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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夜思(1)

  让我来告诉你,也请你来告诉我。这是一场互相诉说。这会使我们真的弄懂绝望和希望,弄懂什么是幻觉,什么是奢望,而什么才是结结实实的泥地。
      ……
      又一次走进了午夜。漫漫长夜,无论醒着还是睡着,我都在倾听自己的呼吸,将围拢来的赶开,又追逐飘逝的……
      一
      ……只有你才能听到我的心音。我有时想,世上的一切都非常简单,它并不玄奥,也不复杂。所有的纠缠、繁琐,长长的过程,都不过为了结出一个果子。
      因为它才有四季,才去经受。也因为它,才把人鼓舞得浑身灼热,有打发不完的激动。
      凝视着你,不停地叙说,却在自己的语气中轻轻战栗;无声的黑夜中,借温暖的追忆安慰自己,却使一片心情更加冰凉。春天的丁香,初秋的玫瑰,一切美好和温馨都在提醒……我接着想那片平原,平原上一切的生灵,无边的丛林,月光下的海浪。
      我今夜特别思念你。
      二
      我想领你走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真的要离开这片平原了,开始跋涉——看到那一溜黛色山影了吧?要向南,一直向南。我会把糙食留给自己,把剩下的一点精粮交给你。旅途太长了,你要接着走。到了那一天,我倒下了,你将继续往前,并且想念着我。这世界上有几个人真正配得上怀念?我因此也该深感欣慰了。
      行前只是舍不得孩子。夜里,抚摸着孩子鼓鼓的小手指甲、软软的小巴掌,就得用力忍住什么。
      三
      我曾盼望有一所小房子,简朴得像土地。我们住在里面,种菜养殖读书……彻头彻尾的老路子,也是唯一健康和医治的好路子。我们将同时感知和回避,也借此来一个总结;更重要的是,我们会看住飞快流逝的生命。
      看住它,即看看它是怎样渐渐变得老旧、一点点地抽走——像抽丝一样?我不想让频频的侵犯把它的形迹遮住,而需要一个冷清之地。于是就想到了那样一所小房子。
      ——难道就此退却吗?退却又是不是背叛?如果是,那么它大概也是所有罪愆中最轻的一种了。
      我背向了一片平原。但我将从此守住什么,一刻也不松懈——这样行吗?
      这样又失去了“目击”的可能。很久以来我就渴望做个记录者、目击者,因为这是最起码的。可是我被逼到了一个小屋中。这其中的悲哀谁说得清。这样一种感觉长时间压抑着我,使我不停地迟疑。风雨敲打在屋顶上,从此将是山地的风雨。我闭上眼睛会梦见妖魔,我在小小庭院中栽下花卉,却要迎接严霜之后的凋零。我在两难的状态中徘徊,已经很久了。眼看着有什么最可宝贵的东西被耗干了,没留一点声息痕迹。
      四
      你的鼓励我会深深地记住,永远地感谢你。你要跟随我去那个小屋,去种植、迎接一生的冷淡和艰辛。我们甚至讨论了怎样采蘑菇和黄花菜、怎样包装销售的细节,还有栽培养殖的关键技术问题……未来怎么办?我们问这片平原。我们都知道它没有太多的未来。如果说我们的未来还有一座小屋的话,那么这片平原连座小屋也不会留下。一切都会荡然无存。
      我们互相注视着。
      五
      你真实地哺育我、饲喂我。我一生都将牢记我承受的、我享用的、我拥有的。我相信当初有神灵轻轻地推了一下,我们才抬起了眼睛。淳朴得像土上的一株艾草,清香久远。不认得艾草的人永远也不认识原野,觉悟不到土地的存在。
      我跟随着你像跟随真理。我的忠诚经受了检验。一个当代人怎样才算经过了洗礼?我不知道,但我算是这其中之一。我面对着原野,没有茫然失措。很亲切,很本色,我们相互体贴。你哺育我、饲喂我,你不朽的青春光芒四射。
      由于那个不幸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变得沉默寡言。可是你打开了我心的闸门。也由于类似的原因,我不会泣哭。当面对同一个场景,众人嚎啕之时,我却是木然。但面对你的温厚和无私,我却难以忍住。脸上没有滴落,心中泪如泉涌。你的手挽住了我,我们向前走去,直到溶解在天际。那一片橘红色的云不是被太阳点燃的,而是一个奇怪的预兆。你哺育着我。世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善良的人了。
      你的手挽住我。诅咒和颂赞轻得像一片鸿毛。去哪里?向南,一直向南。
      六
      有时我也于心不忍,真想说一句:走开吧,走向你自己的来路吧。我不敢再让你陪伴。我深知这有多么危险。这是一种可怕的牺牲,虽然并非不值。我不久就需要一个拐杖,因为不想让人搀扶,只想自己走下去。没有人比我更喜欢玫瑰,可是我只能面向荒芜。这是我的命。
      你是新来的,走开吧,离开吧,趁着还有一点食物和水。不要再往前了,不要在乎别的行人,因为他们都心怀一个理由。他们有一种血脉一个经历,拗得像战士,不,比战士还要顽强。
      仅仅用战士来比喻这些人是不够的。战士有时是中性的、单薄的。而他们是殉道者加战士,是金属中最硬的合金。你在了解了这一切之后仍然愿意往前,不再犹豫地迈出了一步又一步。可因为我是个兄长,还是要对你说一句:离开吧,离开我吧。
      七
      人的心中该有一颗种籽,它埋下了,在温湿中胀大萌发。它留在了心底,人就会坐卧不安。人与人的命不一样,有人就是被播下了一粒种籽。这一籽埋得好深好深,它绝不会风干,也不会腐变发霉。随着它的胀大,将在心里压得沉沉的。
      我不知该怎样对待给我播下种籽的人和岁月。我只是有了无尽的遥想。那个人远去了,像任何无望而热烈的人一样,走得如此简单,差不多连送行的人也没有。
      如今我一眼就可以把大街上的人分辨出来:谁心里有个种籽,而谁没有。世界靠没有种籽的人去充填,但世界却不会由他们创造。种籽长成了那天,他开始有力量,他让它在世上缓缓开放,吐露芬芳;最后是结出果子,赠给一个个张开的口。种籽也会在心中变质吗?当然会。那一天才是非常可怕的。
      八
      我听到有人讥讽和谩骂他自己不幸的父亲,心上立刻一紧。我警惕地看着,觉得陌生而神秘。只是后来想想原因也很简单:那时这样对待父亲是一种时髦。
      我却由此而倍加怀念自己的亲人,无论他是有幸还是不幸。当然他只能不幸。我不记得很早时他的模样,也不记得他的声音。因为我们相识已经很晚了。乌黑乌黑的一个晚上他回来了,瘦骨嶙嶙。他没有力气,没有声息,刚躺下歇息又被人揪起。他不会做当地的活儿,于是被赶到海上,从此就伏在了长长的网绠上,随着拉网号子移动、移动。
      我像被吸到了海边,一天到晚卧在沙滩上看。号子声,叫骂声,海上老大的喝斥,还有挥动棍子的嗖嗖声。海浪为什么不能将一切淹没?那个人,那个与我不能分剥的人,这时正在用力地拽着死沉的网绠,双手流血。
      一网一网的鱼上岸了。有一种皮肤粗韧的鱼,有人就剥下皮来,用来蒙鼓。从此我和伙伴们敲起了鱼皮鼓,不停地敲。那又闷又沉的鼓声密集痴狂,撒在了浪尖上。旁边的人又叫又跳地敲,只有我一声不吭。我只敲给一个人听。
      九
      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有一点永远不会改变,就是对那片原野的留恋。我对它寄托了全部热情。我一生的跋涉,只为了它。这也是能够证明能够接近的具体事物。我常常幻想着这世上还有一种力量能够把它复制出来。尽管它今天已不复存在,也因此造成了我深深的忧愤、我的恨。它的昨日如同梦境,一闪而过。
      那片原野连接着大海。它的最南端是一溜黛色山影,西部和北部都是茂密的丛林。丛林深处的一些村落甚至以树命名。那都是引人遐想的美丽名字。就因为这样一片原野,我有时竟要奇怪地发出感谢,感谢那些强加给先辈的苦难——没有这些苦难,我今生就无缘结识这样一片原野。它拥抱了我,使我真正领略了什么才是永恒不灭的美。
      我喜爱那里所有的季节,包括最寒冷的冬天。那是真实无误的冬天,不像现在,在隆冬季节突然下起了毛毛雨;那里的冬天冰封河渠,甚至是一大片海滩。雪岭一道道像长城一样,都是罕见的大风搅成的。一个人想顺利地踏过雪岭是绝无可能的。冬夜,所有的农家、林场工人、牧者,都不忘准备一把铁锹放在门侧,以防一夜袭来的大雪堵住屋门。
      那时的冬天是真正严肃的日子。我们在岁月中不能少了严肃。一年四季的不冷不热是歉收和疾病蔓延的原因之一。正因为有那样的日子,原野上的人才备柴、狩猎、制厚重的棉衣皮帽,还造出矮小温暖的土屋,造出火热烤人的大炕。窗上结满冰花,用嘴呵出一块光亮,望外面的雪枝悬冰、银山银岗、冻得飞跑的雪狐。对春天的怀念何等强烈,这种怀念像火一样炙人。岁月在冷与热、忙碌与消闲的巨大反差中变得多情多趣,也耐过得多。它绝不像今天,一晃就是一年。岁月的消耗把生命磨钝了,磨得庸常麻木了。那时迎接一个春天多么隆重,不要说人,不要说一些大动物,就是小小的沙地蜥蜴也要一蹦三跳,就是那些麻雀也要连唱三夜。河冰裂了,渠水响了,小狗跑到雪岭后面小心地侦察季节,兴奋得一声不吭。
      柳树最早激动,接着是白杨、杏树,再接着是壳斗科植物。一点点渗出的绿色、红色,那一片斑斓,与各种欢腾不息的动物交融一起。你倾听苏醒的喧哗和变奏,这时才会理解春天为什么被千万遍地歌唱描叙而不至让人厌烦。春天太活了,太亮了,太安慰人了。噜噜响的河渠留下了半边绿水半边冰凌,有多少鱼在青青的水草下窥视。太阳把田野晒得水雾蒙蒙,牛的叫声从世界这一端传到那一端。
      春天的喧闹过了许久,惹人注目的道道雪岭才开始慢慢融化。从岭顶淌下的小溪越来越欢,它把搅在一起的砂与雪分离开来,冲刷得清新分明。被雪水洗过的沙粒多么干净,一颗是一颗。每到了傍晚溪水就和缓下来,融化的速度放慢了。接着是一夜沉默、小声私语,都是关于冬的回忆。
      雪岭一扫而光之时,才是夏天的开端。初夏的平原上稚果与鲜花数不胜数,让人想到那个富丽堂皇的秋天无论多么棒,也要感谢火暴的夏天。夏天从一开始就不同凡响,华丽得令人瞠目结舌。自然界走入了最随意最洒脱的季节,一切都在尽情地生长和繁殖,绿色像大海的浪涌一样铺满泥土。下雨了,一场豪放的冲刷洗涤,天晴之后又蛙鼓齐鸣,庄稼、丛林,一切绿色的生命都闪闪发光。
      盛夏的火热让人难忘。在最热的那十几天里,海滩上的沙子像被烧过一样,谁赤脚踏上去就要大呼小叫。在这样的烘烤烧灼下,各种果实都在加速成熟。谁敢在正午的烈日下跑到太阳下徘徊?除非是海边上那些拉大网的人,除非是这些身黑如炭的人。就连狐狸和兔子、野鸡和鹰也找荫凉去了,它们在等待一个月夜。
      河湾里的荻草蒲苇茂盛得难以想象。真正是密不过人。谁都会相信,在这重重叠叠的绿海中正孕育潜藏了无限的隐秘。浓绿从近岸浅水长起,一直长到深处,把水道逼成了又窄又急的一道。夜晚站在堤上,听水鸟嘎嘎大叫,听大鱼溅水的声音,再迎着满河道的南风,会多么快意。在海滩下乘凉的人点起驱蚊的艾草,大仰着,一边看天上的繁星,一边讲如真似幻的故事。有人还不断地起身到堤下的野地里摘一些不太成熟的果实,聊胜于无地咀嚼着。他们在提前品咂一份甘甜。
      就这样,平原等待的秋天终于挨近了、来临了。富足宽容的季节里,不要说果园和庄稼地了,就是在丛林中,那些野生的浆果也采摘不完。野葡萄野草莓、悬钩子……动物和人可以一块儿享用,简直用不着节俭,因为反正吃也吃不完。秋天过去就要埋在雪中了。有一些动物就在冬雪中扒出它们,把仍然鲜亮的冻果咬得啧啧有声。秋天的蘑菇长在松下、合欢树下,长在柳条棵子中,甚至长在大树的半腰。它们是泥土生出的另一类果子,神秘而又美丽,让人们在劳动间隙里一低头一仰脸就拾起一个欣喜。蘑菇汤,秋天平原上才有的纯美清爽,恰好冲淡了收获季节里餐桌上的肥腻。
      收来浆果、坚果,收来粮食和菜蔬,从一处处村落到林场园艺场,个个都忙。庭院里的蜀葵败了,木槿却开得正旺。当年育成的鸡膘肥体壮,光滑得像养分充足的大娃娃。狗随主人到田野里忙秋了,留在院里的是温柔顽皮的猫。猫与鸡、鸽子和猪逗玩,互相追逐打闹,而且乐此不疲。所有的家养动物都胖墩墩的,皮毛闪亮,像抹了一层油。那些野生的动物,如一只黄鼬,有时也并无恶意地从墙头上探一下脑袋,立刻引起院内一阵慌乱。可能是芦花大公鸡首先发出威胁的尖叫,接下是猫儿嘴里严厉非常的一声“哧——!”不速之客无踪无影了。
      秋天还是老人们提着马扎、互相交换烟叶的日子。他们一边吸烟一边数念旧事,高兴了就骂骂老婆子和当年的伪军什么的。“你知道河西头那个炮楼是怎么端的吗?”一个黑脸老人抽出烟嘴大嚷。旁边的人都不吭。“是穿花褂的四奶奶捣鼓的,她通队伍!”他用烟锅比划着。这个秋天哪,果实和传奇一块儿丰收了。
      十
      林场枫树旁的小路还有吗?那一地火红的枫叶,那一对对身影。那时掮枪的老猎人心慈面软,他们只为了过一份伴枪牵狗的传统生活。他们亲手推动了那个平原上多少婚姻,只一眼就能看出林子中的哪一对有点意思,然后设法去撮合。那时的人纯洁又含蓄,远不像现在这样泼辣得野蛮。他们先是注视,默默的,怦怦跳动的心脏轰击了肉体好几个月、好几年,才逐渐敢于交给对方一幅绣花手帕。
      下班了,姑娘抱着猫,小伙子领着狗。太阳光把脸抹红了,再有自家动物相伴,这才有勇气走到一个寂静的地方去。他们先说借书的事。猫在狗的盯视下从怀中逃开,狗也跑了。“今年河里的鱼真多啊。”男的说。女的抬头瞥一眼,“天说黑就黑了。”这样的约会不知多少次了,终于有一天他们在树下轻轻地拥抱了。他们周身抖动,眼含热泪。其中的一个说:“谁比你好才怪了。你最好最好——啊?”
      林子里的歌声起起落落。那是在远处,另一些欢乐的人发出的。幸福有个浓度。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时候获得它。但是幸福有个浓度。有人在它面前失去了任何办法,想哭、想歌、想在沙子上滚动,想跳到河里去。
      他识不了太多的字,可是他一连多少天琢磨写一首诗给她。写成了,不好。后来他干脆抄了一首唐诗,夹进一本好书交出去了。她为他织毛衣,织成了又拆了,天天织,一直织到秋末。
      掮枪的老猎人哪去了?他转到林子北方,又到那些拉大网的人那儿去了,有时一呆就是半天,晚上还要留下来喝碗鱼汤。可是老人答应下来的事儿呢?他忘了告诉她什么了,忘了替谁跑一趟远路。汪汪的狗叫此起彼伏。让热心热肠的好老人回来吧,尽快。
      十一
      没有绝对凶猛的动物,平原上的动物与远方动物一样,基本上是和气一团的。那时人们不太像后来那么恨狐狸、狼和黄鼬,因为它们做下的坏事实在不多。沙地狐狸、银狐,那张脸谁离近了注视过?没有。仔细看看吧,很美很美。狼也仪表堂堂,勤奋并且勇敢。黄鼬主要捕鼠,而且一张小脸生动无比,圆圆的大眼美丽绝伦。还有遭人贬斥的乌鸦、猫头鹰、貉、花面狸,哪一类不是生动活泼,精巧完美得像件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