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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君腹中坐,酒肉穿肠过02

安桓握着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剑尖就抵在路小蝉破烂的襟口, 冰冷的寒意让路小蝉连呼吸都不敢。

人死之前, 多半会闭上眼睛。

可是路小蝉本就看不见, 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瞪着安桓。

瞎子的眼睛本该暗淡无光, 但这双眼睛却像是墨玉浸润在水中, 明澈无比。安桓只觉得自己这一剑下去,就是真正万劫不复了。

“安桓!你还不动手!”

那位夫人耐性已经全部耗光了,直接从后面推了安桓一把。

剑尖瞬间刺入了路小蝉的肌肤, 快要入血肉的时候,只听得一阵嗡鸣,那是上等的兵刃出鞘, 与这医君庙的砖瓦共振发出的声响。

安恒的剑脱了手, 摔在了一边,一柄泛着灵光的仙剑落在了路小蝉的面前。

冷肃的声音响起。

“是谁胆敢在离澈君前放肆!”

路小蝉手指一颤, 自己是拣回了一条命了吗?

除了香火的味道以及墨竹的香味之外, 路小蝉闻到了一股清浅的梧桐清香, 沁人心脾。

原本死亡来临前的恐惧, 也被这股香气莫名化解了。

“你是何人?敢在本夫人面前放肆!”

安桓却急忙站定了身子, 抬手作揖:“原来是执梧山庄的朋友, 我们来自篷元山孟家,孟道远正是在下的师父。不知尊驾是……”

管家一听对方来自执梧山庄,立刻露出一脸谄媚的假笑, 凑到自家夫人耳边:“夫人, 执梧山庄是南离境天之下的仙剑名门,实力非我们孟家所能及,夫人您……”

孟夫人直接挥开了管家,低声道:“我还能孤陋寡闻,没听过执梧山庄?”

“在下乃是执梧山庄的掌剑江无潮。”

对方掷地有声报出自己的名号,孟家手握在剑柄上蓄势待发的弟子各个都低下头来,向对方行礼。

管家见孟夫人仍旧不为所动的样子,赶紧凑上前去。

“夫人!各门派的掌剑,都是掌门的首徒,将来都是要继任掌门的!而且执梧山庄的庄主一千三百年修为,在各仙门中德高望重,我们开罪不起。”

意思就是这么大一个门派未来的掌门,那肯定是一等一的厉害,就孟夫人带出来的这么几个弟子,哪怕一起上,人家江无潮不出剑,也能拍死他们。

“今日得见江兄的鸣澜剑,实在是安桓以及众位师兄弟的荣幸。在离澈君的神像前动武,是我等冲动冒犯,还望江兄海涵。”

江无潮右手指尖轻抬,挡在路小蝉面前的鸣澜剑便飞转入鞘了。

剑身逆风而行,发出的声响就似远在天边却延绵不绝的潮汐,怪不得取名“鸣澜”。

路小蝉仍旧是趴在地上的姿势,不是吓的,而是他胸口被刺中的地方很疼,他还没缓过劲儿来。

执梧山庄的人既然来了,他的命十之八九保住了。

相传,执梧山庄那个修行了一千三百多年的掌门凌念梧,十几岁的时候生了场大病,天下名医都没能治好他,各种灵兽的血肉也试过了,还是一天比一天衰弱。

就在他的老爹老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给他准备身后事的时候,当年还是寂寂无名小医童的离澈在他们庄上留宿,救了他一命,这才有了执梧山庄千余年的仙门鼎盛。

所以,但凡被执梧山庄的弟子撞见有人对离澈君不敬,他们都是要出手的。

江无潮明摆着没把孟家放在眼里,朗声道:“孟夫人如果还要祭拜医君,那就诚心焚香祈愿。如果没了兴致,那就早早离去,与其他乡亲们方便。”

“哼,我带来的供品都已经被这乞丐偷了,还有什么好祈愿的!我们走!”

孟夫人这么说,下面的人赶紧带上原本准备的香火供品跟了上去。

当孟夫人路过江无潮的时候,江无潮忽然抬剑,剑柄挡住了孟夫人。

“孟夫人,在下有一言相劝。”

“哦,不知道掌剑还有何赐教?”

“夫人戾气颇重,若一直心有执迷,这一路从鹿蜀回篷元山,至少三日行程,需得小心邪灵侵体。”

孟夫人眉梢一扬,冷声道:“江掌剑到底是执梧山庄的掌剑,还是我们篷元山的掌剑?本夫人行得端,坐得正,随行弟子也不少,何惧邪祟恶灵!”

说完,就甩袖里离去了。

孟夫人一走,等在外面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的乡亲们一股脑涌了进来。

上香的上香,摆供品的摆供品,比庙会还要热闹。

路小蝉差点没给踩了,还好江无潮一把将他拎了起来。

“这位小兄弟,你躲在离澈真君像内偷取供品,虽然情有可原,但实在是对仙圣的大不敬,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路小蝉摸了摸胸口被刺破的地方,小声道:“离澈君是寂灭,又不是飞升,敬或不敬,他都不知道……”

江无潮愣了愣,随即笑了。

“小兄弟,你还知道关于离澈君的传说?”

听江无潮说话的声音,就知道他心怀坦荡,不是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就计较的人,路小蝉对他倒是挺有好感。

“我听到的传说是这样的——咱们世间有四方剑宗,分别为东墟、西渊、南离以及北溟。四方剑宗分别统御四方剑门。当年邪灵混沌寄身于东墟剑宗的体内,祸害苍生。”

“东墟剑宗”这四个字,让江无潮肩头一紧。

“除四方之外,还有中央的无意境天。入魔的东墟剑宗闯入了无意境天,要把天上的无意剑海引下来,一旦他成功了就会生灵涂炭。于是各派仙首杀上了无意境天,封印了东墟剑宗体内的邪灵。”

江无潮怔在原处,这一战是千余年前的事了。

许多知道东墟剑宗被邪灵入体的仙首都不在了,这小乞丐怎么知道?

“这一战是惊天地泣鬼神!四方的剑宗都寂灭了,除了无意境天的剑宗泱苍。医圣离澈本来是在那里陪伴泱苍,但没想到碰上被邪灵侵体的东墟剑宗找上门来!漓澈为了保护闭关的泱苍,所以牺牲了自己……对不对?”

江无潮眯起了眼睛,抬手扣住了路小蝉的肩膀:“你从哪里听来的?”

“哎哟!哎哟!你摁得我好疼!”路小蝉的眼睛鼻子都皱到了一起,“我当然是听说书先生说的!在我们鹿蜀,这个故事谁没听过啊!”

江无潮狐疑地松开了路小蝉的肩膀。

“说书先生?故事后来呢?”

“后来?”路小蝉扯了扯嘴角,“你请我吃酒,我就讲后面的故事给你听!”

“哼。”江无潮笑了笑,“既然在鹿蜀,这个故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随便寻一个人说给我听就是了,还不用浪费酒钱。”

路小蝉心里勾起一抹坏笑,那你就去找别人说给你听好了!

路小蝉起了身,歪歪扭扭走向庙门口。

还没走出门,路小蝉就踩在了之前被孟家的弟子掀翻的供果上,摔了个狗啃屎。

倒霉!真真倒霉!

他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进来焚香的乡亲们都嫌弃他身上脏,没人愿意扶他,他又摔了几跤。

江无潮虽然不喜路小蝉贪小便宜的德性,但还是找来了一根竹枝,递给了他。

“谢了。咱们后会有期!”路小蝉看向江无潮,咧着嘴笑了。

江无潮愣了愣,这个小乞丐全身脏兮兮的,那双眼睛却澄澈无比。

怎么就看不见呢?

真是可惜了。

路小蝉敲着竹竿儿,轻车熟路,来到了镇子上的无肆酒坊的屋檐下。

这几日,在医圣庙里面,虽然吃喝管够,可就是少了无肆酒坊的“醉生梦死”,哪怕是香软的桂花鲜酿鸡入腹,也不够尽兴。

路小蝉这辈子,从不向往功名利禄。

食不果腹,无遮蔽风雨之所,对于他来说也是常事。

他这辈子心心念念的,就是能喝上一整坛的“醉生梦死。他这人一向心大,睡得好,可梦再香也见不到他想见的人。可喝了“醉生梦死”之后,却能见到那位清冷月色下的仙衹。

这就要从他八九岁那年生的那场大病说起。

在大风大雨之中,收养他的老乞丐抱着他在酒肆的屋檐下瑟瑟发抖。

正巧窗边有小二正在收拾桌子,老乞丐就乞求他把客官吃剩下的食物施舍给他,哪怕一口冷汤也成。

小二趁着老板不注意,随手就把那盘子花生从窗口倒下去。

老板素来不喜欢乞丐在自家屋檐下避雨,就呵斥那小二在干什么。

小二情急之下,就把桌面上那壶客人喝剩下的酒也泼了出去,说是往窗外倒剩下的茶水,省得端来倒去的麻烦,还会弄脏了酒肆里的地面。

那一口酒,正好酒泼在了路小蝉的脸上。

当时全身发热神智不清的路小蝉,就舔了了一口“醉生梦死”。

那味道清冷并不辛辣,瞬间化解了他全身高热。

他的身体一阵下沉,魂魄从体内被勾了出去,再一睁眼,沧桑万物逆转倒流,梦回千年。

一轮冷月之下,站立着一个身着素色长衫的身影。

清寂孤绝。

那是路小蝉从出生到现在,唯一见过的事物,可惜在梦里。

路小蝉的梦中有一个少年,身上叮叮当当挂满了瓶瓶罐罐,腰边还系着一个白玉小药壶,壶身上刻着一只乌龟。

那乌龟虽然是刻上去的,却像是有生命一般,在壶身上慢慢爬动。

少年笑,路小蝉就在梦里跟着他一起开心,少年若是赌气,路小蝉也在梦里跟着烦恼,就好像另一个很久很久之前的自己。

少年满怀期待,跑向那道月光下的影子,跳起来正要从后面揽住那身影的脖子,对方只是冷声道了句:“放肆。”

瞬息之间,天地万象威压而下,碾压他的心神,他觉得自己就快喘不过气来。

“你这人好无趣啊!自己无趣也就算了,我来了你无意境天,就是你的客人。一个好脸色都没有……”他低下头来,踢了一下面前的碎石。

那碎石跳跃着,就快要碰上对方的脚跟。

少年在心里窃喜,仿佛让对方的衣衫染上一点丁点尘埃都是喜乐之事。

可嘴角还没来及勾起,那粒碎石便如同尘埃一般在对方的灵压之下驳裂烟散了。

少年翻了个白眼,往地上一坐,从腰间拿了药的壶,拔了木塞,饮了一大口。

“我又不是想冒犯你,就是想请你尝一尝我新酿制的药饮!”

对方就像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一动不动。

“它的名字呢,是——‘酒撞仙’!怎么样?有意思吧?”

“世上没有酒能让你喝醉,这药饮中加了一味灵草,名曰‘随心所欲’。它虽不是酒,但能醉仙!还能让你醉倒之后心里的欲望无处藏身!”

少年兴奋地把一幅空白的画卷甩开:“我在你的剑意阁里找到了这幅‘镜花水月’!任何人站在‘镜花水月’前,画卷里都会照出他此刻内心的想法!”

那身影无动于衷。

“你敢不敢跟我赌?喝下我的‘酒撞仙’,站到‘镜花水月’的面前,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无欲无求?”

少年拎着药壶起了身,将它递出去,对方却连一个转身正眼都没有。

素衣男子淡然地路过了少年的身边,少年正要跳起来去看对方的脸,却被对方伸出的手轻而易举地给摁住了脑袋。

等到抬起头来的时候,又没有看到对方的正脸。

“唉——你说你们修真有什么好!禁情割欲!万物皆空!你白白生了一张好看的脸,别人看不到,你转过身来给我看看又如何嘛!”

他对着那道人影说了半天的话,口都干了对方也没个回应。

想了半天,他终于想到一个也许对方会有所回应的问题了。

“人可以成仙成佛,却永远成不了神,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何?”

两个字而已,四面峭壁仿佛都渡上了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