很快地从善如流地与周围的宾客一样笑了起来。

而他的奶奶——这个家族的主人,已坐回了原来的位置,正同身边的二堂兄于铮讲着话,祖孙二人对这样的变故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的目光再度调回到那个女人身上。

她站在正局中,在现下这个时刻,应该是一箭中的的靶心,众口铄金的目标。但是她就是那样站着,脸上没有震惊、没有惶恐、没有害怕。甚至比她遇见美洲虎时还要镇定得多。

于直微微一笑,局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条好汉,个个本领高超,涵养一流,进退得宜,值得尊敬。

也就在十分钟之前,他带着一点胜券已握的笑意进入他的奶奶、盛丰集团当家人林雪的休息室。于毅和他打了个眼色,贴心地为他将房门关上。

林雪坐在主位沙发上,继续喝着那一盏余热未消的单枞。

他坐到林雪左首的单人沙发上伸伸腿。

林雪冷冷瞅他一眼,冷冷的目光里有的是疼爱。于直看得出来。

他的奶奶说:“说吧。”

林雪说这两个字的口气,就像是在宴席上督促着小辈多吃一点儿,是因为疼爱而命令孩子多吃一点的,也是了然孩子必定爱吃这个菜的。

于直笑嘻嘻地将手里的文件呈递到林雪面前,林雪放下茶杯,闭上眼睛,“不看,眼睛老花了。你直接说。”

于直就把文件放到林雪跟前的茶几上,正式开了口。

“启腾集团已经和爷爷的老搭子我们盛丰的大股东周唯贤他们家族达成了股份收购协议,奶奶,我们盛丰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就快是启腾的了。他们在互联网行业领着头,最近兼并收购的动作很大,想进军影视不是一两日了。”

林雪闭着眼睛说:“我知道。新生代个个如狼似虎,攻城略地。不怕,我们自家人手里还有百分之六十的股份。盛丰的家,还是我来当。”

于直把手指敲在文件上,“这里面是高洁和穆子昀的股份转让协议,高洁已经签字了。还有一份是我们自家人和启腾的投资公司接触的证据,我们自己家的人,加上为盛丰服务二十多年的高层,准备卖给启腾百分之十五点五的股份,这样一来,我们只有百分之五十四点五,启腾那儿有百分之五十五点五,占绝对控股权。”

林雪沉沉地“嗯”了一声,片刻后,将眼睛睁开, “于直,你的这场仗,打得太迂回了!连我连你老子都一起装了进去,下手狠哪!”她长叹一声,狠狠地掐着于直的手,“我真的是老了啊!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一个个算计着盛丰,为了上市,算计着我,算计着彼此。我年纪大了,防得了你们这招,防不了你们那招,算不过你们啊!无能为力啊!”

于直顽皮孩子一样笑着凑到他的奶奶跟前,“奶奶,我们现在是柳暗花明,您还是我们的当家人。”

林雪苍老但明锐的眼锐利但怜爱、怪责但伤感地瞅着他的孙子,“你啊!二十多年了啊!为什么还看不开?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知道有这回事的时候就出手?非要等到最后拿到证据再来捏穆子昀和你爸的把柄?不留一点点的余地。“于直仍是笑着,但是打断了他的奶奶,“奶奶,您是菩萨心肠,如果看不到外人算计我们家的这些铁证,您就睁一眼闭一眼,对她网开一面了。”

“年轻人哪,折腾得起,耐心也真好。”林雪伸出昔日白皙如雪、细腻光滑而今朝已枯木干柴、青筋凸起的手,抚摸着孙子的发,“于直啊,这么做你真的开心吗?”

于直用手在脖子背上擦擦,侧侧脑袋,享受着祖母的爱怜,就像小时候一样,得了个好成绩,在祖母膝下撒个娇,要些便宜。

他说:“奶奶,我们家的人做事都逃不过您的眼睛,您不也是在一路看着,看着我们大伙做了这一切,对吗?”

林雪抚摸着孙子的脸,就像在他九岁的那一年丧母的时候,摸着他的脸,想要抚慰他不要哭,谁知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却把牙龈咬出血来。

于直的双手握住祖母的双手,他的手掌足够宽大,能把祖母那一双饱经风霜的小手已经包裹进自己的掌心里。

他从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也许从母亲韩芷头一回用鸡毛掸子把他的背脊抽得开花开始。那一年他几岁呢?他记得,只有五岁。

五岁的孩子记忆会深刻得令人害怕。

他记得母亲那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孔,额头上有美人尖,细细的柳叶眉,一双凤眼里头水波漾啊漾,唇下一道弯弯的笑涡,娇美无限。遗传到他的脸上就是唇角的一道弯,笑起来带着浅浅的涡,风流无限。

母亲身上还有一股幽香,在他更稚弱时期的记忆中,记得自己喜欢贴到母亲怀中,闻着这股幽香入睡。每回入睡前都会在母亲的胸前脖子前嗅嗅这股子香,然后安心入睡。

但这段记忆太短暂太短暂,短暂到于直一直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比较深刻的记忆是,在母亲动手拿着鸡毛掸子、缝衣针、毛线针打了戳了他后,她的一张俏丽面孔会愈加红润得娇艳欲滴,眼睛里的水波变成了光亮,像是盛开的玫瑰被清晨的露水浇灌过一样莹润。

在打他一顿之后,母亲又会亲自下厨,给他做一锅红烧牛肉。红烧牛肉香极了,他一边吃着,母亲一边落着眼泪给他包裹伤口,轻轻吹口气在他的伤口上,小心地疼爱地说:“阿直,好好吃。阿直,疼不疼?妈妈吹一下就不疼啊!马上就要过中秋节了,中秋节妈妈给你买德兴馆的月饼,德兴馆的月饼最好吃了,你一直喜欢吃的。你不要和爷爷奶奶说,不要和叔叔婶婶说,谁也别说,谁也别说哦!”

最后一句话温柔如春风,是母亲的手掐在他刚刚被打过伤口上说的。

他把牛肉含在嘴里,呜咽着,不敢大声哭,不情愿点头,更不敢摇头。他不能告诉别人他很疼。

他那时候小,还企盼着中秋节被母亲抱着去德兴馆买月饼。母亲的诱惑很成功。他是多么喜欢母亲抱着他排着队,他高高兴兴把头磕在母亲的肩膀上,闻着母亲身上的香。四周吵吵闹闹的人,因为怀疑短斤缺两和服务员争执,因为排队的被插队了互相推搡。但这是最温馨的吵闹。

但是大多数时刻,于直记忆中的吵闹是母亲在父亲面前摔碎家中所有可碎之物,掐着父亲的脖子大叫:“你要是再勾三搭四,我就杀了你儿子,杀了你儿子。”

一直注重形象的于光华被逼得头发凌乱,双目发红,无奈吼道:“有种你他妈就动手!”

三十多岁风华正茂的于光华正当盛年,财富力壮,无限精力只想找到好处去耍,哪里甘心陪伴疯妻?

但疯妻也是他自己的千挑万选,用尽手段娶回家的。

十八九岁青春正好,下放到天苍野茫的崇明岛苦渡青春。诅天咒地地插着秧,看见了田间唱着《满园春色不胜收》的同在插秧的韩芷。韩芷是越剧团里的台柱子,下放以后也是崇明田头的一枝花,眼波一荡笑开来,就像春风吹来了白兰花。多少男青年在田头抢破头去换位子,只为离韩芷的戏曲小调儿近一些。

男青年里头的翘楚就是于光华,韩芷连于光华都不搭理,只一心一意唱着她的曲儿等着给她拉二胡的琴师男朋友从西双版纳寄信过来。

于光华一片冰心被泼沟渠,那没关系,他的父母刚平反,二度拼搏,祖荫身家背景又回来了,于是他想到了他的办法。

回城指标下来了,韩芷心急似火,蠢动难耐。

于光华得着了最好的机会,说:“和我睡你就能回上海。”他贪婪的色终于落到了他的手。

韩芷回到上海,却得知拉二胡的男朋友在西双版纳回不了上海。男朋友在信里痛苦地说:“为了你好,咱俩还是算了吧。”

而她自己肚子里的小于直已经藏也藏不住了,本来她想打掉孩子,她寻到于光华的住处,看到那三层高的小楼,郁郁葱葱的花园,老威风的岗哨,就动摇了。

洁身自爱(35)

于光华领着韩芷去领了结婚证,如花美眷在侧,春风得意无限。可是大都市里的灯红酒绿,浮华圈里的莺莺燕燕,于光华的生活天地一翻新,才发现家里这个只会唱戏自娱自乐的妻有多局促。

于家人骨子里都有一点贪婪,从于成明领兵打仗开始,对攻城掠地永远不会满足。于光华亦如是。领略了改革开放新世界的他已经不仅仅贪恋那一点田头的美色,大千世界的诱惑何其的多?

他的眼界开了,可韩芷还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对外公关交际不得章法,对内婆媳妯娌关系不合,天天只会抱怨他领着她到了一个她应付不了的世界,离开于光华的需求老远。

这时候公司里新来了个实习生,学识超群,精明能干,年轻可爱,很快变成了林雪的特别助理。更快地,小助理成了于光华的小跟班,他开始大刀阔斧在事业上一帆风顺,无往不利。

这是于光华第一次偷腥,且初战告捷,偷的这段腥给他带来无限的好处。

但就在那时,他也没有想过换妻。女人常看常新,家里头那个到底用了些手段才得来,也是他的一点贪的战利品,要珍惜。

韩芷却算不来于光华这笔好账。她开始热衷抓他的奸,四处设伏,日日跟踪,全都于事无补。回回吵架都因为于光华一摔门的彻夜不归而输惨。韩芷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就把和于光华像个五分的于直打得皮开肉绽。

“生你有什么用?生你有什么用?你爹不是好种子!你也不是好种子!如果没有你,我哪里会这样惨!”

于直怎么会知道父母成年往事?因为他的母亲在他五岁时就对他声声喝令,要他桩桩记清。

于直被打到七岁不但被打皮实了,而且还从挨打中学会狡猾地察言观色。韩芷那双凤眼一旦眼睛发了红,他就手脚灵活地找着父母卧室里那只不常打开的放被褥的大壁橱中躲起来。壁橱不过一平米,气闷狭窄,他钻进去还要被棉挤压,心脏都会被麻痹住。

家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他有的只有那个一平米。

他想要无拘无束,他想要自由自在,这时候的他都是没有的。

所以当于光华带七岁的于直去小学报名,是个寄宿制的小学,一路上问他:“一个人离开家能习惯不?”

于直手里拿着游戏机打着俄罗斯方块,点点头。七岁的他心里已经在冷冷地想,他哪里有家?但又懵懂地明白着,有钱人家的孩子,永远有很多选择,譬如他现在正玩着绝大多数孩子都玩不到的游戏机,譬如他还可以选择住宿来逃避母亲歇斯底里的打骂。

从此以后,于直就一直依赖者寄宿制的学校。只是周末回家过时,依旧避不开母亲时不时发个疯摔个碗,打他一顿出出气。

父亲的小助理在他八岁时代替他妈去给他开家长会,一条条把老师的建议记下来,写给他的父亲看。

韩芷拎着他的脖子拖到父亲办公室,把于直朝着小助理跟前一扔,于直像个货物一样被摔在地板上,看他的母亲叉腰骂道:“这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

小助理也不来扶他,气定神闲微笑,“气不要撒在孩子身上,你这个样子只能证明你是生活的失败者。”

于直被母亲拽了回去又打了一顿,依旧威胁他不准往外说。

九岁那一年某个周六的上午,于直在牛肉的香气中醒过来,他吸吸鼻子,循着香气走到厨房,看到母亲正在炖牛肉,桌子上放着一碟月饼。

他抓起一个欢呼,“鲜肉月饼。“

母亲板着脸转过来,“你老子让人送来的,不准吃。“于直吓得立刻把手里的月饼丢回碟子里,抬头觑见母亲望着窗外,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也望向窗外,父亲的车子停到了门口,跟着父亲一起下车的还有那个小助理。

于直贴着墙,在母亲的怒火爆发前,蹑手蹑脚藏到父母卧室的大壁橱里。父亲和小助理不过是回家拿文件,却和母亲一路厮打,最后被堵在卧室里。

韩芷连珠炮地骂,根本没有她向于直所描述的当年在戏台子上唱戏的风姿,那简直是个疯子。

被骂到忍不住的小助理突然就爆发了,大声喝道:“你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要霸着他?你不是喜欢拉二胡的麽?你自己贪恋富贵,背叛爱情,有什么权利亵渎别人的爱情。我可以为光华的事业助一臂之力,你呢?你为他做过什么?你还付出了什么?你既背叛了你的前男友,又像疯子一样的折磨你的丈夫!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你恐怕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吧?”

韩芷无辞以对,只用那所有威胁中最厉害的一个威胁,“我杀了你儿子,杀了你儿子!”

于光华将他当年千方百计娶回家的妻子一推到地,“你这个疯子!”

于直抱着膝盖,窝在黑暗的衣柜里,根本不敢走出衣柜。他看着小助理和父亲扬长而去,看着母亲瑟瑟发抖地拿起了卧室内的电话。他不知道母亲在给谁打电话,只听到母亲握着话筒说:“国平——可以——见一面吗?——嗯——没——没什么——听说你快要结婚了——能——出来聊聊吗?“母亲放下电话后,坐在梳妆台前,重新梳了头,将凌乱的发一丝丝理服帖得看不出任何瑕疵,随后她拿起眉笔、粉扑、口红细细致致地打扮。妆后的她,又回到了崇明田头一枝花的十八岁,眼波一荡,笑靥如花。她打开衣柜的门,翻出一件带碎花的长裙,换上了衣服出了门。

于直抱着膝盖缩在壁橱里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更长时间,他又醒过来时,看到母亲拿着一个贴着白腰封的绿色玻璃瓶走进卧室,将里头的琥珀色的液体倒进一个大茶缸里,摆在床头柜上。

于直在壁橱里打了个喷嚏,被韩芷听到,她打开壁橱的门,看到缩在里头的于直,她把于直抱出来,说:“阿直,你怎么睡在这里?妈妈给你做了牛肉,饿了吧?妈妈喂你吃。”这时候的母亲说话温柔慈爱,又不像是个疯子了。

于直于是就乖乖坐在父母的卧室里,等着。

韩芷把做好的红烧牛肉端进卧室,搛起一块塞到于直口中,温柔又慈爱地问道:“好吃吗?”

母亲做的红烧牛肉味道是一绝,闻一闻都会垂涎三尺。于直狼吞虎咽拼命点头。

韩芷摸摸他的脸,摸摸他的背,声音轻柔又小心,“妈妈喂你吃完牛肉,妈妈就要吃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