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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你说Huge的DeepRed好还是Gucci的EnvyMe好?”

  “什……什么?”

  “什么什么啊?香水!香水啊!我娘要过生日了,我想买一瓶香水送给她。”

  “拜托你说中文好不好?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我四级过了两次才过去?”

  “好吧好吧,‘深红’好还是‘羡慕’好?”

  我站住了仰头望天,沉默了一会儿,再低头去看路依依:“其实有些中文和英文差别不大……”

  路依依不管我,跑过去趴在卡地亚的橱窗前伸长脖子去看那块万字花纹的纯金链坠:“其实我娘一般只用Hermes的Caleche,我想送一瓶显得年轻点的。”

  “你抹的是什么?”

  “GiorgioArmani,男士香水,闻闻?”

  我很配合地接过路依依伸来的衣袖把鼻子凑上去摇了摇,像是一条小狗。“前香是豆蔻和海藻,中香是茉莉花,风信子啥的,后香是麝香。”

  “劳动人民觉得自卑,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海藻也是香的么?”

  路依依翻翻白眼:“那就继续自卑吧。”

  我们两个甩着步子走在中信泰富广场下面的商厦里,这不是一个逛商场的好时候。

  战争开始的时候市委领导做了振奋人心的动员报告,表示即使外星文明压境,上海作为国际化的大都市,依然能够心不惊肉不跳,面不改色微微一笑,毙强虏于泡防御圈之外。所以南京西路依旧繁华,各种奢侈品店灯火辉煌,红男绿女川流不息,光流轰击在泡防御圈上溅起耀眼紫光的夜晚,还有街舞团队在恒隆广场前的露天舞台上随着音乐欢蹦,伴着围观人群轰天的喝彩。

  不过这毕竟不是《太空堡垒》,德尔塔文明也不是天顶星人,那些东西一不怕音乐二不怕舞蹈,而且耐性超人,今天炸不穿明天继续来炸,空袭警报声最终取代音乐成了这个城市的主旋律。奢侈品店的库存在日益减少,粮食配给也在逐渐收缩,新鲜的肉类换成了冷冻的,蔬菜变成了压缩的,破损的橱窗没有人修补,压抑得受不了的年轻人在一夜之间把南京西路上所有汽车的前窗敲碎了。

  战争胜利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微微一笑唱歌跳舞战胜外星人也成了一个笑话,而强撑着继续开放的奢侈品店门可罗雀,时尚男女们如今缩在家里脸色像是秋霜打过的茄子。唯一不担心的似乎就是我们这些军人,也许是因为距离死亡太近了,近得令人麻木起来。

  当然,还有路依依,我不能不说这个丫头很神奇。

  自动扶梯静静的停在那里,阳光大厅正中的巨大花球零落了一大半,看着萧索。

  玻璃顶棚原来是一周清理一次,现在那上面满是灰尘,残缺不全。KENZO的门口,女营业员一身黑色的西装套裙,外面却罩着军大衣,一种历经沧桑的眼神看着放眼所及的唯二两个顾客。

  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路依依一蹦一蹦的跑在扶梯上,发梢起落,高跟靴子踏着铁板叮叮作响,她窜到二楼按着膝盖对我喊:“来啊来啊!”

  午后的阳光不错,从破了无数洞的阳光天棚里上下来,路依依站在光影分界线上,未染过的头发被光照得透明起来,跳荡着阳光特有的金色。她对我伸着手,就像是要拉我。“什么东西?”我被她扯到橱窗边。

  那是一双Prada的靴子,白色的,绒面,7、8厘米的高跟,看着很精致合脚的样子,在靴子口上有一圈可爱的白毛。路依依接着膝盖盯着它看,眼睛里光彩流溢,她转过来问我:“怎么样?”

  “蛮好……就是……”我抓了抓头。“什么就是?”

  “我怎么记得有一张Playmate的图上,就是这样一双靴子……?”

  “对阿对阿!”路依依露着白净的牙齿笑,”我也是一看到就想起那张Playmate了!”

  Prade的门店里一个店员探了探头:“5700,就这一双了,合脚就拿走好了,八折。”

  “多少码的?”路依依问。“36。”

  “正好正好,我就是36的。”路依依点了点头,拉我,”走吧。”

  我愣了一下:“不买了?你不是很喜欢么?喜欢就买吧啊。”

  “我不要。”路依依摇摇头。“喜欢又不要?”

  “我小时候就是这样,逛店的时候我最喜欢的那个东西我就指给带我逛店的人,可是他们要给我买,我就是不要。我等着他们记下来,悄悄去买了等我过生日或者过圣诞的时候包在礼物盒里面送给我。”路依依轻轻地说,她把整个脸贴在玻璃上,去看那双靴子。她的鼻子被压得圆圆的,脸蛋因为受了玻璃的寒气,泛起额外的粉色来。

  我忽然想她的脸捏起来想必很有趣。“太拽了吧?”我说。“东西再贵也没什么了不起啊,记住不记住才是关键的。”

  她忽然扭过头来盯着我,非常用力地瞪大眼睛。

  我往后小蹦一步:“哇,依依你这个暗示真是太强了,远比孙悟空的老师在他后脑勺上连敲三下要好理解!”

  “没办法啊没办法啊!”路依依跟着蹦过来拽着我的胳膊,眉开眼笑:“你没有孙悟空聪明啊。”

  “哇噻,五千多的靴子?就当我没听见好不好?”

  “喂,大家出来混迟早都要还的,你吃了我好多顿饭的。”

  “早说是高利贷我就不吃了,老话说啊,拿了我的送回来,吃了我的吐出来……”

  “那边那边!”

  我还没有说完,路依依一溜小跑,扯得我一个趔趄。

  一个没有人看管的领带专柜,木格子里一卷一卷地放着几十条各种领带,色彩斑斓像是抽象派的画儿。“喂,你有几条领带?”路依依在那些领带中间翻检。“一条,上大学前我老娘买给我的,用来配我那身阿玛尼的西装,不过是冒牌的。”

  “不会吧?什么颜色的?你多大了,才一条领带?”

  “压在箱子底下呢,颜色记不太清楚,反正是个海豚图案的。我又不穿西装,要那么多领带干什么?”

  路依依翻翻白眼,很是蔑视:“拜托,你不看杂志的啊?男人的领带数目代表他的成熟度!你可以只有两身正装四五件衬衣,不过领带可是要天天换的。”

  “这个倒是听说了,据说辛德勒出来混世界只有两件衬衣倒有十几条领带。”

  “嗯,记得不错,表扬一下——里面有哪条你觉得喜欢?”

  我的目光扫过,最后拣了一条起来,是一条银色锻面的。“嗯,这次还有店眼光!这条好,衬黑色最合适。”路依依拍拍巴掌,笑眯眯的。”

  “我那身Armani是棕色格子的。”

  “好啦好啦,都上大学前买的衣服了,扔掉好了。我是说比较衬军礼服,军礼服不是黑色的么?”

  “预备役中尉,没有军礼服的。”

  “等你升成将军再穿,配这条领带。”

  “你这么说真让人不由自主地悲凉,你难道是说等我混成老头了,就可以戴这条领带了?”

  “走吧走吧。”路依依扯我。“啊?我还以为你要买了送给我的。”我说。“拿靴子来换!”路依依对我比了一个鬼脸。“哼哼!领带便宜!赔本生意不做!”

  我们两个重复着这样没内涵的对话,走在阳光下的商场里,路依依拎着几个纸袋子,我也拎着几个。周围空荡荡的无人,她在阳光投下的窗格子的阴影间蹦格子,长发发梢缀着银的米老鼠坠子,一起一落。

  手机短信声从我口袋里传来,这一切的美好忽然都中断了,我懒洋洋笑着的表情难看地凝在脸上,去口袋里摸手机,看着路依依蹦得越来越远,嘴里”一”,”二”,”一”,”二”地念着。“934。”

  我几乎是蹦了起来,把提袋往路依依胳膊上一挂,拔腿向着门口飞奔而去。“怎么啦?”路依依在我背后大喊。“紧急集力狂奔。

  路依依应该是愣了一下,然后她叮叮咚咚的高跟鞋声音跟在我背后追了过来。

  我一头冲出大门,看见斜刺里一辆装备了防弹庄稼的重型军吉普带着刺耳的噪音刹在我面前。一个人推开车门对我大喊:“上车!”是大猪。“上什么车?”

  “南浦大桥!南浦大桥!老大派我们小队支援南浦大桥!”二猪从中信泰富办公楼入口那边冲出来,全身野战装束,边跑边喊,”光纤中继站被摧毁了,那边情况顶不住了!”

  我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被二猪一把推进车里,随后野战军服盖在我脸上。

  野战吉普野马嘶鸣一般发动着,路依依从商场门口跑出来,拎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跑到我们的车边:“喂,江洋!今晚还吃不吃饭啦?”

  大猪已经升起了全部的窗玻璃,我只能挥挥手,知道喊什么路依依也听不见。路依依拍打着我们的窗户,嘟着嘴还在说着什么,车已经发动了。她跟车跑了几步,终于被抛下。

  我从后窗看出去,空阔无人的南京西路上,一个女孩提着购物袋,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我们还没赶到江边,远远的就被那景象震撼了。

  一只足有三层楼高的捕食者,正站在和平饭店的前门处,和平饭店半边塌着,不知道是不是这东西着陆的时候撞的。无数的子弹混杂着轻型反坦克炮的炮弹倾泄在它身上,阵阵硝烟里,那个巨大的东西收拢蟑螂背壳似的两片东西防御身体两侧,岿然不动。这是我第一次那么逼近地看见捕食者,它拥有无数肉质的触须、蟑螂背壳般的翼,花岗岩一样的皮肤,一张海葵那样的”嘴”。

  即使地狱的老大撒旦也不会容忍这样丑陋的东西生活在自己的地盘上。“我靠我真的没看错么?”二猪喃喃。“技术部呼叫宪兵部,我们即将赶到江边。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一只捕食者降落下来了?”大猪一手打着方向盘,一手持着对讲机狂吼。“这是你们技术部的事,我们宪兵部怎么知道?”宪兵部的兄弟也够横的,”你们有没有带重型武器?把这个东西敲掉再说。”

  “那是你们宪兵部的事,我们技术部不管!我们是来维修泡防御发生器的光纤中继站的,光纤中继站和备用通路全部都被破坏了!找熟悉地形的人过来,要一个班,带我们去找断点。”

  “一个班?我哪有一个班?我已经动员全部人手带重武器往那边集中了。你也不用找什么断点,断点就在那个大东西屁股下面,它正坐在上面呢!”

  “我靠!!!”大猪把对讲机往旁边的座椅上一扔,野战吉普骤然加速。“泡防御出现过孔洞,否则这东西进不来。”我说。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不过理论上来说,当泡防御的能源供给出现问题,或者能量密度严重失衡的时候,某些区域可能出现孔洞。这个东西应该就是在光流轰炸造成孔洞的一瞬间钻了进来,即便这个瞬间可能只有零点几秒,不过以它的速度,已经足够了。

  它钻进来直接扑向了光纤中继站……这些东西的智慧开始令我觉得后脊发凉。

  一个又大又沉的铁东西砸在我怀里,我差点翻到座位下去。“你搞什么?”我瞪着二猪。“肩扛式导弹,你拿着!”二猪含含糊糊地说着,把一件四联装反坦克火箭扔到了前座去,大猪一把捞住背带,头也不回。“多亏是特备车辆,我们还真带了重武器。”二猪还是含含糊糊的。这是因为他手操一件M4,嘴里正叼着黑色帆布的枪榴弹子弹带。这个清秀的家伙脸上横生一股杀气,还在一件一件地从座椅后面抄出我叫不出名字的铁家伙来。“早知道你们是玩真的,我就不签军事服务协议了!”

  我话刚出口,大猪就强行刹车,车门也被震开了,我抱着肩扛式导弹一骨碌滚了下去,等我爬起来,大猪二猪已经扛着重武器向捕食者那边跑过去了。

  “隐蔽!隐蔽!”有人在外面高声大喊。

  我紧紧贴在墙后,空气里无处不是酸雾的刺鼻气味。我把最后一枚巡热导弹滑进弹槽,解开了保险栓,紧紧地把发射器抱在怀里。脸皮好象都被这些酸雾腐蚀得发软了,一阵阵地刺痛。

  伴随着”嘶”的巨响,更浓烈的酸气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芥子气似的黄绿色。我看见墙外的街道上同色的高压液柱横过,那些液体像是粘稠的,留在红砖墙上缓缓地滑下,墙壁的颜色变浅了。

  这是那个大东西的武器之一,像是它的口水,不过喷到人身上就不是受点侮辱那么简单了。“攻击!”还是刚才那个人大哈。

  我跳出去单膝跪下,在护目镜中迅速地寻找目标,又迅速地扣动发射擎,狼狈地闪了回来。这个时候隐藏在墙后和门洞中以及其他掩体里的宪兵们也纷纷跳出来,避开地上一滩一滩的黄色酸液,对准那个四不像大家伙开火。二猪距离它已经是最近了,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他的枪榴弹也已经打空,拿着M4无奈地扫射了几下。那些子弹打在捕食者身上全无效果,即使我那枚可以让一辆豹式坦克瘫痪的肩扛式导弹,也不过是在它身上炸开了一朵梢显耀眼的火花。

  不过它似乎也受了一点小伤,花岗石一样的皮肤裂开了四道口子,露出里面腮一样深红的东西。它像是吸入大量空气以求自我修复,尽管我不清楚那是什么原理,不过从一张一合的裂口和它涨大复又收缩的躯干来看,这东西是在大喘气。

  又是高压水龙一样的酸液柱横扫过街道,我抛下发射器,疲惫地坐下,和对面那具整个面部都已经融化的尸体相对。他身上还穿着宪兵的制服,脖子上挂着微型冲锋枪,黄绿色的酸液从他惨白的下巴往下滴落。

  我从未想过自己能够那么安静地面对一具只该出现在恐怖片里的尸体。看着第一个宪兵被杀的时候我惊恐得忘记了躲闪,大猪一脚把我飞踹到工商银行的门洞里,才躲过了随即袭来的酸液。确实是可怖的场景,那东西的触须忽然绞住了宪兵的胸口,而后收紧,所有肋骨一瞬间被压碎,一个成年男人的胸口被勒得像是二八少女的细腰,鲜血和脏器都从嘴里涌出来。但是我现在已经不怕了,看得已经很多了,酸液……触须……一个接一个人倒下,我活到现在只是我运气太好,有种从胸口里横生的勇气让我觉得我本该和那些已经倒下的兄弟一样。既然我赚了,就不吝把赚来的这条命再押上赌桌。

  我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想去摘他脖子上的微冲。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谁?忙着呢!”我大吼。“我,就在你对面!”

  “喂!这个时候你打什么电话?”

  “不打电话你听得清么?”

  我一扭头,大猪正遥遥跟我招手。大猪跟我距离只有二十米,他躲在和平饭店侧门的门洞里,一边打电话一边招手,还一边跳着跳着把沾上酸液的裤子脱下来。我确实不可能直接听见他的叫喊,酸液喷射停止的瞬间,宪兵门(此是错字,应为”们”)又冲出去抓紧短暂的间隙扫射,枪声震耳。“什么事?快说!”

  “要赶快想办法!刚才电话过来,总部那边收不到信号,不能做平衡,坐标(231,16,149,38),就要撑不住了,能量流动很混乱!”

  “(231,16,149,38),那……不是我们头顶么?”我脑袋发懵,最近我总是出现在光流轰击的焦点下。

  我拼着危险探头出去,抬眼看向空中,灿烂的紫色光流接二连三地轰击在南浦大桥上法规的泡防御界面上。我看不见发射光流的次级母舰,也许都悬停在高空的平流层里,不过这点距离不会影响它们的准头,而且按照这个攻击频率来看,至少有30艘次级母舰发动了。还好没有那天那种巨无霸级别的。“这次它们可能是冲着上海大炮!它们察觉了!”

  “你说快,怎么快?”我瞪着眼睛,”我现在导弹也用完了,剩下的武器只有牙齿了!”

  “不过上海大炮……无论如何是不能失守的!”

  “犯不着我们担心。”我的心里微微动了一下,一瞬间像是有点幸灾乐祸的欣喜,”杨建南够牛,他搞得定!我们搞定这东西就得了。”

  熟悉的风吼声忽然席卷了整个区域,我愣了一下,狂喜地指着天空:“好了!搞定了!”

  三架鹞式以三角队形低空逼近,我根本不怀疑那是我熟悉的灰鹰小队,坐在里面的肯定是老路和他的僚机飞行员。

  鹞的机翼下忽然出现了盘旋的白色烟迹,它们开始是六道集中,随即像是马戏团的焰火那样分散了。响尾蛇导弹在空中高速转折,带着刁钻的弧度从六个方向上调整着攻击角度。最后几乎是同一个时刻,六枚导弹冲向了静止在路面上的捕食者,它全速的时候可以轻易超过鹞,而这时候这个大东西采取了奇怪的防御措施。它挥舞的触手忽然都收了回去,紧紧地纠缠起来围绕那个看似头部的突起部位。这样子它好象一个要挨打了抱着脑袋的小孩。

  震耳欲聋的爆炸,滚滚而来的热风瞬间摧散了那令人恐惧的酸气,带来了可以呛死人的低氧气氛。我猛扑在地下,碎裂的玻璃铁片砖屑以及捕食者的碎片像是一场暴风那样扫过外面的街道,鹞们并为停留,直接离去。

  最先冲出来的是大猪二猪和我。对于宪兵们现在工作已经结束,对于我们这只是开始。

  捕食者三分之一的躯体完全被粉碎了,像是一些被鱼炮炸开的海蛰。黄绿色酸性的体液流得满地都是,还好这些酸并不对我们军靴的材质起作用,我们只需要小心不要把酸液踩得溅起来溅到同伴的脸上。那些碎块不知道能否称为”肉”,踩起来像是老化的橡胶,有几块大的还在缓缓地蠕动。

  好在那个包括了头部突起的大块儿——我是说那玩意儿最大块的”遗体”——似乎已经绝尽了生机,无声地躺在一边。我想复旦或者上海交大生物系的教授们应该激动得停止呼吸了——这是人类迄今为止获得的最完整的捕食者标本。“这是什么东西?”二猪踩了踩地下的玩意儿。

  那是半截牙状的东西,灰白色,钻透地面直插下去,就在刚才捕食者的”脚下。”它已经断了,不过看截面大小少说有两三米长,这么一个东西切入地下,可以想象整个光纤立刻被切断,中继站也一起被破坏掉了,难怪中信泰富的总部收不到浦东几个泡防御发生器的信号了。

  这东西隔着一层地面准确地测算了光纤的位置。“它的脚趾甲!”大猪说,扔给我和二猪一人一把铁锹,”来!沿着这根脚趾甲挖开,我们要找到光纤的断点接上它。”

  光纤是战争预备时期铺下的,不算深,我们下完了一米,找到了断口和还在冒着电火花的中继站系统。车后面带有备用的中继站系统,我和二猪忙着做光纤断口的修复,大猪调试中继站那个不大的黑色盒子。我和二猪的作战笔记本已经接上光纤信号了,现在是浦东金茂大厦那边的第三指挥部在平衡浦东区域,包括了南浦这边的高危区域,而浦西的第一指挥部和第二指挥部没有信号,只能闲着面对平安无事的浦西泡界面区。“好了么?”我问大猪,擦了一把额头的汗。

  这一擦擦下一层薄薄的皮来,一阵火辣辣的头疼,看样子皮肤是被那酸雾彻底给毁了,只希望它里面不要有毒。不过没有时间顾这个,我看了一眼屏幕上1号破损——也就是我们头顶的这个——的各项指数,很明显,第三指挥部的技术员们无力去应付那些紊乱的能量流,而新的光流还在不住轰下。

  手机不合时宜地叮叮咚咚想了起来,王心凌的《第一次爱的人》,在这样一个场面下响这个音乐实在太不合时宜了。“喂?老大?我们还在赶工!”我对着手机喊。“别接光纤了!出了什么事?”将军的声音炸得我耳朵发麻,简直像是发疯了,”那边到底出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就是轰炸啊轰炸啊轰……”

  说到这里我忽然说不下去了,半句话合着一股寒气被我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我无意中又扫了一眼屏幕,刚才那些参数现在完全变化了。这并不市说那一块泡泡的能量分布更加混乱了,而是所有区域的能量都在雪崩一样下降!换而言之,似乎整个泡防御界面的能量都被吸走了!按照这个速度只需要五分钟整个泡防御界面就会失去能源,像是雪融冰消那样没影儿了,整个上海将暴露在光流的直接轰击下。“怎……”大猪看我脸如死灰扑上来看了一眼,呆呆地张大嘴巴。“我靠!难道是……停电了?”二猪喃喃地说。“去死吧!这东西不使用电能!”大猪呸了他一口,也束手无策。“我们这边监测到的所有数据都在疯狂下降,迅速查实!迅速查实!”将军还在电话里吼叫,外面传来了宪兵们骚动的声音。

  我把手机扔给了大猪,从坑里跳上地面,看见那些本该在周围警卫的宪兵们都已经跑到江边去了,正在指着江面讨论着什么。我愣了一下,大步跑过去,看见森严冷调的铁护壁正从水底缓缓上升,江流激动水花跳跃,有如摩西开辟红海的宏大。“上海大炮!”

  足有四十米的炮口对着天空,钢铁的表面像是升温那样发出暗紫色的光,周围的水全部被蒸发了,袅袅地升腾,空气中有一种极细的声音在震荡,像是无数细针针锋相对的刺击。

  大猪也冲了过来,拿着我的手机,他完全呆住了,任手机里将军还在”喂喂”地狂喊,只是呆呆地看着水中雾里的巨型炮口。“上海大炮……要发射……”大猪拿起手机,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结束了通话。“你说得对,杨建南够牛,他搞得定。这下子他要把我们全部人都搞死了……”他转过头,喃喃地对我说。

  上海大炮抽提了泡防御界面的能量,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它确实发生了。而且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

  所有人都捂上了耳朵,那些细针碰撞的声音现在变得粗砺起来,像是有沙子在耳朵里滚动。我感觉难以忍受的眩晕,像是大脑失血,有种空气中所有粒子都在发疯般跳跃的幻觉。

  钢铁的颜色渐渐变成明亮的紫色,紫得发白,最后它像是被投入了绝对高温的一块铁。“受不了了!”我对着大猪大吼。

  宪兵们都趴下了,这个举动说不上原因,但是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这样做。因为此刻的上海大炮在我们的眼里如同一颗即将爆炸的超级炸弹。

  “我要看着它发射!”大猪咬着牙齿,”可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看着约束场炮火发射的!”

  我瞪着他的眼睛,他眼睛里有股可怕的坚忍和……绝望。

  “没办法可想么?”

  “那东西不能发射的,我们都知道!”

  空气噪音忽然停止了,这一刻整个黄浦江江面上寂静如死,我的心脏仿佛也停止了跳动。

  悄无声息地,笔直的光柱以大约60度角直刺天空,像是一个巨大的探照灯。它亮起来的时候如同无数个太阳同时升起,我及时闭上了眼睛,依然能够感觉到面前那片绚烂的灼热的光,脸像是靠近火炉那样发烫。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对着天空,想要看清那里一个40米直径的巨大孔洞。

  其实我知道我不能,泡防御界面本身是透明的,但是我也知道它一定在那里。天堂的门已经开了,地狱之虫会不顾一切地涌进来。

  我看着周围,同样刚刚睁开眼睛的宪兵们脸上都有振奋的神情。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看见上海大炮发射,我想他们正在猜想刚才那一炮是否命中了敌人的次级母舰。对此我倒是并不怀疑,以上海大炮这样的武器,足以瞬间击毁一艘次级母舰,即便上次那种巨无霸。

  不过,它也瞬间洞穿了泡防御界面……

  所谓上海大炮纽约大炮,都是一种来自阿尔法文明、被称为”约束场炮火”的重型地基武器。而迄今我们所知的唯一一种可以击穿泡防御界面的,就是约束场炮火。它的能量密度远远高于泡防御界面,而且不会被泡防御界面阻挡。当两者接触的时候,会自然而然的融合、穿透,但是,它也搅乱了泡防御界面的能量流,在那层界面上留下了一个直径40米的巨大孔洞,这个孔洞30秒钟内不可能复原。

  30秒钟……那个时间也许不够人类抽一根烟,但是足够那些东西毁掉上海!

  大猪拿出他的中南海,分给我一根,给我们两个一一点上火。二猪报起他的M4,换上了一个新的弹匣。周围的宪兵们不再是一个劲儿地欢欣鼓舞,有的已经惊叫起来,更多的人目瞪口呆,我喷了一口烟,猛地抬起头。

  肉眼分辨不清的黑云正在汇聚,目测大约有三千米的高度,还有新的在不断加入,其中大个儿的看起来像是急速游泳的蝌蚪。黑云快速地旋转着,让人想起你挑了一个蜂巢后,成千上万只兵蜂被激怒了,它们飞出来盘旋着集合,发出可怕的嗡嗡声。不过我们耳边的并不是嗡嗡声,而是人的叹息一样的”嘻哈”、”嘻哈”的叠声,千千万万个重叠在一起。

  全都是捕食者!我可以肯定世界上没有人看见过那么多的捕食者聚集在一起的样子。“嘻哈嘻哈嘻哈嘻哈嘻哈嘻哈嘻哈……”

  这个声音像是以天空和大地作为墙壁不断地回荡叠加,让人想起某种古老的召唤。“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景象。”大猪摘下嘴边的烟。“我也想来一根。”二猪说。“来什么来?你又不抽烟。”大猪看都买看他。

  我悄无声息地去摸口袋里的手机,手机不在,哦,是在大猪那里。不过我想也是来不及了……其实我只是想说……嗯,我在键盘上打字终究是太慢了……所以就算了吧……

  一瞬间它们俯冲而下,像是坠空的火流星,千千万万个火流星在一起。它们长长的触须被空气扯得笔直,速度高得惊人,以一种撞击地面的勇气直冲而下,直指上海大炮的炮口。它们迅速突破了1500米的高度线,那层原本固若金汤的壁垒不复存在,这些东西想必是在狂喜吧,因为我们的愚蠢和冒进,它们获得了一次完整的进攻机会。

  人类不得不面对自己的虚弱了,没有了阿尔法文明提供的庇护,在这样铺天盖地的攻势下,我们没有机会。它们像是秘鲁寒流中高速游动的鲭鱼群,可是它们不是鲭鱼,它们每一个都比鲨鱼可怕得多!“你在想什么?”大猪说,”我总在猜自己死前会想什么,现在我知道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说。“嗯。”

  我忽然感觉到难以忍受的眩晕,这个眩晕袭来的剧烈让我几乎叼不住嘴里的烟。我的眼前尽是复杂凌乱的花纹。空气里像是有沙子在滚动……不!所有的沙子都在疯狂地跳跃!“这是?!”我大声喊。

  我拼命瞪大眼睛去看江面。江面上一块紫得发白的铁!“杨建南真是一个地道的疯子!”大猪喃喃地说。

  空气躁动停息,紫色的巨大光柱横贯天空,距离上海大炮只剩下300米不到的捕食者群像是被死神抚摩了。一股压倒性的摧毁力量逆着它们前进的方向推来,完全不容反抗。光柱以同样的角度切入天空,所有捕食者——也许有数百只,也许上千,也许几千,我根本无法计算——像是暴露在阳光下的吸血鬼一般,它们的躯体形状在紫光中仅仅保持了不到一秒钟,而后彻底化为灰烬。

  这些灰烬细得甚至无法收集,我们做过实验,接触到泡防御圈的物质和这些捕食者一样,无论是几克的样品还是像这样几万几十万吨的物质,都仿佛被扫进了另外一个空间,它们的痕迹完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那些质量小得可以忽略的灰烬中也监测不出任何燃烧的迹象,分析师说那些是碳、铝和硅,偶尔能够监测到痕量的硫。

  江心的炮口迅速地黯淡下去,我们怔怔地看着天空,看者那些细灰被风一卷而散。

  全部的捕食者都被这次炮击毁灭了。这是功率远超上海大炮的纽约大炮也不曾做到的。这是一次完全的轰击,像是看上了奶油蛋糕的苍蝇群,所有的捕食者笔直地扑向上海大炮,恰恰把自己法官在了炮击的轨迹上。而杨建南的疯狂和决断在于——他根本从开始就蓄积了两次轰击的能源,瞄准高空中次级母舰的第一炮不过是一个诱饵。

  “他是个疯子……我同意。”二猪说。

  救护车们围绕着刚才我们和捕食者对抗的半条街,医生和护士们扛着担架把一具具人体抬上救护车。可惜他们来得晚了,它(此为错字,应为”他”)们拖回去的大部分只是尸体了。消防车也来了,强有力的水龙扑灭了和平饭店里面因为电线断裂而引起的几处小火。

  德尔塔文明的这次突袭被成功地击退了,上海大炮第二次开炮自豪后,进攻迅速被终结,雷达显示这些东西丝毫也不犹豫地集合撤离了。这是第一次我们”击退”德尔塔文明的进攻,在此之前我们的胜利都是用泡防御磨掉了捕食者和次级母舰的耐心。

  我在那个大家伙的大半个身上踩了踩,大猪过来把手机递还给我。“有人给你短信。”大猪看着江面漫不经心地说。

  我从他的眼神里面大概明白了,打亮手机,显示是:“您有一条短信来自林澜。”

  那只小野兽又欢欢喜喜跳了出来,翻着筋斗窜上窜下,它每次都是这个德性,半点耐性也没有。我这么想着,听见大猪说:“看你笑的那个样子。”

  我摸了摸嘴角,竟然残留着半个笑容。真见鬼,又笑出来了。“你还活着不?”短信是这么说的。

  “活着活着,捕食者倒是死了很多。”我回了。

  那一天有点奇怪,我再也没有收到林澜的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