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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他很不以为然地哼了哼。“虽然女孩子也有权继承遗产做嫁妆,但埃米尔的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也就只有康帝酒园,其他都是埃米尔的舅舅遗留给他的,玛克琳却开口要整座葡萄园,等於是要她父亲留下来的所有财产,实在太贪心了!”
“我猜是那个小白脸怂恿的?”
“多半是,埃米尔虽然很生气,但还是另外买了一座葡萄园给玛克琳做嫁妆,对他们那种新手而言,一般产区就绰绰有馀了,而且价值保证比她所能继承到的遗产更多,可是不到两年,他们就卖了葡萄园搬到巴黎……”
“然後又不到两、三年就把钱花光了,”雅克喃喃道。“我猜。”
“真聪明,又给你猜对了!”伊德叹气。“之後他们就不断向埃米尔求助,如今他们也有三个孩子了,却依然故我,不事生产,生活可比谁都奢靡。埃米尔买了两楝公寓,一楝给路易丝和三个孩子住,伊莲娜和艾莎也和她们住在一起,另一楝给玛克琳夫妻俩,但一年後,那个小白脸却把家人全都接到巴黎来,再要求埃米尔买更大的公寓给他们住,当然,生活津贴也必须增加,好养活他们所有人……”
“爸爸不会真的依从他们了吧?”
“当然没有,埃米尔又不是呆子,就那楝公寓,爱住不住随他们,除了原来的生活津贴,那个小白脸的家人得自己养活自己,就这样,再多就没了,不然他们的胃口一定会愈养愈大,最後搞不好还要埃米尔分财产给他们。”
“但姑姑一定很不甘心吧?”
“不甘心又如何?以她的情况,埃米尔愿意再扶养他们一家五口已是仁至义尽了。埃米尔坚决反对她嫁给那个小白脸,她偏要嫁;埃米尔买了一座葡萄园给她做嫁妆,他们又不想吃苦干活;现在他们每天吃喝玩乐,只等著将来你父亲过世後会遗赠给他们部分财产,运气好的话,埃米尔没有立遗嘱,那财产就由她和玛德莲均分,这麽一来,他们就可以做废物做到死了。”
“根本是一家子废人嘛!”雅克不耐烦地嘀咕,视线朝桌後瞄去一眼,乾脆两脚一抬,揉著眼躺上沙发。“爸爸可能会看很久,我想我可以乘机睡一下!”
他真的眯眼不到一下子就睡著了,伊德无聊地一个人又等了许久,好不容易埃米尔看完最後一张,他心头一喜,正待出声问话,但埃米尔脸上那副比撞鬼更惊骇的表情却又使他话到喉咙全噎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可思议地瞪住手上的照片,埃米尔满眼骇异,一整个的无法置信,惊窒好半天之後,他竟然又回过头从第一张信纸重新看起,而且看得更慢、更仔细。
是怎样?明天要考试吗?
伊德不禁呆了呆,随即翻一下白眼,乾脆到另一张沙发上躺下,找个最舒服的姿势,也闭上眼睡了。
当他被推醒时,天已经快黑了。
“快,去叫马车准备好,我要带雅克到巴黎。”埃米尔神色冷静,表情坚决。
“巴黎?”伊德一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边错愕地惊叫。“但……但你已整整九年没离开过夜丘,说是担心雪侬小姐回来找不著你,怎麽现在你儿子回来了,你反而……”
“我就是要去找她!”
“咦?她在巴黎?”
“对,她在巴黎!”
在巴黎最辽阔的绿地——布伦森林旁一楝哥德式风格的大型建筑物,杜奥布罗杰一家人就住在这里,这也是一八六九年时,第一代布罗杰从埃米尔手中连同康帝葡萄园一起买过来的宅邸,是他们的“老”家,所以他们从不曾想过要离开。
不过这楝宅邸倒是陆续改建过不少次,直到现在,除了宅邸的外观,以及雪侬所住的那间卧室依然保持十九世纪初建时的模样之外,其他部分都与原来不同了。
记得初到法国时,由於三楼没人住,二楼只剩一间空房,她只好硬著头皮住进那间骨董级的卧室,老实说,她真的很不好意思,因为那间房甚至比杜奥爸爸、妈妈的主卧室更大,不仅附有大型更衣室和浴室,还有一间小书房,甚至连门板都是原来的门板,浴盆也是原来的黄铜浴盆,电灯和抽水马桶是唯一的现代化设备。
听说她的房间原来是男主人的卧室,是埃米尔的吗?
“小姐,请问您要按照往常的时间用晚餐吗?”管家玛丽亚恭谨的问道。
“不用了,既然大家都去度假了,你就当我也去度假好了,不需要准备我的餐食,也不用整理我的房间,过午之後,若是我没找你,你就可以休息了,”雪侬体贴地说。“和你老公带孩子出去走走,或者先跟我说一声,你们也可以到海边去玩几天、一个星期、一个月,随便你!”
“谢谢小姐!谢谢小姐!”玛丽亚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好了,你去忙你的吧!”
拎著刚刚去逛市集时买来的食物,雪侬脚步轻快的爬上二楼,决定花一个星期时间把资料整理好,再交给推荐她到大学任教的教授看看,如果教授觉得她的教课方针可以的话,她就接受大学的聘书,不然就去中学教中文。
不管怎样,她是中国人,不想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由於刚从外面回来,雪侬习惯性的先冲个澡,换上日式浴衣,再到小书房去专心整理资料。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她觉得有点累想休息一下时,方才发现天都已经黑了。
巴黎的夏天要过九点後才会天黑,她竟然已工作五、六个钟头了,而且是靠著电脑萤幕的亮光在工作。
“不到十年我就会老花眼了!”
她自嘲地喃喃嘀咕,起身要到卧室的小冰箱取用下午买回来的零食和饮料,孰料门一开,她抽了一口气,呼吸顿时断绝,整个人瞬间石化,像圣女贞德的铜雕像一样!僵得发亮,冻结得比大理石更坚硬。
在这寂静冷清的深夜里,孤伶伶一盏晕黄的煤油灯光驱不走所有黑暗,反而使得眼前视界显得更阴暗晦蒙,扭曲在墙上的黑影仿佛魂魅在跳舞,那黯淡的、幽灵般的飘忽氛围,使周遭的空气转变成窒人的阴雾。
是他!
阴晦的煤油灯光中,卧室另一头,落地窗前的高背椅上静悄悄地端坐著一个男人,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端著高脚酒杯,双眸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宛如饥饿的大猫盯住肥硕的老鼠般紧紧地攫住她的目光,神情高深莫测,半声不吭,一动也不动。
真的是他!
就在确认那一刹那,她脑海里所有意识猝然被抽空,只剩下累积了九年的深刻思念,在这毫无防备的一刻,宛如中东火药库被点燃,瞬间在她体内轰然爆开来,没有理智,不再坚强,她只想飞奔过去倾诉九年来的思念之情——在梦里,她早已这麽做过几千几万回了。
结果她什麽也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