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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每进一个洞窟,我总是抢先走到年代标示牌前,快速地算出年龄,然后再恭敬地抬起头来。

年龄最高的,今年正好一千六百岁,在中国历史上算是十六国时期的作品。壁画上的菩萨还是西域神貌,甚至还能看出从印度起身时的样子,深线粗画,立体感强,还裸着上身,余留着恒河岸边的热气。另一些壁画,描绘着在血腥苦难中甘于舍身的狠心,看上去有点恐怖,可以想见当时世间的苦难气氛。

接下来应该是我非常向往的魏晋南北朝了:青褐的色泽依然浑厚,豪迈的笔触如同剑戟。中原一带有那么多潇洒的名士傲视着乱世的苦难,在此地洞窟里也开始出现放达之风,连菩萨也由粗短身材变得修长活泼。某些形象,一派秀骨清相,甚至有病态之美,似乎与中原名士们的趣味遥相呼应。

不少的场面中出现了各种乐器,我叫不全它们的名字。

有很多年轻的女子衣带飘飘地飞了起来,是飞天。她们预示出全方位舞动的欢快趋势,那是到了隋代。一个叫维摩诘的居士被频频描绘,让人联想到当时一些有身份的士族门阀企图在佛教理想中改变一下自己的心愿。壁画上已经找不到苦行,只有华丽,连病态之美也消失了,肌肤变得日渐圆润。只是那些雕塑还略显腿短头大,可能较多地取材于北方的游牧生态。马背上的历练,使他们气定神闲。

整个画面出现了扬眉吐气般的欢乐,那只能是唐代。春风浩荡,万物苏醒,连禽鸟都是舞者,连繁花都卷成了图案。天堂和人间连在了一起,个个表情生动,笔笔都有创造。女性越来越占据主导地位,而且不管是菩萨还是供养人,都呈现出充分的女性美。由于自信,他们的神情反而更加恬静、素淡和自然。画中的佛教道场已经以净土宗为主,启示人们只要念佛就能一起进入美好的净土。连这种简明的理想,也洋溢着只有盛唐才有的轻快乐观。

唐代画面中的那些世间人物,不管是盔甲将军、西域胡商,还是壮硕力士、都督夫人,都神情飞扬、炯炯有神。更难得的是,我在这些人物形象中分明看到了吴道子画派的某种骨力,甚至在背景山水中还依稀发现了李思训、李昭道父子那一派的辉煌笔意。欢乐,就此走向了经典。走向了经典还在欢乐,一点也没有装腔作态。

除了壁画,唐代的塑像更是有血有肉地展示着自己的风姿,不再清癯,更不再呆板,连眉眼嘴角都洋溢着笑意,连衣褶薄襞都流泻得像音乐一般。

唐代洞窟中的一切都不重复,也不刻板。我立即明白,真正的欢乐不可能重复,就像真正的人性容不得刻板。结果,唐代的欢乐诱发了长久的欢乐,唐代的人性贴合了永恒的人性,一切都浑然一体。恍惚间热闹的洞窟里似乎什么也没有了,没有画,没有雕塑,没有年代,也没有思考,一切都要蒸腾而去,但又哪里也不想去,只在这里,在洞窟,在唐代,在吴道子笔下。

突然,精神一怔,我看到了一个异样的作品,表现了一个尽孝报恩的故事。与一般同类故事不同,这个佛家弟子是要帮助流亡的父母完成复国事业。我心中立即产生一种猜测,便俯身去看年代标示牌——果然,创作于安史之乱之后。

安史之乱,像一条长鞭,哗啦一声把唐代划成了两半。敦煌因为唐军东去讨逆而被吐蕃攻陷,因此,壁画中帮助流亡父母完成复国事业的内容并非虚设。

悲壮的意志刻在了洞壁上,悲惨的岁月却刻在了大地上,赫赫唐代已经很难再回过神来。此后的洞窟,似乎一个个活气全消。也有看上去比较热闹的场面,但是,模仿的热闹只能是单调。

在单调中,记得还有一个舞者背手反弹琵琶的姿态,让我眼睛一亮。

再看下去,洞窟壁画的内容越来越世俗化,连佛教题材也变成了现实写生,连天国道场也变成了家庭宅院,连教义演讲也变成了说书人的俗众故事会。当然这也不错,颇有生活气息,并让我联想到了中国戏剧史上的瓦舍和诸宫调。

唐宋之间,还算有一些呆滞的华丽;而到了宋代,则走向了一种冷漠的贫乏。对此我很不甘心。宋代,那是一个曾让中国人拥有苏东坡、王安石、司马光、朱熹、陆游、李清照、辛弃疾的时代啊,在敦煌怎么会是这样?!我想,这与河西走廊上大大小小的政权纷争有关。在没完没了的轮番折腾中,文化之气受阻,边远之地只能消耗荒凉。

到了元代,出现了藏传密宗的壁画,题材不再黏着于现实生活,出现了一种我们不太习惯的神秘和恐怖。但其笔触精致细密,具有装饰性,使人想到唐卡。

这是一个民族与民族之间互窥互征的时代,蒙古文化和西藏文化在这一带此起彼伏。倒是有一个欧洲旅行家来过之后向外面报告,这里很安定,他就是马可·波罗。

明清时期的莫高窟,已经没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