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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岸

路小蝉立刻下了榻, 冲向门口, 冷不丁却撞在了桌子上, 还好舒无隙抬起手腕, 拉住了锁仙绫。

路小蝉站稳了, 用手摸了摸桌子:“咦!我怎么看不见这桌子?”

“因为桌椅、茶具并非生灵。我开了你的慧眼, 你能看见所有的活物。但是没有生气的东西, 你还是看不见……待日后想办法再……”

“不不不!我能看见你就可以了!桌椅板凳无所谓!”

路小蝉跑出门去,如同一阵风,他这一生的念想就是能看见。

无法描述这种兴奋至极的声音。

他方才看见舒无隙了, 哪怕只是灵气勾勒出来的样子,路小蝉也觉得此刻死了也甘愿。

整个太凌阁中都是他喜悦之际的呼喊。

“老骗子!我能看见了!我能看见了!”

当静室的门合上,端坐在榻边的舒无隙手指扣紧, 额角经脉绷紧, 蓦地一口血吐了出来。

他抬起手,正要以灵气灭了桌面上的香炉, 静室的门开了, 另一股灵气冲了进来, 挡在了香炉之前。

昆吾一脸冷郁走了进来, 看了一眼香炉之上清烟袅绕形成的藏经, 目光微微一颤。

“你是不是疯了。”昆吾的声音从齿缝中挤了出来。

“为什么说我疯了。”舒无隙的神情依旧冷峻。

“你以千年修为入魂, 在刹那冲出体内,摒开小蝉丹元中的业火,冲入他的元神, 开了他的慧眼……不是疯了, 是什么?现下涌回你丹海的灵气横冲霸道!你反被自己的灵气所伤!”

昆吾仰起头来,以元神探听天际,感受到了电闪雷鸣,万千剑意翻滚沸腾。

玄门各派尽皆看到了无意剑海摇摇欲坠,上至掌门下至普通弟子,猜测纷纷,惶恐难安。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是无意境天上的那位寂灭了?”

“剑宗泱苍莫不是应了逆天大劫?”

“没听说泱苍收了徒弟!他若是寂灭了!无意剑海就要落下来了!”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就连太凌阁内的弟子,都纷纷仰起头来,仿佛等待末日到来。

草木倾倒,被无形的力量所压迫,即将折腰而断。

劲风不息,掀起滔天巨浪。

南离境天之上,剑宗渺尘元君抬头仰望,纯白色的衣群随风猎猎而起,如同一道银浪。

她门下的掌剑夜临霜开口道:“师父,无意剑海摇摇欲坠,莫不是泱苍寂灭了?各门派十分担忧,纷纷青鸟传书至我们南离境天了。”

渺尘元君淡然道:“少见多怪。倘若是泱苍寂灭,无意剑海早就直坠青云。”

“那便是泱苍受了伤,亦或者体内灵气大乱。”

“我且助他一臂之力,平息无意剑海,让他灵气尽快归元。”

说完,渺尘元君挥剑出鞘,霞光化作火烧云,浩浩荡荡,涌入无意剑海,万千剑意逐渐平复。

晦暗低沉的天色再度明亮了起来。

“幸亏有南离境天的渺尘元君出手!”昆吾咬牙切齿:“你如今被自己的修为所伤,若是撑不住无意剑海,就是苍生的劫难!”

舒无隙闭着眼睛,呼吸逐渐平缓,淡淡地回答:“我说过,如果小蝉看不见所谓‘苍生’,那么要苍生何用?”

昆吾用力摁住自己的脑袋,越发觉得当年将师弟送上无意境天是自己犯下最大的过错。

舒无隙看了昆吾一眼,开口道:“你说过,如若我能治好他的眼睛,你就会让我带他走。”

昆吾哑口无言。

其实开慧眼的方法他早就见过了,也知道舒无隙如果看见了必然不顾一切去开路小蝉的慧眼,于是就悄悄将那卷医经给毁了。

小蝉的眼睛再宝贵,又如何比的了天下苍生呢?

但是他万万想不到,舒无隙复原了那卷医典,强行开了路小蝉的慧眼。

千年修为,一朝不慎,就是一柄刺伤自己的利刃。

“我来助你平缓体内四下冲撞的灵气,将其收回丹海。”

昆吾知道,这千年灵气就算得以平复,也将有所折损,但愿能确保舒无隙的内丹无恙。

路小蝉出了静室,才发觉周身的一切都变了样子。

到处是灵光流溢,勾勒出各种各样的线条。

淡绿色的灵光婉转曲折,从地面一直攀附上天际,那便是看守太凌阁药柜的灵藤“千里婵娟”。

那些整理药柜的药修们周身也有灵光,有的明显一些,有的暗淡一些,形成一个一个活动着的人影。

还有各种各样的仙株异草,路小蝉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他能看见纤细的灵线形成叶脉、枝干,甚至于它们缓慢生长的样子都能看见。

一切都让路小蝉新奇无比,从前他想象了无数次的事物,忽然之间都有了模样。

他细细的摸着灵草的叶尖儿,忍不住地笑,一时之间竟然忘记寻找昆吾了。

他几乎将所有能见到的仙草都抚摸了一遍。

“小坏蛋!你又要拔我的仙草!”

昆吾呵斥的声音响起。

路小蝉一回头,就看见昆吾的灵光形成的身影。

清眉星目,在路小蝉的想象之中,昆吾的样子应当是个四五十岁的大叔,没想到竟是个俊美青年。

歪着脑袋,路小蝉忍不住感叹:“哎呀!原来你也生的挺好看的。”

“废话!也不想想我的修为!”昆吾正要去揉路小蝉的脑袋,一想到舒无隙,赶紧罢手。

“你修为再高又如何?还不是治不好我的眼睛!”

昆吾被梗住了。

这是他的师弟啊,因为当初他的决定吃了那么多的苦,他又怎么会舍不得千年修为来换他的慧眼呢?

只是当初为了重塑路小蝉的肉身,昆吾已经耗了五百年的灵气,他就是想要点路小蝉的慧眼,也冲不进小蝉的丹元摈开业火。

“行行行!你看得见了,你现在得意了!来我的静室,让我看看你还有没有哪里有问题。”

“成!你赶紧给我看看。”

路小蝉跟在昆吾的背后,走过无数的药柜,却被一道灵光吸引了。

在灵藤“千里婵娟”的根部,裹挟着什么东西,它的灵光哪怕被“千里婵娟”层层包裹也遮挡不住,如同海面上的碎钻,摇曳起伏。

路小蝉拽住了昆吾的衣袖,忍不住问:“那里面的……是什么啊?”

“那个?上古有灵兽,名‘长湮’,常伴无意境天第一任剑宗的身侧。洪荒时代之末,也就是第一次仙魔大战,长湮为了保护剑宗而陨灭,剑宗将长湮的脊骨打造成了一柄仙剑,镇守无意境天。灵兽长湮最靠近心脏的肋骨,被送到了太凌阁,被灵藤所守护。”

“怪不得……它的灵气好漂亮……”路小蝉轻声感叹,久久挪不开眼睛,“为什么无意境天的第一任剑宗,要把最靠近心脏的肋骨留给太凌阁?”

“因为我们太凌阁的创派祖师爷凌源真君,是剑宗心头唯一的牵挂,也正是因为有了牵挂,剑宗一生都没有冲破‘大势’。当年邪灵混沌趁着祖师爷凌源真君大势第九重的紧要关头,入了祖师爷的体内,碎了祖师爷的丹元。无意境天的剑宗镇压了邪灵,将它封印在了东墟之后,就自毁丹元,随祖师爷寂灭了。”

路小蝉心头一颤,眼泪不自觉掉落下来。

“剑宗万年修为化作无意剑海,徘徊在无意境天之上。之后无意境天的每一任剑宗都必须力撑无意剑海,否则剑海坠落,苍生不复。”

昆吾长叹了一声。

路小蝉望着长湮的肋骨,久久不得转身。

昆吾低下头来,看着路小蝉专注的样子,开口道:“小蝉,你真的愿意跟着舒无隙走吗?”

“为什么不愿意?”路小蝉歪了歪脑袋。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无趣之人,你也许会因为感激他而留在他的身边,但日子长久了,你就会觉得无趣,乏味,想尽办法离开。”

路小蝉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呼出来。

“可如果不在他的身边,我的眼睛看见的一切,都没了意思。”

昆吾低下头来,长长地感叹了一声。

“也许这样也好。他心念达成,有你在他的身边,执念虽然不灭,却也不会生长。”

昆吾为路小蝉检查了眼睛,又叮嘱他,每日与万物共感的修炼绝不能停下。

待到昆吾将路小蝉送回了舒无隙的静室,昆吾呼出一口气来。

一打开门,路小蝉就看见舒无隙端坐在桌案前,闭目养神。

路小蝉虽然有很多话想说,心中的欣喜不减反增,但他不忍打搅舒无隙,就撑着下巴,坐在他的对面睁着眼睛看着他。

舒无隙一入定,就是三天三夜。

路小蝉也就这么坐着,不吃不喝也不觉得饿,一直看着他。

从前的路小蝉好动,除了睡觉和晒太阳的时候,其他时候就像长了疥疮一样坐不住。

可现在,路小蝉动都不想动,看着舒无隙的每一刻都让他觉得心里面满满的,好像此一刻的舒无隙都比上一刻更好看。

他看着他的灵气勾勒而出的眼睛,看着他的鼻子,看着他每一寸发梢,他每一次呼吸时胸膛的起伏,路小蝉发觉自己只会越来越贪婪。

甚至于舒无隙盘坐时落在膝盖上的手,路小蝉的视线也一遍又一遍去描绘手指的形状。

他知道,自己会看不见的原因,就是为了看见真正的舒无隙。

不知道过了多久,舒无隙才开口道:“你这么看着我多久了?”

路小蝉这才醒过神来,捏来捏自己的耳朵,答了一句:“不知道啊。”

“你这么盯着我看,不腻烦吗?”

舒无隙抬起手,给路小蝉倒了一杯茶水,轻轻推到他的面前,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示意他水杯的位置。

“不腻烦,因为你好看。”

“你从小就看不见,世间美丑对你而言没有意义。你却说我好看?”

“知道啊!我怎么看你怎么心里欢喜。你可不就是顶顶好看?”

路小蝉眯着眼睛笑着。

那一刻,舒无隙的唇线缓慢地弯起,哪怕是外人都看不出来的弧度,却勾着路小蝉的心神,越勾越紧。

路小蝉手忙脚乱地抓起桌子上的茶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你这几天都没有睡觉,去榻上好好歇息。”

“我不要。万一睡醒了,就看不见了呢?”

路小蝉着急了。睡什么觉啊!这世上最好看的人就在他的眼前,他当然要多看一刻是一刻!

“不会看不见的。相信我。”舒无隙的声音如常,但却带着一丝柔软的诱哄意味。

“那……那你不睡吗?我从来没见过你睡觉。”

“我要修炼。你先睡吧。”

听着舒无隙轻轻的声音,路小蝉也起了一丝睡意。他相信舒无隙,舒无隙说他不会看不见,那他肯定不会看不见。

路小蝉爬上了榻,舒无隙牵起了被子,给他盖上,在他的肚子上轻轻拍了拍。

“明日起,你也要好好修炼。”

“好吧……”

“星河日月,清风流水,草木山河皆可借势,你得好好体会,找到与自己最契合的借势之物。”

“我每日都只想体会你……不然你借势给我啊……”

路小蝉缓缓闭上眼睛,呼吸一点一点拉长,到处都是舒无隙清浅的味道,路小蝉只觉得安心无比,睡着了过去。

“你若要以我为势……又有何不可。”

舒无隙看着他,扣紧了自己的手指,难以自制地低下了头。

路小蝉的左手就在外面,轻轻抓着被子的边缘,他的酣睡的声音随着他嘴唇一开一合溢出,小巧的舌尖隐约可见。

“我每日都只想体会你”,玩笑一般的话,却被人刻意留了下来,一遍一遍在静室里回荡着。

舒无隙的唇离他越来越近,他侧过脸去,忍住了,却看见了路小蝉抓着被子的手指。舒无隙的指甲扣进了掌心里,渗出了血来,青筋暴起,连额头都红了。

他咬着牙关,连心跳呼吸都压制了,却还是无法按耐内心深处的疯狂。

太想要宣泄,哪怕一丝一毫也可以。

他的唇碰上了路小蝉的指甲盖,小蝉的温暖让他如同久旱的土地,让他更加干渴。

他忍无可忍,抬起手就要掀起被子的那一刻,路小蝉骤然惊叫了起来。

“啊——”

从指尖传递着某种热度,骤然间在路小蝉的心房燃烧起来,从血液燃入骨髓,痛到身体仿佛瞬间化为灰烬!

舒无隙睁大了眼睛,顷刻间盖在路小蝉身上的被子化为乌有。

而路小蝉的肌肤红了起来,他蜷缩着,自己的骨头要裂开,血液要离开身体!

这种痛苦路小蝉从没有体会过,被粉碎了一般只愿立刻死去,脱离苦海。

他的手伸向舒无隙的方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喉咙也在燃烧,撕心裂肺。

无隙哥哥……救我……

眼泪从舒无隙的眼眶里落下来,恐惧在他的眼底铺天盖地,他想要抓住他,抱紧他,却只会让他更痛苦。

“小蝉……小蝉……”他伸出手却不能再碰他。

燃烧的是路小蝉的身体,凌迟的是舒无隙的眼和心。

“舒无隙你干了什么!”

昆吾冲了进来,他一把拿过了桌面上的小瓶子,把里面的药丸全都倒了出来,捏开了路小蝉的嘴唇,取了他放在枕边的“太凌真渊”直接灌进了路小蝉的喉中。

骨头都要烧起来的感觉总算缓解了下来。

路小蝉用力呼吸着,他精疲力尽,昏睡了过去。

昆吾脱下了外衫,盖在了衣物被烧光的路小蝉身上。哪怕昏睡了,他还是瑟瑟发抖。

“舒无隙!”

昆吾回过头来,一把拽过舒无隙的衣襟,却发现他的眼底是难以言喻的绝望。

那是深渊,没有冰冷的水,没有呼啸的风,空无一物,所以绝望至极。

“我只是……碰了他的手指而已……”

昆吾一把甩开了他:“他的手指?十指连心!他体内的混沌业火源于你的欲念。你碰他一下,就是引火烧身!除非有朝一日,你心中对他再没有欲念,否则业火难消。”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为什么我不可以碰他?凭什么我不能碰他?”

舒无隙抬起眼来,死死地盯着昆吾,那双眼睛从平静到疯狂,只是一念而已。

昆吾一直以为自己认识舒无隙近两千年,应该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可当舒无隙侧着脸看着自己,从齿缝里挤出这些话的时候,昆吾才发觉自己根本不了解他。

空无一物的舒无隙,只是历任剑宗像是捏泥巴一般按照他们的意念与想法,捏出来的完美范本而已。

可是把路小蝉放在心上的舒无隙,才是真正的舒无隙……他的内心是极致的,只是从前他没有把千年的修为,没有把苍生万物放在心上,于是众人皆以为他无欲。

舒无隙所有的“为什么”,所有的“凭什么”,是在问天下苍生,又是在问他自己。

“舒无隙……这就是为什么我当初不告诉你他在哪里的原因。因为你忍不了远远看他,忍不了他存在于这个世间你却不能碰他,更加忍不了……他从来都不是你的!他属于自己,无论是从前的离澈,还是现在的路小蝉!”

舒无隙侧过脸,他的眼底是让昆吾不寒而栗的癫狂。

“如果,你在沧海中漂泊千年……终于遥望陆地,你能忍住不靠岸吗?”舒无隙问昆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