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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高洁勉强自己站起来,尽量不颤抖。她是带着点儿前一日遭遇印第安人袭击的心悸的。

美国导演在不久之前告诉她,他们在河流上救下她时,还想救下河里的另一个受难者,但是捞起他时发现他已经心脏中箭绝气多时。

这是与高洁擦肩而过的死亡,她没想到这么快又面临同样的危险。

于直的手在这个时候握住了她的手,低声地说:“状况真多,不要害怕。”

他的手劲有力,握紧她时给予她无限生的暗示。她答:“我不害怕。”

这么一想,心内稍稍安定,至少目前,她有同伴,可以并肩而立,并不孤单。

双方对峙了一会儿,印第安人中有个发色灰白、个子较高,脸上油彩颜色同其他人不一样的长者用土著语同其他印第安人讲了一句话。

巴西向导听到了,连忙高声用同样的土著语同印第安人对话。他们你来我往互相讲了几句后,巴西向导面色凝重地告诉他的同伴们坏消息,“他们不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一族印第安人,不会乱杀人。但是,他们希望我们提供帮助。”

于直警觉地问:“什么帮助?”

巴西向导表情无奈,“他们想要和当地州政府谈判,要钻石矿业公司退出这里的雨林。他们认为外国人能帮助他们。”

船上船下的同伴们面面相觑,都心知不妙。

于直冷笑,“到底是绑架还是帮助?”

巴西向导一脸苦瓜相,“于,你是认真要我说出这个后果吗?你不怕吓到女孩吗?”

于直望高洁一眼,“她没那么胆小。”

巴西向导指着印第安人背上的弓箭,“看到了吗?”他顿一顿,十分谨慎地,“他们背上的箭,那箭尖上有氰化物,中一箭肯定毙命。”

于直低低地骂了一声“shirt”。

巴西向导说:“他们说了,只要州政府肯和他们谈谈,他们就放我们走。”

高洁舔一舔唇,唇肉上的伤口还未愈合,但她已不像之前两次那样容易极端恐惧,她做好了面对神秘原始雨林中任何变故的准备。她握住于直的臂,“我们去。不能死扛在这儿,没有意义,我们不能死在这里。”

于直抓下高洁的手,而后十指交缠地握住,他们并肩走下船,和同伴们汇合。印第安人分成两批,一批领路,一批垫后,押着他们四人走向丛林另一边。

印第安人的部落并不太远,就在丛林近水源处一大片平原处安扎。那是一些圆形的茅草建筑,只有十几座,簇在一处,用围篱整个地圈起来,形成一个原始的堡垒。

巴西向导说:“看起来这个部落的人口不多,不用害怕,可能还有其他的外国人。”

他们被领入茅草建筑群中最大的一座中,里头圆心的位置摆着一座高高的神坛,有一位持着神杖的花白头发的老印第安人正闭目在念着什么,他的脚下已经跪坐着三个反手被绑的以色列人,他们听见人声,纷纷抬起头望来人。

高洁认出了他们,正是她同历生死线的以色列主管和同事们。

她的同事们也认出她,彼此惊呼一声,脸上都有生离死别后再度重逢的狂喜之色。但是很快地,他们意识到现下一刻并未脱离险境,俱都无奈的相对着耸一下肩膀,继续垂头丧气。

于直低声问:“是熟人?”

高洁将手放在心口,心感安慰,“是同事。他们没事,这真是太棒了。”

于直笑:“你变得乐观了。”

高洁回应他一脸苦笑。

他们俩被身后的印第安人推了一把,巴西向导说:“他们要绑我们的手。”

于直对巴西向导:“告诉他们,这女孩儿受伤了,不能被绑着。”

巴西向导向印第安人解释,请求他们通融,老印第安人张开了眼睛,看看高洁,向他的族人点点头。

高洁成为唯一的一个没有被反绑双手的人质。但是她的脚踝被捆住,系了条绳子,绳子另一端绑在于直背在身后的双手上。

一共八个人质,被这个拒绝原始丛林被现代工业冒犯,但严守族规,不轻易采取血战力敌方式的印第安部落绑架。他们希望通过相对柔和的手段向当地州政府提出他们的诉求。他们对外声称有八个人质在手中,除了一个巴西人,其余都是外国人。他们希望冒犯他们部落周围的热带雨林的矿业公司退出此地。

印第安部落中熟悉巴西当地州政府官员行事的族人出面与官员谈判。谈判进行了一整天,矿业公司的财主们不情愿放弃到手的财富,向政府施压,使得谈判有些僵持不下。

这一切被绑架的人质并没有被告知。

八个人质一直被困在供奉神坛的圆顶茅草屋中,但是没有被为难。他们可以上厕所,印第安人还提供了新鲜的鱼和水果给他们食用。

花白头发的老印第安人戴着高高的色彩艳丽的鹰羽翎冠,一直神色凝重地念着咒语。

高洁昏昏欲睡,干脆蜷在地上,给自己找了一个很舒适的角度。

于直看到卧倒在自己面前的高洁,睡得像母体子宫内的婴儿,好笑地说:“现在心这么宽了?”

高洁忽然发问:“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射杀那只美洲虎?”

于直答:“美洲虎的数量很少,而且这里的法律不允许射杀食肉类猛兽,更何况它并没有攻击我们。”

高洁抬眼看着始终祈祷着的老印第安人。她说:“我在想,我们出现在这里,是不是真的打搅了这里?他们为了守护好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惜冒险,不惜牺牲,不惜算计,不惜犯错。可是这都是为了自己的最该守护的东西,这有什么错呢?他们知道该怎么做,达成什么样的目标,他们就去做了。他们都是勇敢的战士。”

于直笑着问她,“难道你不再怕死了吗?”

高洁轻轻摇摇头,闭上眼睛,“怕的,我怕我没找到我自己就死了。”

她听见于直说:“你别这样睡,地上很凉,你的手臂撑不住。”

可是她眼皮太重了,身体太重了,她负担不了,所以清醒不了。

高洁沉沉睡过去,梦里划着一叶扁舟,行过一处又一处川流,寻找不知在何处的终点。天苍苍而野茫茫,太阳和月亮始终都不给予她明确的方向。渐渐地,她的手臂传来一阵刺痛,她奋力地往前,想要以速度战胜疼痛,可是实在太痛了。

洁身自爱(14)

周围有些吵嚷的人声让高洁悠悠醒转过来。

老印第安人正和其他印第安人谈论着什么,他们的表情十分焦急。她茫然地直起身子。

巴西向导正在小声向同伴们翻译着印第安人的交谈,“他们的一个妇女在生孩子,已经生了一天了,孩子还不出来。他们这里的几个德高望重的医生都出去和政府谈判了。他们很着急,妇女流了很多血。”

于直沉思着,高洁看到他的眼神闪了一闪,他对美国导演说:“嗨!你在芝加哥做实习医生替人接生的流程还记得吗?你的手术包还在我们船上,我记得里面应该有针筒、普鲁卡因、皮针和缝线吧?”

美国导演低吼:“你想干什么?我至少转行有六年了!我都做了你三年的学弟!而且印第安人讨厌白人接生!嘿,你读过海明威的故事吗?你知道白人给印第安人接生的后果吗?”

于直对着他的同伴笃定地笑了笑,“你可以指导我来干,就像上一回你在悬崖上指导我给Tom处理骨折那样。我是黄种人,他们对我不会太避讳。”

美国导演低咒:“你是疯了吧!”

加拿大人想了片刻,投了于直一票,“这是个好主意,我们可以和他们谈判了。”

美国导演被同伴说服,不再反对。

于直对巴西向导说:“你告诉他们我们中有医生可以帮助他们。”

巴西向导犹豫了片刻,将他的话原原本本地翻译给印第安人。印第安人狐疑地打量了他们几眼,讲了两句话。

巴西向导说:“他们不相信白人。”

于直说:“你和他们说,我是医生。我来自东方的中国人。”

巴西向导如实翻译,老印第安人严厉地望住于直,于直朝他礼貌地颔首微笑。他对着于直讲了两句话。

巴西向导说:“他问你有什么条件。”

于直说:“只要孩子平安出生,就放了这里的人。”

印第安人说“不能放了所有的人”。

于直指着自己和美国导演,“那么我们留下,放了其他人。”

巴西向导、以色列人、加拿大摄影和高洁都不可置信地望住于直。美国导演表情痛苦地划着十字架,口中念道“上帝保佑他这个疯子”。于直只是闲闲地坐着冲大家微笑。

印第安人们聚首讨论一阵,然后老印第安人对着于直点了点头。

他和美国导演随即被印第安人带走,加拿大摄影继续着美国导演的动作划着十字架,念祷。

高洁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受伤的肩膀。

她来到巴西,孤雏飘零,别无目的,不知前路,更不知己需,只因拉住她的那一条线已断。她往哪里飘,终又落向何方都不会有人怜惜,有人呼应。可是偏偏,几次险些坠毁,都被及时挽救,被予以一线生机。

那就是一条光明线,一次一次给予她勇气。

她坐在圆顶屋下,看着祈祷的老印第安人,有一刻是觉得自己也被祈祷了。

于直同美国导演走的那一阵,印第安人给人质们送来一餐饭,人质们味同嚼蜡,匆匆吃完。

以色列人对彼此说:“生命虽然无常,可是我们接受了这样大的恩惠。”

加拿大摄影师说:“他总是出着危险的主意,干着危险的事。这个真正的男子汉。哦!他总是会胜利的。”

外面的天又黑了下来,巨大的黑幕笼罩着大地。这一夜雨林中的黑夜湿气很重,每一口呼吸都变得艰难,连虫鸣都稀稀寥寥直至寂寂无声,仿佛被沉滞的空气压迫了。

忽而一阵儿啼划破重重湿气,撕开幢幢黑幕,夜虫被惊醒,振动音翅,加入合奏。

总是会胜利的男子汉,在印第安人的簇拥下,怀里抱着初生的婴儿走近神坛。神坛上的老印第安人疾疾迎下,迎接新生生命。

于直走到高洁身边,高洁看到了他怀抱中的那一个小小的、努力伸动的身体,还未从鸿蒙中睁开眼睛,但已能使柔弱的四肢有力地张展着。

也许生命的本能就是如此,只需一线生机,就能蓬勃生长。

平生头一回看到生命诞生的高洁,不能不想起在她手里消逝的那一条小小生命,心里隐秘的痛稍稍触动了一点点,愈合了一点点。

她望着于直,他的眼睛笑意吟吟,他用只有高洁听得懂的普通话说:“你又没事了。”

她用普通话问:“你怎么办?你们怎么办?只有你和导演留下来了。”

于直的表情平静笃定,一笑如常,“讲究信用的印第安部落留下了一个美国人和一个中国人,这不是一件坏事,当然狡诈的我们利用了他们的淳朴和讲信用的天性。不过,为了活命,我们得相信中国大使馆和美国大使馆。我叫于直,上海人,美国人叫Abbott Jones,芝加哥人。记住。”

他越过高洁,将孩子递给老印第安人。

巴西向导对印第安人说:“如我们约定的——”

老印第安人打断了他,“送其他人出去。”

于直同美国导演被印第安人挡在神坛下方,高洁同其他人被推了出去。她回头望一眼于直,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他们萍水相逢一场的最后场面,但是她蓦地突生冲动,拨开拦住她的印第安人,用她目前可用的最快速度跑到于直面前。

她问他:“那晚你揍了印度人以后,为什么冒犯我?”

于直正在诧异她的回奔,更加诧异她的问题。他勾起他好看的唇角,说:“我喝多了,犯了糊涂,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很值得亲一下。当然我不是个好人,也许能占到更大的便宜,这我并不介意。”

“好。”高洁抿一抿唇,唇内的伤口已近痊愈,她已经没有任何阻碍。

她踮起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她的唇对住于直好看唇贴了上去。她大胆地伸出了舌头,探寻着这好看嘴唇的轮廓,回应着这份热情的回馈,给予着她内心至大的感激。

而于直毫不迟疑,更不意外,在她踮起脚那一瞬间,就伸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他迎接着她慷慨的馈赠,专心致志地吸吮着这曼妙的感激。

他们鼻尖贴着鼻尖,舌尖纠缠舌尖,呼吸连接呼吸,摩擦到形同一体。

洁身自爱(15)

印第安人将被释放的人质分成两路送出雨林营寨,高洁和巴西向导及加拿大摄影被分在一路,他们被送回他们来时的驳船处。印第安人同巴西向导沟通了几句后,便即离开。

巴西向导对加拿大摄影说:“他们指了一条能更快抵达最近的小镇的路,一天就能到。”

高洁说:“我们要快点,要快点通知中美大使馆。”

如于直所料,讲信用的印第安人指引他们的道路十分可靠。一天后,他们的船驶入小镇港口。

高洁和加拿大摄影在一家杂货店借了电话,分别给中美大使馆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而诚恳的声音,他听完高洁的诉求后,说:“我们会尽快调查的,您现在在哪里?是否需要帮助?”

高洁迟疑着说:“我是台湾人。”

年轻的声音带着和善的笑意,“我们是同胞,我们可以提供帮助。”

她不再拒绝帮助,从死境之地回来,任何的生机都应该抓住。她同巴西向导和加拿大摄影就此别过。

加拿大摄影拥抱她,安慰她,“放心吧,于不会有事,相同的情况我们经历过。上帝保佑,你一定能再见到他。”

在经过八个小时的等待后,高洁坐上了中国大使馆派遣来的吉普车回到了隆多尼亚州的工厂总部。

她问开车来接她的同胞,“于先生那边急需帮助,什么时候可以有好消息呢?”

同胞答她:“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和当地州政府斡旋了,和印第安人谈条件我们很有经验。”

她问这位同胞要了电话号码,同胞笑道:“你可以每天给我电话问进度。每天问两次也没有问题。”

高洁被送到隆多尼亚州时,以色列主管也已经抵达了。劫后余生的人们向公司汇报本次事件的情况。

工厂的总经理是英国人,他刻板严肃地问生还的职员们还有什么需求,公司会尽可能满足。

高洁说:“我申请调回中国大陆。”她想了想,“两周以后。”

刻板的英国人问:“为了表示公司对你们的慰问,你们可以立刻选择回到各国分部,公司会安排妥当。你为什么还要等两周?”

高洁的声音低下来,不太想承认,但是仍旧答道:“我还有点事情。”

她的要求还是被刻板的英国人通融了,得以继续停留当地两周。

叶强生的慰问电话越洋打过来,他告诉高洁,“我接到了总部的通知,你回来以后可以入职设计部。”

高洁说:“谢谢您的照顾,我会努力的。”

她每天都给那位大使馆的同胞打电话,第四天得到了好消息。

同胞说:“于先生在早上已经安全回到大使馆,他一切平安,明天就可以回国了。您要不要和他见一面?我们可以安排。”

高洁心中尘埃落定,可是落定的尘埃随之又起了一些自己无法控制的心尘,漂浮在半空中。她有一些不太确定,想了想,说:“不,不用了。我们都是被于先生救的,听见他没事,我就放心了。”

她在两周后,在公司的安排下回珠海的大中华区总部。出发前一天,她看到当地报纸上这样一条报导——

“阿贝特河矿区发生冲突,当地印第安人抗议矿业过度发展,影响生态环境和族群生存环境。当局正在了解造成冲突的根源,但是印第安人引发的暴力冲突不应该被提倡,对当地的经济发展也会造成负面的影响,他们应该以开放的心态快速融入现代社会,而不是抵触它们。部分矿业公司同意州政府对当地印第安人的补偿建议,但是他们希望他们的合法权益应该被当地印第安族群尊重。”

抗议乃至流血都未能保护当地印第安人被无视、被侵犯甚至被耻笑的原始的小小愿望,仿佛他们都不应该存在在这个社会上来阻碍不断改变和前进的时代车轮。

高洁合上报纸,拿着护照,继续独身一个人踏上她的另一段人生旅途。

叶强生率领部门全体同事办了饭局欢迎高洁的回归。她在上厕所的时候,听到外头有两位同事一边洗手一边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