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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从囚室到死谷

1

  曲的脚伤完全好了,他可以像往常一样在屋子里踱步。这个草庵对他来说已经是奢华之所了。他躺在干干净净的小床上,不由得恍惚迷离。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所在。它在农场的一个角落,它是一间特殊的囚室?这个小屋很像他在那个校园里过独身生活的小屋。他仰躺那儿,看着屋顶,发现两者之间的面积差不多,屋内陈设也差不多。自己那些年有一段时间非常喜欢干净,噢,那是为了迎接自己的女弟子。他把那些脏被单和脏衣服都藏在了一个纸箱里。那儿有着浓浓的单身汉的气味。他不抽烟,不喝酒,惟一的嗜好是喝一点茶。单身汉的气味何等怪异,他对这个概念还没有掌握。这种气味只有后来的淳于云嘉才算给他从根上去除了。

  那也是一间“囚室”,里面有书籍,有各种各样的卡片盒。他可以走出“囚室”,在校园里踌躇,甚至到野外,到山岭下,到果园里。春天,他看着刚刚苏醒过来的小蜥蜴怎样在土块上奔波,拄着拐杖一看就是十几分钟。苏醒的春天里特有的气息总是让他兴奋。他在春天里走来走去,乐不知返。但他总还要回到那个“囚室”。他发觉即便离开那儿很远,他的思绪也还是要转回去。那些资料和卡片一天到晚在他的脑子里打旋。他的思绪被囚禁了。后来他发现,他不停地填格子、读书,目的就是为了把这间“囚室”开大一些。它扩展到多大范围,他也就获得了多大的自由。那实际上也是一场可怕的、以生命作抵押的游戏,尽管玩得兴味盎然。他知道:他只是从一个“囚室”移到另一个“囚室”里去,彻底的自由是不可能的。奇怪的是有人就自愿投到这一间间“囚室”里来:这些人还多么年轻,脸上闪着光泽,眸子清如春水。像一切处于囚禁中的人物一样,他也曾经怀疑过被囚禁的价值——或者说一生为之痴迷的这个事业本身的价值。他发觉自己没法摆脱的,是自己业已认可了的那种价值体系。“关键在于你自己的认可。”当然这需要有一个条件。很好,他获得了一切条件。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身处樊笼而又乐此不疲。自己简直就像一只勤奋的鼹鼠,在黑暗里穿行和发掘。“这是他妈的什么苦役啊!这是谁交给我的啊!……”有时候他真想举起拐杖把那些立在书架上的典籍统统敲下来,让它们翻滚着跌在自己脚背上。也许脚背被砸痛了的那一刻他才会清醒一点点。他的拐杖挥舞着,可是终于没有迎着它们扬起来。那只是一阵愉快的挥舞,类似于体育活动。很好,他的拐杖抡成了花——他很早就学会了这种奇妙的、有趣的体育活动。他抡了几下,又转过后背把拐杖倒入另一只手里。最后,这拐杖又愉快地在地板上捣来捣去。他从四十多岁时就想玩一支手杖,这当然是很不好的倾向。结果后来,又是这支手杖招来了那么多祸患。有人给他画了一幅漫画,那漫画晦涩而又*——那支拐杖——严格来讲是从他的两腿之间长出来的,打了一个弯曲,一直顶到了地板上;他用两手按在上面,像是一个行路艰难的老公。那种讽刺和挖苦意味是非常明显的,那好像在嘲笑他:既然从很早起就用一根拐杖支起了可怜巴巴又瘦又小的身躯,哪里还会有力量去征服一个年轻美丽、才华横溢的女弟子呢?显然那是一根诱惑的拐杖,可耻!可怜!多么肮脏,道貌岸然,银发灿亮,想不到一肚子男盗女娼……他差不多能够同意那个漫画作者的看法。他认为在某些问题上,那个人才更像一针见血的智者。不过,这个邪恶的天才画家只是给他的“囚室”打开了一个小小的天窗而已,还远不足以把它给捣毁。他私下里、他的心底,正在盼望一次更猛烈的攻击,可惜没有。那些人对他不可告人的某些隐秘一无所知,这些隐秘才是他一生的痛,这些痛,他也许终生都没有勇气对另一个人提起,包括最亲近的人……毫无疑问,美丽的女弟子正与他处于同一个价值体系,他们都忙于寻找同一些东西。如果没有这种趋同性,那么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可见他的那支拐杖实际上意味着什么、象征着什么。他记起了一个叫尼采的神经兮兮的哲学家说了一句很尖刻的话,他说“哲学家只是一些价值立法者”——他奇怪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参与立法,却不失时机地抓住了立法者们的拐杖。他第一次拾起拐杖的年纪还不到五十岁,也就是说,四十岁之后他开始“不惑”,接近五十岁的时候才知道了“立法”的重要。他更知道了“拐杖”有多么重要。没有“拐杖”他简直不能走路,要走路也只能步履蹒跚。在这儿,自己是作为某一类人而存在的。就是说,这一类人有自己的利益,自己的价值观。一句话,有自己的“拐杖”。可是那些没有“拐杖”的家伙又真的那么聪慧,是利利落落、无牵无挂的“智者”吗?他不断地在心底质询,频频摇头。因为他还不至于那么天真。没有拐杖就不像个教授,没有白发就不像个老人,没有著作就不像个学者,没有女人就不像个男人。在批斗会上,他耐住性子,不止一次听到那些黄口小儿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说得一钱不值,他们把他,还有前人、周围的一切、高耸入云的丰碑,全部哗啦啦推倒了,再踏上一只脚。他们说要把它们折腾得比狗屎还臭。他们说他的那一套甚至不如一个憨厚的老农“小脚拇指甲里的一点点灰尘”;不如乡间老太太怀抱里的那只“大狸花猫的一根胡子”;不如“驴鞭狗宝”;不如那些辛劳一生的“雇农在一天清晨里放的一个屁”。说到“驴鞭”,那些来自农村的小将们笑嘻嘻地问他:

  “知道什么叫‘鞭’吗?”

  一旁的人有的惊愕,有的跟上嘻嘻笑。

  “知道不知道?嗯?”问的声音提高了。

  他只得如实回答:“不知道。”

  “你看,还什么教授,鸟学问也没有。告诉你,听好了,你的那个‘玩艺儿’就是‘鞭’!”

  一旁的人又是一阵大笑。后来连女学生都听明白了,他还是没明白。他抬起询问的眼睛看着那些幸灾乐祸的人。那些人就启发他:“你喝过‘三鞭酒’吗?”

  那个家伙问得很认真。

  没等他回答,旁边的人就接上说:“他肯定天天喝‘三鞭酒’。不然的话他将一事无成。”

  旁边的人觉得这是一句妙语,连连击掌。

  那一天直到深夜他才被一帮人送回家来。他躺在那儿,琢磨着“一事无成”四个字,认为用得甚妙。记得在台上时还有人不停地推搡,在他的脑壳那儿戳来戳去,问他是不是一个流氓?搞过多少女学生?猥亵过多少妇女?他紧咬牙关,没有回答。有人上来拧他的耳朵,让他趴在地上,让他学狗叫。他忍受不了这种侮辱,后来终于回答了——但并未如实回答,他答的是:“没有。”

  那个夜晚他回忆白天的事情,阵阵惊愕。奇怪的是,那些家伙不像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不知道这些人读了那么多东西,竟然会借着某种机缘一下回返到野蛮时代。他记得自己回答之后,有人立刻藐视地撇起了嘴巴;有人于十二分的激愤中还想给他一巴掌。他们骂着。其中的一个激动万分,两个手指在他面前点划着,由于过分冲动和恼怒都变得口吃了。不过这副模样也说明对方非常真诚。“他手中可能有真理。”他刚想到了这句话,那个人就开口了,他是面向更多的人说:

  “这个老东西死不交待他的罪、罪行。你们知道,外系里的一个女教师揭、揭发他,说打从她年轻的时候起,这个老家伙就在尾随她了。他曾经偷看过人家洗澡,还像狗一样嗅、嗅人家的乳罩……”

  他的话刚落,旁边就是一阵喧哗。他们马上逼着他从头复述。他怎么也想不起。有人又给他提示。终于想起来了:说这话的肯定是那个胸脯扁平的女教师!他努力回忆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一次他去她那儿敲门——这都怪自己不好,那个年纪的梦啊——好不容易敲开了门,女教师原来正在洗头。她用手巾把长长的头发束起来。她那天只穿了一件衬衫,领口那儿弄湿了一截。当时她说:“对不起,我在洗澡。”意思是开门迟了……只是这么一个过程而已。乳罩的事情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用力地想,他们就一再催促。记起来了,大约还是那一次:女教师宿舍里搭了很多长长短短的衣服。由于搭衣服的铁丝很低,他站在那儿,晾洗的东西有时候就要碰他的脸,他正躲闪一条花裙子的时候,一转脸又被几个袋状物勒住了鼻子和额头。他伸手把它们取下来,将其重新挂到另一边去。事后他才反应过来,那就是乳罩吧……

  他把那一天的批斗、自己的回忆和交待仔细告诉了淳于云嘉。她吻着他,不停地哭。这一切对于曲来说都不难,因为身边有她。那些夜晚他紧紧地拥着她。云嘉知道他心里难过,可是曲想的实在是另一些问题。他缜密的头脑已经在剧烈运转。他在想:我所信奉的价值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也许它完全是虚假的。实践给了我最好的证明,除去那些过激的、尖刻的、不怀好意的恶攻之外,那么有一点也许真的是清晰明了和令人沉思的,那就是:他一生为之献身的这一切对于此时此地、对于他置身的这个世界毫无用处。想到这里不由得浑身打颤。了得!不过,各种各样的辱骂,举起的拳头,血和泪,一个又一个自杀者,可怕的叫嚣……这一切又把他唤回了很远的从前。真的,那是一个蛮荒时代。这几十年、上百年、几千年,好像都在这一瞬间刷成了一片空白。文明的缺席。这儿的一切等于零。一切要从头开始,只能如此。他想着求学的日子,还有国外的苦读。他的所有努力真的就像手中的拐杖一样,一度只是某种标志和口实,是获取或诱惑的象征和凭借?一种事物实质上只是一种虚幻的存在,就像海市蜃楼的幻影,它可以诱人,可以使人赏心悦目,让人欢呼激动,但最终还是要消失。无论多么炫目都要消失,就像消散的云气。只可惜,那些身在其中的人从来感觉不到这一点……

  那个夜晚他流着眼泪。很久没有流泪了。那个夜晚他为之泣哭的,是突然在他心中垮掉的巍峨碑石。那个夜晚他暗暗下了决心:剩下的时光里他将放弃一切无谓的劳作,转而寻找一些最基本的东西,这些东西也许可以作为联合全人类的基础。它可以受到各行各业、各个阶级,受到一切人的推崇和尊重。它会是什么?他在这个夜晚里宁可相信人们的指认:它仅仅存在于一些红色的书籍之中——那里面有真理,有人生的艺术,有真正的伦理学。在那里他也许很快就可以找到不被颠覆的价值。那个夜晚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可能获得再生。他多么兴奋,只有再生之后他才敢于去亲吻自己美丽的妻子。在黑夜里,他感到了莫大的幸福。

  可是接下来,他万万没有想到生活并没有留给他充裕的时光。他寻找的机会也许一去不再复返。他刚刚醒悟并准备尝试时,就进了干校,后来又被拖到了一个小屋子里。他要经受一场又一场的折磨、审问。有人拍打着桌子,一次又一次问他的学生时期、特别是国外求学那一段历史。那些可怕的罪名,足以毁灭他一万次的罪名,都堆积到了身上。而且这场磨难很快牵扯到了他的学生、他的爱妻。最后可怜的路吟,那个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毁掉了一生的路吟也牵进来了。他和自己的弟子都没有被宣判,却糊糊涂涂进了劳改农场。不过打从进了干校的那一天他就认为,适当的体力劳动还是有助于健康思维的;而且,当一个人的思想即将腐朽的时候,没有任何办法任何东西可以取代艰难困苦的劳作——它的治疗功用。它可以使一个人在这种频繁动作之间感悟和奋发,还可以用汗水洗刷身上的罪孽。那种忏悔就在劳其筋骨的一天又一天的汗水之中发生。也许自己的罪孽太深了,他要经受的是比想象还要多出十倍的沉重折磨、损坏、侮辱。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猪狗一样的生活,但他并不惧怕,而是准备把一切都接受下来。那个时刻他多么真诚,他的决心丝毫不比任何一个年轻人差,甚至比那些激进的、动不动就因冲动而挥拳动脚的年轻人还要赤诚。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奏效。他渐渐明白这一切来得太晚,下药又太猛,以至于远远突破了他所能接受下来的生理和心理方面的极限。他明白自己即将在求生求智之路上画一个句号。

  而今又陷入了绝望的时刻:当他从一种“囚室”来到另一种“囚室”的时候,他才发觉走到了多么尴尬的地方。有人竟然在这个农场重新设置了与原来相同的“囚室”——他的自投罗网却完全是因为思念自己的妻与子,为了换来一口喘息……也许蓝玉误解了他,以为他还深深留恋着原来的“囚室”。这真是大错而特错了。有人竟能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下把他重新拖回那一段虚幻之中。这个人完全搞错了。这个人还年轻,是一个邪恶的、野心勃勃的名利客。他根本不了解生活,不明白时光不能倒转的原理:原有的价值体系正在纷纷崩溃,我们大家都开始了一场重新寻找。我们都在拷问生活,就像拷问一个*裸的犯人一样,鞭打,烙刑,粗暴的踢踏。时代已经发展到了今天,我们可以动用一切手段和技法,其目的就为了挤出一点真谛。谁说为了达到最高的目标不可以动用暴力?完全可以。你看暴力创造了多么辉煌的奇迹。我,我们所有的人,只不过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而作出了小小牺牲的个体,如此而已,一粒尘埃而已。在巨大的辉煌面前,在历史的长河中,一己的损失简直不值一提。

  但即便是这样,即便是今天,我也仍然看不出与淳于云嘉生生分离的理由——这是另一种痛苦,它违背了一些最最基本的东西——而我们要寻找的东西恰恰也是最最基本的东西。当然了,这也许同样是微不足道的;可是我的爱妻,我的儿女之情,我的需要温暖和滋润的肌体,我那即将诀别人世之前的一点小小的请求,全部被残忍地搁置了,他们视而不见……

  2

  走廊里的脚步声一响起来,曲就知道来的是蓝玉。一直到人进来,他都躺在床上。他睁开了眼睛。蓝玉搬一把椅子坐在床边,待了一会儿又站起,到写字台前翻那一沓稿子了。他翻了翻,直皱眉头。还好,这一沓稿子总算在不断地增加。他走到床边,握住曲的手,给他试试脉搏。这脉搏跳得强劲有力,简直不像一个老人。

  “我担心你生病了……”

  “不用担心,只要一个事情没有结束,我大概还不会死。”

  蓝玉点点头。

  “老师,事情总是那么出人意料。我以前给你讲过,你将信将疑。你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时候,在你们这一类人给扔到了山郊野外的时候,还有人对你们这样。那是因为崇拜。不过我只把它压在心底,让它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我知道为什么。你看人和人喜欢的东西多么不同,比如说你现在吧,日思夜想的一件事就是重新回到年轻的老婆身边——不错,我见过她,也怨不得你抠心挖胆地想,那算个*;不过也许你毁就毁在她身上。因为你叫人嫉妒的东西太多了,这怎么行呢?这当然不行。不行怎么办?有人就得为你想想办法了,于是你也就落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不用说,你的遭遇还有别的原因,其他一些原因这里我们暂不讨论。我只接着刚才的话说:人都是各种各样的,他们原本喜好不同,所以嫉妒的东西也不同。我对你讨那样一个老婆从来没有特别嫉妒过。我这人不走这一经,不喜好女色。在我眼里女人就好比是一种饮食,粗劣一点也不要紧,聊充饥腹而已。我嫉妒的倒是另一些东西。你想到了吗?你知道吗?”

  曲“哼哼”一笑,含糊不清却是语气坚定地说了一句:“年轻人,你又错了,哪有这样的东西?”

  蓝玉恶狠狠盯过来:“有!我敢说有!你可能说它们在这一代手里被毁掉了、打碎了;可是我要告诉你,毁掉的可以使它再生,打碎的也可以把它们重新拼到一块儿。我是说,我要让你这根断芽嫁接在一棵崭新的枝条上——由于你的根脉坏了,你要活下去就要长成另外一株。这不过只是一种嫁接法,从根上讲它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这就是我要做的工作。我希望这棵新树快点长,长得越粗越大越好。也许你要嘲笑我的名利之心,那么我告诉你吧,在这样的年头,目光能够如此长远地追逐这种名利的人已经不多了,我嘛,真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你应该为这个事儿高兴才是,高兴在这样的时候还有我这样一个人。”

  “你不过是想让我当一个知识苦力……”

  “你可以那样看。不过不这样做,你就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采石工,一个真正的苦力,那时你就会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在这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曲猛地坐起,目光空空洞洞。他望望窗户,最后又落在蓝玉身上。他闭上了眼睛,像说给自己听:“我知道你要把这些拿去做什么。你要把它们弄得残缺不全,你要把它们造成一个怪胎。我不能眼瞅着你通过我的手去做这些,我是由一个‘新我’和一个‘旧我’合成的,而你的这个怪胎真是非驴非马。可怕,太可怕了。年轻人,你饶了一个老头子吧,他这个时候没有任何奢望了,他只不过想在最后见上老婆孩子一面。”

  “你还说没有幻想,这不是最大的幻想吗?”

  曲拍打自己的膝盖:“我要求的并不过分,这不过是最最基本的伦理纲常。”

  蓝玉嘴角一缩:“好吧,就让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听了不要太绝望。因为你总算有我这么个学生在身边嘛。”

  曲睁开了眼睛。

  蓝玉说:“你们的阴谋已经败露,你的学生——就是那个同谋者路吟,已经招供了。”

  “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们绘制了逃跑、偷越国境的路线图,而且准备好了武器……”

  “这……这完全是无中生有。这是陷害!”

  蓝玉磕碰着牙齿:“你否认也没有用,因为你的同伙已经交待了。”

  曲定定地站着,后来提起一对拳头,又缓缓地放下。老人笑了。他笑着走到窗前,两手一下子抓住了那沓稿子,越抓越紧。蓝玉想夺下来,已经再也不能了。

  曲说:“你们可以毁掉我,可是你们不能毁掉路吟。这种编造太可怕了,你们自己也明白这是编造。也许你们把他打得受不住,他顺从了你们;也许他压根儿就没讲什么……”

  蓝玉怔怔地望过来。老人像自语一样:“该是走出‘囚室’的时候了,该是和我的学生在一起的时候了……”

  说着他就动手撕那沓稿子。蓝玉抱住了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那沓稿子抢下,可是有好多地方已经撕破了。

  曲说:“我立刻走,让我明天就到工地上去吧!”

  “你以为能回到工地上吗?”

  “……”

  “你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要犯,你知道吗?你已经是我们最危险最凶恶的敌人。这里没有囚室,不过从今以后你就真的要到最可怕的地方去了!”

  第二天有人把曲押出了农场。他要带上自己的洗漱用具,马上被拒绝了。押他的人告诉:“放心吧,送你去一个好地方,那里什么都有哩。”

  与他一起的还有好几个人,有的熟悉,有的不熟悉。他终于明白这是要把他们押到矿山上。他心里纳闷的是:同是囚禁,两地又会有什么不同呢?他很想问一问,但知道没有一个人会回答这个问题。同行的几个人垂着头一声不吭,几个人都没有绑,也没有戴手铐,就像平平常常的一次转移,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他觉得事情有些奇怪。

  那些持枪的人让他们排成一队,一直向西,顺着通往矿区的那条小路往前。拐过两道铁丝网编成的大门,就看到了高高的岗楼。岗楼上有探照灯,凉台上有来回踱步的看守。他们都背着枪,枪上的刺刀闪闪有光。

  踏入这个大门,他一点紧张的感觉都没有。最挂记的是学生路吟。刚开始他怎么也不信蓝玉的话,直到他被吆吆喝喝地领出那个窝棚,这才明白一切都是真的。他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缘故,事情很可能真的出在路吟身上。他觉得最大的遗憾就是临行前没有看到自己的学生。他担心他们就此永别了。

  3

  他明白自己是一个真正的重犯了。这里的气氛与那个农场大为不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在临近边门的地方,那些持枪的人来来往往,总是瞪着一双警觉的眼睛。还有,穿黄衣服的人也多起来,手持武器的人比农场多了一倍。这里完全是一种临战气氛。很明显的是,这里绝对不会发生*之类,因为一眼看去就能明白,另一方是完全不具备还击能力的老弱病残者。那些人不仅标记明显,都穿了一种灰衣服,而且还一律剃了光头。他们精神沮丧,差不多没有一个不是弓着腰走路,而且都迈着小碎步,频频挪动双脚,但走得很慢。曲想:如果这些人奔跑起来,稍稍越过边界,那么一定会马上打过去一颗子弹。

  完了。他咬了咬牙。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不甘。他看了看那些剃了秃头、穿了灰衣服的身影在一溜上坡土路上低头行走的样子,觉得生活简直是在变一种残酷的戏法。

  他们这些新来的人第一件事就是被领到广场上重新排队,然后登记,编到一个队里,并且立刻委派了一个牢头。那个牢头也是一个穿灰衣服的人,显然是个犯人。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在这里神气得很,背着手走路,简直像一个首长。他最显著的特征是左腮上有一道粉红色的疤;人长得很白,即便被太阳晒这么久,一张脸还是比普通人白得多,因而那道疤就显得特别刺眼。他在新来的人面前踱着步,一会儿抬一下头,说不定猛地瞪谁一眼,让人打个哆嗦。曲想:他的这些派头肯定是跟那些看守学来的。不过让人奇怪的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配做头儿呢?他让这一帮人长时间挺胸昂首站着。有的人年纪大了挺不直腰,他就过去生硬地纠正几下,然后又退到一旁看。他好像在故意拖延时间,以显示威风。

  正在这时一旁的持枪人喊:“老疤!”

  他“哎”了一声,赶紧迈动小碎步跑了过去。

  持枪人对他咕哝了几句什么,他连连点头:“好了,好了,是啦,是啦。”

  当他再一次转回这帮人面前时,立刻又挺起了胸脯。

  正在这时,同来的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突然“哎哟”了一声,接着就嚷:“头儿,我的肚子……我想去方便一下。”

  “老疤”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故意不往那个方向看。那人一声连一声“哎哟”,“老疤”就喊起了跑步的口令,接着领头跑了起来。那个弓腰的人疼得更厉害了,他按着肚子跟上,到后来不得不蹲下来。“老疤”厉声吆喝,叫着“跟上跟上”。蹲在地上的人只得站起,不过这会儿他的脸都歪了,当然跟不上队伍。这样跑了十几分钟队伍停下时,那个人勉强回到他原来的位置,已经浑身哆嗦、散着恶臭。“老疤”脸上露出了笑容。

  居住的地方只是一些矮矮的平顶石房,好像是仓库改成的,里面所有的小床都窄得不能再窄,上下两层。这让人想起拥挤的学生宿舍。他们这一帮人整整占据了两大间屋子。进屋后却并不让他们歇息,只是领了铺号就被赶开了。

  “铺号”同时也是他们这些新囚犯的代号。曲的代号是“六六”。以后的日子里他总是被喊成“六六”。从此他的名字消失了。

  领了铺号后被带去洗澡。一大帮子人都到一个宽敞的水泥屋里,里面有一溜莲蓬头,莲蓬头之间只有一尺多宽的间隙。所有人进屋后先要把衣服脱下,用皮带捆成一球,扔在角落的木条箱里。这样那个腹泻者的衣服和大家的都混在了一块儿。曲的衣服和他靠在一起,刚开始他还犹豫,可是旁边的人不由分说,抓起来就投到了木条箱里。曲看了看这一溜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们这一伙再丑陋的动物了。他特别注意了自己,发现胸腔瘪下去,后部却凸出来,小腹也可笑地瘪着。他相信,在这种生活环境下却仍然白胖的那些人肯定是浮肿。他觉得自己的样子很像刻成的滑石猴——他的一个学生在放假归来的时候曾赠给他一件家乡特产,就是一个像他这样瘦削的“滑石猴”。

  他们在莲蓬头下站成一排,让热乎乎的水流喷洒冲刷。屋里发出一种咝咝的声音,还有他们舒服的叫声,“啊啊,呀呀,啊呀……”这叫声渐渐变成了呻吟——一种细小的若有若无的呻吟。谁发出这么好听的呻吟?曲听了一会儿才明白,是他自己在呻吟。不知多久没有洗澡了,好像来过农场之后再也没有正经洗过澡。他觉得还是这儿好,一来就可以洗这么好的热水澡。渐渐水蒸气吞没了一切,他看不见同伴,只听见他们噗哧噗哧双脚溅水的声音,听到水蒸气从莲蓬头里喷射而出的吱吱声。水雾里好像有人在泣哭,当然那不可能——太舒服了。他用力搓洗周身,搓洗所有藏污纳垢之处,他要把浑身都弄得干干净净。太好了,他大张着嘴巴,让热水把嘴巴盛满,然后再向上,迎着莲蓬头喷出。

  这样大约有十几分钟,铁哨子又响起来了,那是要他们赶紧离开的命令。才刚刚开个头呢,他真舍不得这些热水。就这样,他们被人驱赶着从另一个边门走出,就像机械作业似的,从一个车间到另一个车间。走过那个边门时,他突然想起以前参观过的一个屠宰场,那儿与这儿的情形倒很相似——那些被除了毛的猪就在一个机械装置上吊起,从一个程序再移动到下一个程序。进了另一个边门他们立刻冻得哆嗦起来,那儿扔着几条像破麻袋似的又脏又臭的粗布巾,他们一个擦完再传给下一个。擦净身体之后就有人给他们分发服装。

  “俺原来的衣服呢?”他们当中的一个可怜巴巴问了一句。

  没人理。

  发下来的服装就像他们看到的那些服装一样,一律灰色,帽子也是灰色。发服装的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他没有穿灰衣服,看得出他是一个“自由人”。发着发着衣服没了,他吆喝一声,就从里面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奇怪的是这个女人看了这些赤身*的人从面前走来走去,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有时她还抬起眼睛打量面前这些*人。他们不由得把身子背过去。

  接衣服之前要先报自己的“铺号”。

  “六六。”曲说。

  那个发衣服的人就从桌上抓起一个印章,在衣服上用力地盖一下。他赶紧把衣服穿上了。他嘴里咕哝着:“六六……”

  他们穿上衣服后又进入了下一个程序,就是理发。理发的人是两男一女,从打扮上很难判断他们是什么人。他们绷着脸不说话。一个人走过去,他们就把手在他的肩膀上一按,让其坐在一个方凳上……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润湿的,冒着热气。这把刀子用得可真熟练,只听到哧哧啦啦的声音,一阵火辣辣的感觉,头发就从前前后后刷刷滚落下来。

  曲在没挨到自己的那一会儿里,希望让那个女的来给他理。他这会儿已经端量清楚了,女的有四十多岁。“年龄和她差不多。”他在心里说。她长得不难看,不过脸上有不少皱纹,这些早生的皱纹使她看上去无限愁楚。不过她的一对眼睛还好,一对眉毛又细又弯,简直像画出来的一样。她握着那个剃刀,小拇指跷起,那姿势让曲觉得漂亮极了。

  男理发员很快把跟前的人给打发了,接下去就轮到了曲。曲那会儿故意蹲下来,去摸自己的鞋子,鞋子里面的一个垫子不知怎么钻了出来。他脱下,小心地把垫子舒平,重新把脚插进去。这时凳子上就坐了另一个人了。终于,他坐到了那个女理发员的凳子上……她的手碰到了他的额头,剃刀从额角那儿刮起,哧哧的,火辣辣的感觉。他闭上眼睛,只想让这理发的时间再长一点,再长一点,尽管刀子刮在头皮上的滋味并不好受。女人的那种奇怪气息环绕着他,他想的全是淳于云嘉。“我那过不完的黑夜!我看见了你伸出的手。”他喃喃着,不知怎么发出了轻微的呻吟。他觉得头上的刀子突然停住了。女人把头歪了歪,发出一句:“唔?”“唔!”他应了一声,刚刚醒过神来。

  理过发之后,他们又每人领取了一个小木凳。从此以后,他们除了劳动和睡眠的时间,差不多再也离不开这个小木凳了。

  吃饭时,一溜儿被拉到了一个广场上。好大的一个广场,他们以小队为单位站成一行一行。接着坐在小木凳上,正襟危坐。每个队里只有队长站着。驮着一个大铁桶的地排车在队伍之间活动,冒着热气,一个桶里盛了干食,一个桶里盛了菜汤。拉地排车的和分饭的也是犯人,也穿着灰衣服,只不过腰上比他们多了一块白布围裙。接着就是小队长呼喊铺号,一个一个走上去。“咣咣”一勺子干饭,一勺子稀汤。他们小心翼翼吹着热气,走到自己的小木凳跟前坐下。一片咀嚼声,吱吱的喝汤声。这里的食物比那个农场差不了多少,不同的是数量太少。一个粗窝窝、一碗稀汤,再不就是一碗粗米饭、一碗菠菜汤,或者是淀粉做成的咸汤。如果不劳动还勉强凑合过去,可是这里的活计比农场要重得多,常常是吃过饭半个多钟头就受不住了,肚子咕咕响,老要弓腰,一遍又一遍紧腰带。

  四周是一片肃杀的空气。所有来这里的人都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从环境到心理,再到服装和食物,都必须和谐统一。队长“老疤”成了无所不在的凶神恶煞。睡觉、熄灯、站队、跑操——新来的这几个人与其他犯人不同的是多了一项跑操,而劳动却与别人没有什么区别。

  “老疤”负责监工,他很少做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个人,如果有人动作慢了或者是停下来喘息,他就走过去——那个人刚要解释,他就扬起巴掌,说一句“日你妈”,一掌推过去,那人的下巴就流出血来。曲很想用钢钎把这家伙的脑壳捅碎:自己实在忍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冒死给他来那么一下。他并不怎么恨那些持枪的看守,而最恨的就是这个穿着灰衣服的特殊犯人。

  日子久了他才明白,所有当了队长可以领人干活的家伙,十有*都是一个告密者。在这儿,告密可是一项了不起的工作。所有的犯人都瞪着眼睛瞅着左右,看看有什么可资利用的地方。如果能够及时地捕捉到同伙的毛病并且汇报上去,就有人在一个记功本上给画一道红杠。还有拼命做活、超额完成工作,或是到最危险的地方排过哑炮,都能在记功簿上留下红色的痕迹。这些红杠多到一定数量,就可以减刑。如果一个犯人做了队长,那么他所统辖的这个队在完成定额方面出现了奇迹,这个头儿也可以上功劳簿。老疤原来是工厂里的一个仓库保管员,偷盗、耍流氓,几乎什么坏事都干过。他被捕的原因是有一次把进仓库领料的一个十六岁的女工给*了。

  他们这一伙的任务是修一条铁路。因为这里要打山洞,那些铁轨就要从山的下坡沿着山路一直转到对面那个洞口。那些陡坡都要用石块砌起来,这样路基才能稳固。架铁轨的是一些专门的技术人员,而这一伙犯人只能干些粗活:搬铁轨和扛枕木。最主要的工作还是开石头,把石头开成一方一方,然后在陡坡上砌起。有一个地段坡太陡,他们要用很长时间在陡坡上砌一道宽石堰,这样即便在雨天也不至于发生什么意外。陡坡下部要打几个水泥桩,水泥桩要深入山坡土层下部好几米深,就像几颗大水泥钉一样把整个陡坡上的岩石和泥土钉牢在那儿。打水泥桩的工作显而易见是最危险的,因为这儿连起码的安全设施都没有,比如说没有一条安全索系上那些打桩人的腰。他们在陡坡半腰上操作,稍有闪失就会滚下陡坡。陡坡有一些凸起的石块,那些尖刃像刀子一样向上仰着;还有一些被滚石砸断了的小树桩,它们的断碴也像刺刀一样仰着。一个人滚下去也就没命了,最轻也是一个伤残人。而且陡坡上部就是曲这一伙砌路基的人,他们脚下的石头难免要滚落下去,冲着陡坡上施工的人射去。有人提议在陡坡上部系一道防护网,被监工的严厉拒绝了。

  曲他们这一伙砌路基,不光要自己小心得不能再小心,还要防止手边的石头滚落下去。打水泥桩的人都是一些施工老手,而且都是这所监狱里的重犯。

  由于任务抓得紧,打桩的人要分三班倒换。有一天他们清早来到工地,见下面的气氛不大对劲,后来才知道是半夜里有一个年轻人滚落到下边,死在深深的沟壑里了。天亮了他的尸首还在下边,有关方面正组织人往上弄呢。

  四周常常响起隆隆的炮声,他们来到这儿只是半个月的工夫,就听说哑炮炸死了三个人。奇怪的是死人这种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老疤”总是笑嘻嘻地通报说:“哼,又干掉一个家伙。”

  一天下午他们正在砸石头,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原来有一块圆溜溜的石头从“老疤”不远的地方一直往下滚去。他们一齐呼喊:那块石头正好冲着下边施工的人射去。尽管这样喊叫,那石头还是飞驰而去,快得不能再快,下边的人要躲已经完全来不及了。正在那儿弓身干活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他吭吭哧哧干活,耳朵可能不好使。正好在他一抬头的时候,那个石头“砰”一下击在了他的胸部。大家眼瞅着他“啊”一声往后仰去……他几乎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甚至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完了。向上仰着的石块和断掉的小树杈捅破了他的躯体,鲜血涌出来,他很快停止了抽动。血从上衣渗出,从裤脚那儿流出,冒着粉红色的泡沫。

  他就死在大家眼皮底下,离打桩的地方不过一百多米。

  几个打桩的人惶惶跑开,这边砌石头的人也乱了,丢了手里的锤子,站起来呼叫,一时不知要做什么。“老疤”说:“都给我稳住,喊什么喊,你妈的,就是你!”

  他伸手指了指离他最近的一个中年人:“就是你把石头推下去的。”

  那个中年人说:“我……我……”

  “你什么,你这个混蛋!”

  可是曲看得清楚:恰恰就是“老疤”在那儿胡乱走动时把脚下的一块石头碰掉了。

  一会儿过来几个人,还有几个背枪的,一个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人。“老疤”吼叫着指住中年人,中年人无力辩解,向上伸出两手,就像投降那样。但没由他分说就被扭走了。

  从那儿以后,中年人再也没有出现在工地上。他们都不敢打听,只知那个人的代号叫“六五”,铺号紧挨着曲,是曲的上铺。以前“六五”睡眠不好,半夜老要翻身,曲常常被扰醒。

  接下去他们的这个小队承担了打桩的任务,这肯定是“老疤”主动要求来的。“老疤”说:“别看这儿危险,谁嫌危险,谁就去排哑炮,那里哪个月还不得死个仨俩的。”

  他们队开始和另一队换班打桩了。前不久死去的那个人已经拉走了,可是那褐色的血迹在阳光下仍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所有做活的人都不时地闭闭眼睛,忍受着等待。

  “老疤”议论说:“那个家伙死了还算便宜。他被判了十年,刚来了三年,你看凭空免了七年刑。妈的,臭东西,找死,还想拉杆子,臭东西!”

  他们听了都惊讶得合不拢嘴,谁也听不明白什么叫“拉杆子”。曲知道,如果按照过去的习惯说法,“拉杆子”就是拉队伍。天哪,一个读书人会起来“拉队伍”吗?他决不相信。不过可能“老疤”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要知道在这个年头,语言已经变得混乱不堪了,很多概念都得重新界定。这里有很多方言土语,又混合着可怕的黑话……那个死去的人被判了十年,我们这一伙被判了多少年呢?曲关心的是这个。

  有一次他终于鼓起勇气凑近了“老疤”,提出了这个问题。

  “老疤”不知为什么把一个嘴角缩起来,害冷地吸着,又用手招了招,那是示意他凑近来。他就把耳朵凑近了。

  老疤故意把嘴巴对在他的耳根上,炸雷似的喊了一声:

  “你们被判了一亿年!”

  4

  打桩的工作紧张而又凶险,所有的人必须全部上阵,连最年老的、腿脚不便的也不能例外。

  曲有一天轮到了一个夜班。他实在困得很,肚子里咕噜噜响,一点劲儿也没有。不过夜班虽然瞌睡,在微弱的灯光下也不太得眼,可是毕竟安全多了。因为在白天还要提防上面施工的人碰下石块。他苦做了一夜,后来简直是搂定了跟前凸出的一块石头才算没有掉下去。天露出了鱼肚白,一个监工的人——他不是“老疤”,也没有多少权力来指挥这里的工作,可他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见到了正在那里打瞌睡的曲,就拉开嗓子吆喝了一声。曲睡着了,打着呼噜,突然一阵寒冷,在那声吆喝里醒过来,身子使劲一抖。他忘记正抓紧了一块岩石,一抬手,脖子一仰就倒了下去。

  第一下他磕在一块石头上,头立刻磕破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感觉,又是一个树杈绊住了他的脚。他闭着眼睛说:“完了,这回是自己。”可正在这会儿,他觉得手被什么“呼啦”扫了一下,他紧接着一抓,抓住了什么,可是下半身已经悠下去了。他紧紧地抓着,睁眼一看,那是一条粗树根。他抓着它决不松手,咬着牙。旁边都是呼喊的声音,是和他一块儿换班的那三个人。他们吆吆喝喝,后来终于找来了一根绳子。

  这时曲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他知道自己只要稍稍松一口气也就完了。

  上边的人喊:“快睁眼,快抓绳子!”

  他在喊声里睁开眼睛,觉得右眼看不见了。一片发红的东西糊住了眼睛,原来额角的血流进了眼里。他费力分辨,终于看见有一个绳头在左肩那儿扫来扫去,悠动着,他要赶在它悠过来的瞬间伸手攥住。天哪,它悠过来了,他使出了全身力气,猛地把它攥住……

  两个多月之后他们突然得到通知,离岗重回农场。

  没人敢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可是紧接着他们就被集合起来。报数,换衣服——那个装在木条箱子里的衣服又被归还了。

  当抓到自己脏臭衣服的那一刻,他感到多么幸福啊。劳改农场真的来人了。他们都认识农场的人——这些人脸色冰冷,不管别人脸上露出多么感激的微笑,他们只是站在那儿一个一个清点,就像清点一群羊或牛似的。

  当然,那个中年人再也见不到了。

  他们排好队伍,在口令声里往外走去。刚刚走了不远,又看到迎面来了十几个人;走近了,这十几个人的轮廓看得更清了。曲认出,那是刚刚从农场开进来的。

  他明白了,原来就是这些人把我们换回去的。他仔仔细细看着,后来他从前面第四个身影上辨认出那是路吟!他的左腿好像残废了,一拐一拐多么厉害——整个队伍中只有他一个人是拐子……领队的人推搡了曲一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