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只离群鸟儿,尖叫着扎进树丛;几分钟后,不知是不是原来的那只鸟儿,跳出来,歌唱一会儿,落在草地上。绿草里有一个小虫子被它逮到了,它吞食了虫子,又向上飞了一会儿。它垂直起落了两三次,像在试验一种什么。最后它奋力拍动翅膀,向大海的方向飞去。
它消失了一会儿;后来不知是不是那只鸟儿,又从海边飞过来。它这一次在一个高高的槐枝上落下了,歌声听起来有点怪异,它看到了什么?它为什么总是自己来来往往?
吕义躺在荒滩上,耳朵里爬进一个蚂蚁。他把蚂蚁弄出来,用沙土埋了。那只鸟儿被他盯过来盯过去。他身边有一个黑色的纸团,冒着热气。这会儿他看看太阳,从纸团中找出一只烧鸡。旁边还有一个酒瓶。他把嘴对在酒瓶上饮一口,又撕下一个鸡腿。饱餐一顿之后,头让树荫遮着,只余下身躯被太阳烤晒,睡起了午觉。
到太阳西斜时分,他爬起来。远处响起了枪声,他蹿上一棵大树。响枪的方向一会儿冒起了浓浓的黑烟,接着传来哭喊的声音。对这一切吕义都习惯了。他从腰上飞快掏出一支驳壳枪。这支枪起码有八成新。他在手里掂了掂,漫无目的向前一甩。但他并没扣响板机;后来他又飞快地把枪插到了衣服下面。动作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天黑了,他紧了紧裹腿和鞋带,把黑色帽檐一下转到脑后,腰弓下,一溜小跑往南下去了。
自从吕义得到了一支驳壳枪--那完全是意外的收获--就再也呆不住了:有一天他从杀猪铺出来,揩去一手血迹,对身后的烧锅老板说,他要给打麻将那伙人送一碗肉汤去。他常到烧锅那儿帮忙,烧锅在最后总要舀出一点肉汤给他,做为酬劳。于是他长得很壮,十八九岁脸上就有了横肉,有了发光的皮肤。那天他提着一个柳木饭盒,里面装了几碗肉汤。离烧锅有半里多路,拐过几条街巷,就是那个打麻将的去处。岗楼上的人也经常下来打麻将。他提着盒子进去,里面的人对他都熟。那个秃头秃脑的家伙这会儿可能干得很顺手,旁边放了一堆钱,还有一支闪亮的驳壳枪。吕义把肉汤给他们摆在一边,他们眼睛也不眨一眨。那个秃头秃脑的家伙瞥了一下吕义,吕义赶忙向他哈哈腰。后来他就站在一边等。一会儿他们把肉汤喝了,每人从脸前抓起一个硬币投给他。他把硬币装了,又到他们面前去收拾碗。他把空碗一个一个摆到柳木盒里。当他走到秃脑跟前的时候,不知怎么觉得该把那支枪和碗一块儿装进去。他很随便,几乎是脸不红心不跳地把碗和枪一块儿装进了盒子,竟没一个人察觉。他提着饭盒头也不回走出了麻将屋。当后脚一离开门槛,后面的门“咣”一声关上时,他就飞跑起来--刚跑了几步就取了枪,扔下那个盒子。他再也不回烧锅铺,不回杀猪的老屋了;他一直向北疯跑,直到蹿进那片荒滩的紫穗槐丛子,一颗心才算落定下来。
他擦着满额豆大的汗珠,端量着手里的枪,不知是福是祸。早就该有一支枪啦,不过他可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手。
吕义自从有了这支枪,就没让它安歇过。他设法搞来一大堆子弹,藏在荒滩上。日子久了,他又在荒滩上有了几个隐蔽的巢穴,它们都在一片树丛草窝里,风雨不透,隐秘得很。他过得似乎很自在,白天在荒滩玩,天一刹黑就蹿出去。他一个人非常利索,腰上扎皮带,腿上打裹腿,串村走户,谁见了都要慌忙接待。他跟这叫“慰劳”。都知道他是一个抗日战士,而且独往独来。他到了半夜,随便找一个炮楼,离得老远向上打枪。紧接着,炮楼里的人就乱了,狗也狂吠。当炮楼往外还击时,他早已跑没了影子。原来他到了另一个地方,又冲着炮楼打几枪。那个炮楼照例乱上一阵。
只有一次是例外。那次他刚刚迎着炮楼开枪,炮楼的吊桥立刻放下,狗和人“哇哇”叫着冲过来。他把枪掖进腰里,沿着野地一条沟渠往北疯跑--跑了一会儿他发现,前边斜横着又插过来另一群敌人。他慌了。性急之中,一头冲进了渠边的一片红麻地里。听着枪杆拨动红麻的声音,心想这一下完了。可后来那拨动声越来越远……他死里逃生。
打那儿以后,他打枪时离炮楼更远了。
他很想打死一两个敌人,但总也做不到。不过他每一次骚扰敌人之后,敌人总要到周围的村庄进行报复,有时难免干出一些奸淫掳掠的事情。他们把村民驱赶到广场上,吆喝着让村子交出那个人来。村民并不隐瞒他的姓名,都说那个人就是过去一个杀猪铺里的吕义。敌人贴出告示,到处捕捉吕义。
吕义一个人,像鱼儿游在海里,谁能捉得到?他在荒凉的大海滩上神出鬼没,惹得敌人两眼通红。他们不止一次设法到荒滩上围剿,结果一次也没成功。这片荒原太大了。敌人为一个人又不值得投入太多兵力,吕义感到十分得意。他决心把一个人的战争永远进行下去。
他成为所有村庄都知道的一个人物,有吃不完的东西。老乡们乐意把最好的米面送给他,吕义不愿要,因为他忙着战斗,没有时间做饭。后来老乡们就把烙成的饼送给他。有一些荤腥是生的,吕义就提到海滩上,拢把火烧一烧吃。一些酿私酒的人都是吕义的好朋友,他得以品尝所有的好酒,评语极其严格、准确。他常常醉过去,当醉了时,行动不便,老乡们就把他藏起来。
有一次,老乡把他藏在一个碾屋里--那天正好遇上敌人进村催粮,吕义吓得藏到碾盘下面。当敌人全部离去时,他从碾盘下面射出了挑衅的子弹。枪声一响,他赶紧跑开了。可是敌人走到半路又折回来,团团围住了村庄。吕义这会儿一个人早藏到树丛里,回到了那片广阔的荒原。
吕义的名声越来越大了。传到了区上,都知道有一个不畏艰难,单枪匹马坚持抗战的人了。区上派人来联络,吕义很激动,但他警觉性已经相当高了,因为在这些年的奔跑中也增加了很多知识。来联络的人是一个满脸胡须的老者,面皮焦黄。吕义看着他,越看越觉得他像一个伪军,就问:“我们打仗为了什么?”
那个面色焦黄的人吸着烟锅:“为胜利哩。”
“胜利又为了什么?”
“为日子哩。”
吕义摇摇头:“胜利为安上一个‘国’哩--”他愤愤地搓着手掌说下去:“我疑心你不是咱的人哩。这么着,得罪了上级也不好,你头里走,我后面跟;你要是胆敢把咱领到鬼怪地方去,枪子可就不认人啦。”
面皮焦黄的老者吓得烟锅抖抖,慌慌地说:“那好那好。”他一路慌着前面走了,吕义跟在后面。转来转去,转到了一个破庙跟前,吕义这才放心地跟进去。他知道,区委一定会在这一类地方。他估计得不错。
区长好好款待了吕义。他们特意为他做了一个砂锅豆腐。吕义装出很爱吃的样子,抹着油滋滋的嘴巴,倾听着一些道理。区长说:从此以后,你就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了。区长表扬他是一个“孤胆英雄”。
吕义从那儿以后算是入了组织的人。他回到了村子里就告诉老乡说:
“我是一个‘孤胆英雄’!”
他抱着一支枪,几乎每个夜晚都要到村子里转几圈。一些熟人嘴对着耳朵说:“吕义又来了。”
吕义在村里玩到半夜,就去寻找炮楼打上一两枪。听着炮楼里人犬混杂、乱成一片,他觉得无比快意。
这样久了,当他打枪的时候,炮楼里的人终于不在乎了。还有一次,在他打完枪之后,炮楼上的人就喊道:“吕义!你这个杀猪的手,总有一天给你把皮剥了!”
吕义心里一惊:谁出卖了我?这样想着,心里有些凉。他认为这些村子里花花黧黧,什么货色都有。他认为村子里出了叛徒。这样想着,他又迎着炮楼打几枪,喊道:“坚决把你们赶回去!人民战争必胜!”炮楼上又打枪。吕义大骂,用语粗鲁。那种特别奇怪的骂法,是他很早时跟师傅学的。炮楼里的人也骂起来,结果远不是他的对手。一会儿敌人被他骂得服服贴贴。炮楼里的人只好迎着声音不停地打枪。
接下几年里,他从来没有间断过夜间出来骚扰敌人。有一次他在一个老乡家里落脚。那个老乡实在穷得可怜,全家都吃瓜干粉掺糠的糊糊,全家仅有一点玉米面还要给吕义做成一个窝窝,让他夹着咸菜吃。他们都知道吕义是队伍上的。吃饭时老人流了泪,一边哭一边从身后拖出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吕义他叔,这孩子再呆下去就得饿死,你好不好领上,让他参加你的队伍?”
吕义吞吞吐吐应了一声,老人就赶紧让孩子给大叔磕头。孩子刚磕了一个响头,吕义就把他扶起来。他捏了捏孩子的胳膊,又扒开嘴唇看了看牙齿,连连摇头。老人问:“怎么?”吕义说:“队伍上挑人可是严哩,你这孩子等养壮了那一天再来吧!眼下这个样子能急行军吗?你知道,我一个人一天要跑几百里,半晌这边炮楼上刚挨了我的枪子,下半夜我又到河西去捣鼓另一帮去了。你这孩子行吗?有这脚力么?”
老人半张嘴巴,没说出什么。
吕义说:“待你把他喂壮了那天,我自己来把他领去!”
老人赶紧拱手谢了吕义,心上早已凉了。
随着形势变化,敌人更加疯狂地报复。他们在村庄建立了自己的组织,有很多便衣像吕义一样神出鬼没。这样吕义的活动就更加艰难了。他改变了活动方式,不能随便在村里过夜了,只能到几个“堡垒户”里取一点东西,再匆匆回到荒原。有几次他甚至不能找个炮楼打枪,干脆就在街口上放起枪来。那时村子就乱起来,后来知道了是吕义干的,见面就埋怨他。吕义说:
“我是要引敌人出来,你们以后听见枪声不要慌。”
他的话有人听在心里。有一次一股土匪闯进村子,枪声一响,村上人还以为又是吕义呢,一个跑的也没有,结果被土匪洗劫一空。事后吕义又埋怨说:“我的枪你们听不出来?我的枪打起来‘嘎勾嘎勾’,”又说:“那帮土匪我饶不了他!你想想,鬼子我都饶不了,土匪又算什么!”
从那以后,吕义到处侦察这帮土匪。有一天他听说土匪入了一个村子,就偷偷摸进去。可那个村子静静的,不像遭到骚扰的样子。他很气愤,离去时就向村庄里打了几枪。当村里的狗一齐吵闹起来时,他又飞快逃走。一口气逃到一个炮楼下面,往上打了几枪。对方赶紧还击。吕义破开嗓子大骂,一边骂一边退去。
一般情况下,吕义不会离开那片荒滩的。那些年里只有几次是个例外,就是区上开会的时候。他曾先后参加了几个区联合召开的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并作为区里仅有的几个代表之一,受到了表彰。他被戴上了红花,一个满脸伤疤的领导人热烈赞扬了吕义,说他单枪匹马,深入敌后,搅得敌人不得安宁,是多少年来罕见的一个英雄。又说这么年轻就成了英雄,真是不可思议。这个领导人虽然面貌粗糙,但从讲话中倒可以听出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大人物。在讲话时,他甚至咕噜噜吐出了几句外国话。有人赶紧把嘴对在吕义耳朵上告诉:“俄罗斯话!”
吕义那时候神情肃穆,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后来会场里有人欢迎吕义讲几句。吕义硬着头皮到了台上,两手习惯地在右衣襟那儿抚摸:那里有一支硬硬的枪。他这样摸着,下面的人就可以看见衣服下面那支枪的轮廓时隐时现。吕义一开始讲有点紧张,讲着讲着胆子就大了。他的大意是:
那片荒滩很大,他就像一只免子,跑得快就使劲跑,能跑多远就跑他多远!
这时那个满脸伤疤的领导插一句:“这叫‘天阔任鸟飞、海阔任鱼游’!”
吕义又接上讲。他说那些村里的人民真好,人民向着他,他又怕什么?他那是打游击,虽说只有一个人,可他代表了人民哩!整个的一片大荒滩,整个的西北部都是他的游击区,他要凭着这杆枪打红天下!
最后一句话口气过大,引起台下的人面面相觑。
那个领导赶忙站起来:“这就是英雄的豪言壮语!”
吕义觉得自己失了嘴,但听到领导的赞扬,口气又硬朗起来,说:“我要一气打到胜利!”“胜利”这个词儿在他嘴里有点别扭。他的话讲完了。
领导人上来跟他握手,又发给他一本油印的小册子,册子上有一个红色的标记。他把它掖到怀里,当夜就带着红花赶回了荒滩。
从那以后,吕义知道了文化的重要,就偷偷摸摸跟一个村里的私塾先生认起字来。到后来他竟然可以巴巴呀呀读出一句话,再后来小册子上的字也认出了一多半。
他一直坚持在那片荒原上活动,而且越来越频繁。随着整个战争形势的发展,那些炮楼开始收缩了。每一个炮楼撤掉的时候,吕义都要不停地骚扰,给他们补上几枪。最后四周只有一两个大炮楼了,吕义也就干得更加起劲。他知道敌人势单力薄,轻易不敢走出炮楼,大白天就在炮楼附近游来荡去。他手提驳壳枪,引得村里人一阵阵惊慌。他对村长也不够尊重,有时大背着手问:“村里最近出木(没)出过汉奸?如果有你阔(可)以告诉我。”村长慌慌点头:“木有木有,木有汉奸。”
村子里几个富裕的人家都特别怕吕义。有一家在荒原上有些名气,很有些历史了,> 因为实实在在讲,吕义从来没消灭一个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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