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段清狂沉默了会儿。
“我大哥是真的担心我。”一句话解释了一切。“虽然起初他真的是蛮过份的,我只要离开个五分钟他就杀过来了,好几次人家正在种芋头,他也打手机来质问我到底在干嘛,我说我在撇条他还不信,命令我立刻回轮椅上去,哇靠,难不成叫我带一屁股黄金坐轮椅?”
纤雨忍俊不住别过头去闷笑不已。
“别笑,是真的,后来我冲马桶声给他听他才相信,真是有够丢脸的!”段清狂很夸张的大叹一声。“幸好一年后,他认为我应该已经很习惯坐轮椅上课了,终于放松一点对我的紧迫盯人。”
“他真的很关心你。”纤雨了解地点点头。“那你是只要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太好动,也可以不坐这轮椅了?”
段清狂再次静默片刻。
“老实说,不可以。”他不甚情愿地坦诚。“坐这轮椅省俭了我很多精力,我才能支持一整天。譬如走路,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对你们而言根本不当一回事,可是对我来讲,那就是一件必须付出精力的事,累积太多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就支撑不下去了。”
“支撑不下会如何?昏倒吗?”
“不一定,”段清狂耸耸肩。“要看我的身体状况如何,好一点的话就昏倒,可是睡一觉便没事了,差一点的话就发病躺两天,再糟糕一点的话就得住院泡护士马子去。”
纤雨深深凝视着他。“你真的很辛苦。”
“还好吧,起码我还可以坐轮椅横行天下所向无敌,有些人却只能躺在床上看电视数苍蝇,换了是我,我真会疯掉!”段清狂喃喃道,自她手臂上掂起一片粉色花瓣吃进嘴里,觉得那实在不是很好吃,忍不住问出一个他好奇得不得了的问题。
“妳刚刚为什么吃花?”
瞳眸里的柔和僵了一下,纤雨蓦而转身避开他的注视,回到她刚刚趴着吃花的地方捡起她的背包,一见背包早已沾惹上璀璨的缤纷色彩,不禁又看得发了呆。
段清狂狐疑地推动轮椅上前。“连纤雨?”
一惊回神,纤雨这才吐出一声幽幽长叹,“樱花的花期并不长,只有一、两个星期,但是……”她低低呢喃。“至少在凋落之前,她们曾经灿烂的奔放过,而我却……多希望我也是樱花呀!”
段清狂更是困惑。“为什么?”樱花开得灿不灿烂跟她有什么关系?
唇畔露出瑟瑟的苦笑,纤雨神情黯然,不过段清狂看不见。
“因为我尚未绽放便要凋落了,因为我即将凋落,却还没有机会灿烂出我的生命色彩。”
纤雨徐缓地回过身来,清丽的容颜上一片空虚与失落。
“真希望有人能告诉我,我究竟是什么颜色的?”
周六,是休息的日子,也是玩乐的日子。
对其他人而言,是;对纤雨而言,不是。
虽然这天她刻意不选任何课,让自己凭白多了半天假,然而这天假也是放得很辛苦。
天才亮,她便得起床忙着洗衣打扫,为准备去上班的爸爸准备早餐,也为刚退伍找到工作没多久的大哥搭配衣服,以便他下班后可以直接去约会,再为成年赖在床上自艾自怜的母亲洗澡按摩。
其实连家也有辆最简便的轮椅,可是连妈妈连轮椅也不愿意坐,只肯躺在床上呻吟着说她快死了,或者抱怨大家都不关心她,甚至怀疑家人希望她赶快死。纤雨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以前的妈妈是个多么刻苦耐劳又温柔体贴的母亲呀!
曾几何时,她却变成一个只会埋怨别人、责怪别人的唠叨女人,久而久之,家人逐渐从同情体贴,悄然转为极力回避,如今只要一放假,高三的妹妹便说要到同学家念书,国中的弟弟也很少待在家里。
虽然大哥承诺结婚后仍会住在家里,但纤雨仍不由自主地感到担心,担心她结婚后,还有谁愿意去忍耐妈妈刻薄的言词呢?
“妈妈,妳应该振作起来了,医生说过妳的病并没有这么严重呀!”
“医生算什么,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
“可是,妈妈,我认识一个人,他病得只能坐轮椅,但是他活得比谁都开朗快活,所以……”
“妳是说我病得还不够严重吗?妳希望我赶快病死吗?”尖锐的反击就像两刃刀一样,同时伤害最关心她的女儿,也伤害她自己。“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大家都希望我赶快死……”
算了!
中午,连爸爸一回来,纤雨便将照顾妈妈的任务移交给爸爸,然后提着袋子出门,先到菜市场买菜,再坐公车到新店未婚夫的家里报到。
如同以往,宋育群的家遍地狼籍,比猪窝还杂乱,而且没有半个人在家。
默默的,纤雨开始另一场垃圾大作战。
自从他们订婚之后,宋育群未曾找她出去约会过,这就是他们的“约会”,他和“清洁工”的约会,这种约会仅需要清洁工出场,定下约会的主人只要在最后步骤再来个品管检查就够了。
“连小姐,我劝妳还是别嫁给宋先生吧,别看他表面上一副人模人样,其实粗暴得很哪!”
这位三十多岁,脑袋上永远卷着发卷的崔“小姐”是隔壁的邻居,打从她第一次出现在宋家开始,只要宋育群不在,崔小姐就会过来找她,鼓起如簧之舌苦口婆心劝她取消婚约。
“这边左右邻居哪个不知道,宋先生的佣人都嘛作不满一个星期就不干了,不是被骂跑就是被打跑,尤其他只要一喝醉酒就会变成疯子,大吼大叫不说,还会跑出来见人就揍呢!”
纤雨忍不住瞄了她一下,猜测她是不是倒霉鬼其中之一。
“总之,妳不要被他给骗了,他真不是个人呀!”
其实不用崔小姐告诉她她也看得出来,虽然宋育群外表斯文又英俊,身材高大挺帅气,可是他那双隐藏在金丝边眼镜后的小三角眼,不时闪烁着阴鸷狡诈的光芒,早已透露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还有一次,她亲眼见他因掐死一只误跑进他家院子里来的小猫咪而感到兴奋无比,再见他用棒球棒活活打死一只在他家大门口撒尿的小狗,她也可以想见他的心性有多残忍。
更有一回,他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只因为她没有按照他的交代先整理他的房间。虽然事后他立刻道歉了,但已足以让她明白他是个会凌打女人的男人。
可是这又如何?
除了断绝了尝试与他共同建筑一个美满家庭的希望之外,知道了这些事实,她又能如何?
这件婚事早已是她无能自主的定局了。
“我说宋先生他啊,喜欢的是那种美艳丰满型的女人,妳这种型的他根本连看也不屑看一眼,因此他和妳结婚也不过是娶个跑不掉的佣人回来而已,他还是可以在外面尽情玩个痛快,反正妳也不敢管他,所以说,妳别太傻呀,连小姐!”
不必崔小姐提醒,她也早就知道了。
曾在无意间,他说溜了嘴,说是找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找到她,一个最适合他的女人,虽然没有明说,但她也能猜到自己为何适合他。
他要她来帮他整理家务,挑剔她作的家事,挑剔她作的菜,却从来不曾碰过她半次,甚至连最基本的拉拉手、亲亲嘴也不曾有过,因为对她这种“干煸四季豆”,他提不起任何“性”致,他唯一感兴趣的是她的逆来顺受。
夜晚过九点,宋育群仍未回家,她想都没想到要去猜测一下他究竟到哪里去,只是默默的收拾一下便回家了。
也许这就是她未来婚后的生活模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