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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一个看到隋不召回到洼狸镇的是史迪新老怪。老怪当时正用锹柄挑一个粪筐在镇城墙下徘徊。其实这里不行车马;人们出于对古城的敬意,大小便也起码要离开城基百米之外。所以老怪的筐子一直是空的。自从隋不召去城里看望老船后,老怪就有了一个新奇的想法:隋不召会死。他这样想有些依据,因为镇上自古有个规矩:老大不离家。一个老头子千里迢迢到外面闯荡,多半要把骨头埋在外面。现在车马稠了,隋不召的两条小腿常常把自己绊倒,加上背负行李,必定九死一生。为了验证他的预感,老怪每天在城边转悠,或登上城垛遥望。可是这天傍晚他迎着霞光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隋不召踉踉跄跄奔过来。“坏了!这个恶人命大。”他在心里叫着,急急跑下城去。隋不召走过来,老怪拋开筐子,只握紧一柄铁锹立在那儿。这时城下落满霞光,没有了行人。隋不召走得热汗涔涔,猛抬头看到老怪和寒光闪烁的铁锹,热汗一齐滚落下来。两双眼睛长时间地对视。老怪的嘴唇咬在牙齿里,缓缓将锹举起。隋不召伸长了脖子盯住铁锹,神气有点像鸡。老怪的铁锹举起来,颤了两下,重重地铲到地上。一股土末升起来,老怪放开嘴角骂道:“一个......叛军!”
  隋不召进入了洼狸镇,老怪尾随他在街巷上行走。老怪料定这个人必定带回镇上一些荒诞东西,就像当年跑船归来那样。他感到委屈的是,上天为什么没有及时将其铲除。本来这样的机会很多。
  隋不召在街上很快被人围起,人们问着各种事情。隋不召哈哈大笑,高喊一声什么,跃上了一个小土台。他告诉:你们没有一个人能想出那个老船摆在了哪里、是个什么样子!那是个宝物啊,如今摆在了省城里的一所大房子里,原先烂掉的木板又依原样扎好,威风地搁在一个上了油漆的铁架之上。老船四周由拇指粗的铁环拦住,任何人不得近前。一块雪白的木牌上用香墨书下大字,讲明何时何地因何事由挖出了这具老船、老船的真姓实名朝代等等。它在大屋子里供人观看已有二十多年,至今人流不绝。外国人最喜欢它,大胡子一抖一抖要给老船照像,被专门负责保卫老船的英俊少年挥手阻止。老船进城之后经过无数次科学处置。如今不仅没有了出土时的满身腥气,而且变得清香扑鼻。众人惊讶多于欣喜,呆呆地望着隋不召。隋不召手指众人说:“老船摆在省城,连外国人都去看它。它老家倒无人去看。二十多年了,负责看守的人告诉,老船半夜里就呜噜呜噜哭,它想家。二十多年了没去一个人看它,真是对它不起。我给老船跪下了。给它磕头。我说服了看守的人,用手去摸了它,这是二十多年里第一次有人摸它。我的手指刚刚挨上,它就抖起来。我摸着,它抖着,后来我放声大哭了一场。我说老船呀你想开些,洼狸镇人都是些不忠不孝的人;再说二十多年里也不得空闲。先是忙着革新和炼钢,后来饿坏了又不能远行;刚能吃饱了走路,红卫兵又兴起来了,镇城墙上有机枪......我哭啊说啊,参观老船的人都跟着我流泪了。连外国人也流了泪。外国人的眼泪是绿颜色的。我说,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洼狸镇今天松和一点,俺这就接你回老家去。郑和大叔不在了,我这个小兵伺候你吧;我死了,再让知常接替我。看守的人说,『这不能够』。我哭着离开了。”
  众人不断惊呼。外国人的眼泪、老船每到半夜就哭泣,使人再三揣摩。年轻一点的沉默良久,终于又问:“城里还有什么新鲜事情?”隋不召尽快摆脱了悲哀说:“有的是。年轻男女都穿窄窄的粗布裤。红灯绿灯在楼上乱闪,进得门去,男女搂得不紧,硬跳硬跳。花两毛钱还能看小电影,比『西洋景儿』强上百倍。小电影专演打拳,武艺高强。小伙子打不过女人,女人还打不过怪老头。有一回不打拳了,出来个光身子男人......”众人大笑。正笑时一边有人重重地吐了一口,回头一看,见是老怪,他恶狠狠地盯着隋不召。见素也在人群中,这回儿上前扶着叔父,解下了他背上的行李。见素最感兴趣的是城里的事情,这时就让叔父快些回家。人群缓缓地散开,老怪则紧紧盯住那两个人,手中的铁锹在暗淡的霞光中一抖一抖。
  李知常没有去探望隋不召。他不愿在这个时候露面。爱情的火焰烘烤得他面容憔悴。隋不召走后不久,李其生的狂病又犯了。知常忙着请医取药,折腾得精疲力竭。父亲总算静静地卧在炕上了,但面孔皮肤松松。李知常开始要照顾父亲恢复身体,忘了含章;但稍一松闲,火焰又升腾起来,只得一次次去找老磨屋里的抱朴。抱朴也无能为力,就指点着那些变速轮谈论粉丝大厂机械化的问题。这一来原有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又燃起了另一种火焰。李知常仿佛整夜都望见一个个金色的轮子在空中旋转,美丽而苍白的含章伸出纤细的手指拨动它们;哪一个轮子旋得弱了,那根手指就伸向哪个。仅仅几天工夫。知常头发脱落了一把,剩下的也再无光泽;双目如铃,颧骨凸起。抱朴一遍一遍开导他,仍是无济于事。两个人的话题常常扯到含章的身上。李知常说含章在等他,他心里清楚。他要这样等下去,坚定不移。抱朴多少有些吃惊,认为妹妹对老李家的这个小伙子有过什么许诺或者暗示,于是就再三地询问起来。结果没有,什么都没有。抱朴失望地叹气。他一想起妹妹的婚事心里就沉重起来。他自己有能力承受一切不幸,惟独害怕老隋家最小的一个人也遭到不幸。厄运几十年来尾随在老隋家人的身后,甩也甩不脱。李知常后来声音颤抖着诉说了一个梦。他说一天夜里梦见有一个美丽的细高个子女人住在古堡似的废磨屋里。那个女人一直被囚禁在那儿,长年不见阳光,脸上的血色一天天退尽。青苔就在她坐着的湿土四周生长出来,慢慢她的膝头也长满了青苔。他从门缝里偷偷窥探,觉得那个女人又熟悉又是陌生。她目光冷冷的,瞧也不瞧旁边;他要离去了,她才瞥了他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看清了这个女人,他破开了嗓子呼喊了一声:“含章──”喊完了白雾也就隐去了一切,天亮了。
  抱朴听完他的梦,沉思了半晌。他问:“醒来以后你就去找含章了,是吧?”李知常点点头:“我叫她,她不答应。我想用拳头把玻璃砸开......”抱朴惊恐地看着对方,再不言语。他想起了那个巨雷劈掉臭椿树的雨夜,想起了小葵紧紧抱着他的滚烫的手臂,觉得脖子一阵灼热。他喃喃地说:“不要这样,不要......那是梦!”李知常搓着手掌问:“那我怎么办?我这样干挺着?我受不了,我一天也受不了啦......”抱朴摇着头:“不,你该加快设计你的变速轮。多少重要的事情正等着你。你找探矿队的李技术员去吧。你说过『不能停』──说过的话不要丢在了脑后。”李知常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喊道:“不是我要停,我白天黑夜想着我的变速轮!是有人逼着我停!”抱朴打断他的话问:“谁逼你?”李知常的嘴巴抖了抖,大着声音告诉:
  “老隋家!”
  抱朴楞楞地站起来。他不相信。于是李知常就讲了隋见素中秋节之夜在晒粉坨的水泥高台上的话,讲了隋不召的闪烁其词。他捧着脑袋说:“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在给老多多出力。可是老隋家对我有恩哪,我该听老隋家的。你知道我离了这些变速轮就没法儿活下去,我只是在心里为老隋家祷告:粉丝大厂快换换主人吧,快让老隋家的人站出来吧。我老这样祷告。”隋抱朴无动于衷,转身挥动木勺去摊绿豆。他坐到方木凳上,卷了一支烟吸着,说:“你不该这样。你该明白,粉丝大厂不会是赵多多的,也不会是老隋家的。你放长了眼光吧,你是有知识的人。你只应该记住:变速轮不能停。”......
  李知常迷茫地望着老隋家的又一个人,长久地思索着他的话。他就这样走出了老磨屋。他想应该再找一下隋不召。重新听听老人家的话。他来到老人的厢房,伏在窗户上看着,见老人正手捧那本叫《海道针经》的航海古书,一句一句念道:“......船身平牛尾排礁有三四个,莫过,中央行船甚妙。......”李知常想喊他一句,但终于没有。他就这样伏在那儿,似懂非懂地听着老人读书。
  赵多多经过那次严重的倒缸事故之后,常常半夜里惊醒,去摸窗台上的砍刀。他一夜几次地在粉丝房里转悠,两眼尖尖地挨个瞅着。他一想起粉丝生产线上安装机器的事就按捺不住。成立粉丝生产销售总公司,大规模生产,依靠的就是机器了。他知道“胡言乱语”是个关键人物,但又从心里厌恶那个人;找李知常,李知常又支支吾吾。有一天他努力将厌恶压在心底,去探矿队找了“胡言乱语”。人家说这事一直由知常同志在办,他只能给予必要的协助。老多多只得去催促李知常了。李知常满目红丝,口焦舌燥地看着老多多,一边摸出了一张纸和一支铅笔。老多多有些发怒地问道:“变速轮怎么样了?”李知常就用铅笔画了一条长线。老多多又问:“今年能安起来吗?”李知常就在长线上画了两个圆圈。老多多手指圆圈问:“这是变速轮吗?”李知常点点头。老多多火了:“你他妈的不会说话了吗?”李知常回答:“会。不过我更重视图纸。”赵多多气哼哼地走了,临走甩下一句:“老李家就是出邪人。你快些弄去,花多少钱都记在粉丝大厂的帐上!”李知常不吱一声,把那张图揉成一团拋到了屋角。
  李知常夜间总是去守着隋不召。抱朴和李技术员也常在这儿,他们询问着古船和城里的一些事情。隋不召连日来不知回答了多少次,已经有些懈怠,问一句答一句,不一会儿就没有多少话了。李技术员又问起古莱子国的事情来,隋不召才有些精神。他说听管老船的那个人讲,古莱子国有好多战舰。也许洼狸镇那个老码头就是东方一大军港。后来战争少了,战事西移了,军港变成了商港。抱朴问挖出的老船是古莱子国的吗?老人摇摇头:“不是,这个大船还要晚得多。这是我和郑和大叔的船......”谈话至此只得停止。隋不召一个人说起来:“要问古莱子国的事,就得去问老中医郭运了。我们都是古莱子国的人了。镇史上有个地方非改不可,要添上,洼狸镇都是莱子国里的人......唉唉,李玄通过世以后,镇上就剩下郭运一个人能讲古了。”李知常说:“还有小学校长长脖吴,他也会讲古。”隋不召用鼻子哼一声:“他算什么。他专讲邪古。”......大家沉默下来。一会儿,大家都听到了跛四的笛音。今夜的笛音还是那么尖尖的,像是一个人在寒夜中孤独地呼唤着什么。抱朴昂起头来听着,嘴角动了一下。隋不召伸手指点着窗户说:“跛四这家伙在吹光棍汉的歌。等他有了媳妇那天,笛子的音儿就会变。”抱朴摇摇头:“他会有媳妇吗?不会了。”隋不召笑笑:“人人都有一个高招。他靠那根长笛子就什么都有了。媳妇,会有的。”
  他们议论这些的时候,李知常一声不吭。他这时仍在想他的那些金色轮子,想着想着又仿佛看到含章伸出纤细的食指去拨动它们。含章和轮子混在了一起,分也分不开,李知常只想把它们一起紧紧地抱在怀中。他终于当着三个人的面,又一次讲了隋见素在中秋节之夜对他的严肃而冷峻的命令:必须等待。他从那天夜晚之后明白了事情严重,老李家已经到了这样一个紧要关头:尽快在老赵家和老隋家的这场较量中作出抉择。怎么办?怎么办呢?李知常摊开两手。抖动着,问着三个人。隋不召看看抱朴,没有做声。李技术员燃上了一支烟,在屋内来回走动。他来回走动,有时停立在窗前。突然他走到屋子中央站住了,语气十分激动地说:
  “变速轮不能等待。”
  三个人都抬头望着他。他伸开手掌,伸到李知常面前问道:“第一台电话机等待了吗?第一颗原子弹等待了吗?第一颗人造卫星等待了吗?没有!统统没有!......那么,你一个小小的变速轮为什么要等待?知常同志,勇敢地为科学负责;科学就是真理,真理就有光芒──黑暗就怕光明。你到底怕些什么?你朝前走。”
  李技术员说完就把手收回来,插到了裤兜里。李知常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隋不召。隋不召说:“像行船一样。朝前走。”
  笛音在夜空里跳跃着。这支长笛吹奏着光棍汉的歌,让人留恋又让人恐惧。跛四头发脏乱,面色灰紫地坐在河滩上吹奏。他的笛音时时不在时时在,仿佛要与洼狸镇共存下去。屋里的四个人不说话时,就一同倾听这尖尖的笛音。笛音使夜晚有些寒凉,大家都把身子缩了缩。李知常说:“我一听这笛音就想起了隋大虎......前两天我看见大虎妈妈在城墙下边烧纸,里面还夹了点心、红高粱糖。”抱朴问:“烧几七了?该买些香纸送去。”知常摇摇头。李技术员说:“这要等到正式阵亡通知才知道。以前的消息不过是通过熟人传过来的,什么都说不准。还有人否定了上次的传说......”李知常吃惊地问:“大虎没死吗?”李技术员摆摆手:“死是死了。不过这回传他刚死不到半月,两次传的不一样......”
  隋不召身子松松地倒在了炕上。一提到隋大虎他就受不了,那是老隋家族的一条汉子啊。他想如果早几年,这个大虎也许会跟他到大海上驶船呢。隋不召向好多人打听过前线的战事,打听大虎是怎么死的。这里离前线太远了,消息只能从信中、从探家人的口中断断续续传出来,不知转过多少弯儿,传来传去走了模样。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大虎的确死了。隋不召的心疼得打战,他想老隋家该交出去的是他这把老骨头,怎么该是一个没长胡须的人呢?大虎什么都没来不及做,就匆匆忙忙把一截路走完了。也许上一回传得根本就不贴谱,大虎到死都没有亲近一回女人。隋不召想如果大虎活着,小伙子一准会有很多话跟他讲。洼狸镇人送走了大虎,就像送走那个老船一样,再也不闻不问了。老人身子松松地躺着,眼角闪着一滴泪水。
  李知常这会儿又谈论起了“星球大战”,问那个“胡言乱语”“北约”和“华约”的事情了。李技术员不停地讲着,李知常不眨眼地倾听,不时插一句话。抱朴面对着漆黑的窗户吸烟,像在捕捉那尖尖的笛音。隋不召一句也听不进去,脑海里全是大虎笑吟吟的面孔。他清清楚楚看到大虎一双年轻的手按在崭新的枪上,隔着窗户跟他说话。小伙子说:“大伯,我走了。我这回上前线不一定回来。我死了是为国捐躯,我不太怕。不过我想洼狸镇哪,我才在镇上活了十八年......”隋不召站到窗前说:“你还会回来。在前线想家了,你就一个人找块地方,听听河边上老磨呜隆呜隆转。老辈人都说,出远门的人什么家乡的音信得不到,就是能听见老磨声。”大虎点点头,鼻子贴在窗玻璃上。隋不召隔着玻璃去抚摸他的脸庞,摸不着。大虎扛起枪走了。
  大虎到了前线,真的静下心来倾听过老磨声。“隆隆!隆隆!”他还真的听到了。他说听到了,连长方格笑着揪一下他的耳朵。他们都知道那是远处的炮声。战线拉长了,那一端的炮声传过来显得深沉悠远了。仗打得很苦,脚下的小山包已经经过了九次争夺。方格的这个连刚刚把伤残严重的另一个连换下来。也许他们要经历可怕的第十次争夺。刚换上来的时候,战士们面对山包下面那一层层的敌人尸体呆住了。他们生来第一次见过这么多的人死在一起。有的尸体上几乎没有衣服,在阳光下有些刺眼。大虎问敌人为什么不穿衣服?方格告诉他,那是夜间在前面开路的,没有衣服皮肤感觉敏锐,碰不响地雷。吃饭真成问题,山包前面的臭味越来越大了。大虎看着一层层胀大的尸体说:“死了这么多!这得多少年才生得出?......”有人被大虎幼稚的发问逗笑了。有人告诉他:“人就像韭菜一样,都是土里生的,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大虎惊讶地又问:“我也是一茬?”对方笑笑:“你怎么能算一茬?你只是一大片韭菜中的一片小叶儿。”大虎摇摇头:“敌人才是韭菜,我们割不倒!”对方摇着头严肃地说:“不,战争对谁都一样。谁先把对方割掉,要看谁暂时得手......”“我们永远不让敌人得手!”大虎说。对方点点头:“但愿如此。”......
  烈日下的尸体越胀越高,恶臭难当。方格请示了师部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师部指示用高音喇叭向敌人喊话,让他们手持白旗来搬走尸体。喊话之后,敌人马上做出了反应:不同意举白旗,因为他们是收尸,不是来投降。他们建议持红十字旗。方格将敌人的意见汇报师部。师部经反复研究,同意用红十字旗。当天敌人一方就来收尸了,但靠近山包的一些尸体仍留下来了。方格领战士们动手埋掉了敌人的尸体。山包前面终于露出了平常的泥土,这样的泥土一眼可以望很远。绿色的东西毁于炮火,山包左前方形成了一片开阔地。穿过这片开阔地,不到半里远,有我方两个至关重要的哨位。哨位建在山洞里,属于方格这个连管辖。守哨位的战士按班轮换,一个班负责守两个哨位。敌人搬走尸体的当月,大虎他们的班正好换上守哨位。月底他们由另一个班替换回来,那个班的班长就是跟大虎议论过“割韭菜”的人。他们刚上去不到一个星期,就遭遇了敌人的特工队。全班无一生还,两个哨位都落到了敌人手里。师部知道了情况,又调来山包一个团,决定不惜重大代价夺回我们的哨位!......
  “八三年里,美国总统发表了『星球大战』演说。这个计划可真他妈够大的。我叔父分析了这个计划,他给分成了三个方面:军事上,美国是想突破现有战略平衡;政治上,是靠实力压对手在谈判桌上让步;技术上,以开发太空来推动美国经济发展。老头子到底是专家,扳着手指,一条条说得清清楚楚......”李知常打断“胡言乱语”问:“详细点讲,他们是怎么拦截对方进攻的?”李技术员点点头:“我也这样问过叔父。他说那个防御体系如果分三层,那么第一层就使用导弹,对方的导弹刚起飞就把它干掉,只不过用三五分钟的工夫。第二层使用化学和激光武器,专门对付从第一层漏网的弹头。第三层使用地面粒子束武器系统,干掉从前两层漏网的家伙;不过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得干得麻利些,一二分钟就得干利索......”李知常听到这儿插嘴说:“多来几层不好吗?”“胡言乱语”笑了:“怎么不好!不过多一层多一些麻烦,像穿衣服一样,一个小褂多省劲儿。”几个人都笑了。“就有人后来提出七层、五层的方案,那要用成千个卫星在太空里织成一个防护网,像筛子底似的,筛子眼儿越小,筛出的面越细......”
  抱朴默默地倾听,李知常转脸对他说:“真是万无一失了。”李技术员听了连连摇头:“我看『万有十失』。”大家不解地望着他,他解释道:“想想吧,哪一层也不敢说一个不漏。就算每层干掉它百分之八九十吧,对方打过来一万个原子弹,到最后还不得有十几个落到美国地里去?”李知常咂着嘴:“十几个落到庄稼地里也受不了啊!”李技术员笑着拍打他的肩膀:“有的说不定落到老磨上,没等炸响就让老磨碾成了面面。”大家笑了,只有抱朴一个人向远处望着。
  李技术员接上说:“这是美国的情况。苏联呢?人家肯定也有自己的一套法儿。在太空里搞个玩艺儿什么的,人家不外行。世界上第一颗人造卫星就是他们搞成的。我叔父说从那时到现在,苏联人已经逐步建立起一套侦察、通信、导航、预警和气象卫星组成的军事卫星系统。同时他们还要重点发展宇宙对宇宙、宇宙对地球、地球对宇宙各种类型的空间武器系统。他们搞了截击卫星、截击导弹,还要搞航天飞机、永久性空间站,也有能力建立一个太空防御系统。你看看他们这股劲头,小吗?”李知常鼻子里响了一声,又问:“『北约』『华约』呢?”李技术员摇摇头:“也不是铁板一块了,不是全跟上美苏跑,各有各的道道。像法国,为对应美国的『战略防御计划』,提出了一个『尤里卡计划』。英国人呢?他们三十多年前就有了原子弹,有他自己的独立核力量。除了两个超级大国,只有法国一家有海陆空三位一体核力量。他们的第六艘带核导弹的潜艇已经下水,第七艘过几年也要下水。他们还计划用十年的工夫,与西欧国家联合搞起一个覆盖全球的卫星网!卫星那东西是很厉害的,我叔父说,一颗同步轨道探测卫星能够发现对手导弹的点火!”大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胡言乱语”又预言:长远看,美苏及西欧和日本等国将在太空展开经济和科技的剧烈争夺......
  李技术员说到这里停止了。他望着大家。屋里一片沉默。笛音飘过来,还有河边老磨隆隆的转动声。抱朴这会掐灭了烟,打破沉寂问道:“你讲的事情我不十分明白。我想这要花很多的钱吧。他们国家的经济怎么办?就是说,怎么过日子?”李技术员点点头:“我也这样问过我叔父。这个当然要谈的......”
  争夺那两个哨位的战斗即将开始。问题在于这片该死的开阔地。我方估计,哨位里敌人兵力不多,弹药贮备也有限;但他们会依据开阔地坐标位置,让炮火来解决战斗。这是一场特殊的拚搏,方格、大虎,几乎所有的人心里都有数。流血是必不可免的,因为那两个哨位对于战线的全局来看,是太重要了。也许师部只能作出拚死争夺的决定,别无选择。第一战斗梯队凌晨三点开始行动。那是新上来的一个团的一个连队。连长是个长了络腮胡子的人。他带领他的战士坐在一个掩体的过道里,静静地等候着。队伍里有一个战士极其面熟,大虎走过去,认出是老乡李玉龙!他们一块儿在洼狸镇中学读过书,这会儿紧紧拥抱着,互相问家里可来信了?李玉龙说他父亲来信了,让他不要想家,好好听首长的话;还说媳妇──其实是恋爱对象,也来信了,里面有照片。大虎接着自己动手从对方小口袋里摸出一个染了颜色的黑白照:大眼睛,齐耳短发,美丽的小姑娘。大虎还给了他。玉龙说:“我们第一梯队也许就解决问题了。就是不顺利,顶多送上三个梯队。你是第四梯队的,你给家里传我的死信儿吧。”他说着笑了。
  时间到了,李玉龙来不及再说话,随大家跃出了掩体。不一会儿开阔地上一片枪声,弹火亮起来。后来果然不出所料,密集的炮火落在了开阔地上。他第一梯队无一生还。炮火停了,接着又是第二梯队......连长方格找到团长,要求立即停止攻击,团长不同意。方格亲自给师部打电话,报告了战斗情况......正在他与师首长在电话上争辩什么的时候,团长走过来说:“方连长,该你们上了。”方格扔下电话嚷道:“我方格不怕死,可是......!”下面的话被隆隆的炮声掩住了。方格坐下来,右手机械地解开了风纪扣。停了一会儿,他声音低低地对一边的大虎说:“走吧!......”第四梯队跃出了掩体。
  “军备竞赛可是个花大钱的买卖。武器越来越贵,听说第二次世界大战那会儿,一架歼击机不到一百万美元,如今就得花两千多万!”李知常插了一句:“原来全世界的东西都在涨钱啊,咱这镇上前几年一块钱买的鸡蛋,如今五块钱也买不到了。”李技术员感叹道:“可不!......搞军备那玩艺花大钱了。不过它反过来又会促进技术的大发展。比如美国『星球大战』涉及了无数新技术,对这些技术的要求比现有的水平高出十倍百倍。这就眼瞅着把技术向前推进好几代!我叔父对这个挺忧虑,他说,很多国家今后势必面临这样的局面:与先进国家差距巨大,对新的技术和由新的技术研制出的新新产品既不了解,又不能通过正常的技术转让取得。他读过报上一位专家的话给我听:像十六世纪以来制海权决定着国家的地位一样,到二十一世纪对太空的开拓将是重新排列国家地位的决定性因素之一。”李技术员说到这儿沉默了一刻。他压低着声音说:“那天我跟叔父谈到很晚。老人很激动,仰望着星星,像是问别人,又像是问他自己:『世界会向着两极化发展下去吗?大约不会......中国作为一支独立力量登上了世界政治舞台。中国会上升为第三大国吗?她的崛起会使两极结构变成大三角关系结构,稳定整个世界。中国应该强大。她的丰富资源、战略地位、不断增长的经济军事力量、众多的人口、深远的文化背景、社会结构,注定了她该是世界第三大国。她能够发挥平衡作用,能够抑制战争。她在战略均势结构中的平衡支点作用越来越大!』那晚上老头子真是激动了......”
  第四梯队进入开阔地。炮火已经把黎明的泥土翻得稀乱。鲜血使道路泥泞。战士们跨越着战友的尸体,跌倒了,又爬起来。大虎的身上、手上、眼睛上都沾上了血滴。他闻不着血腥和硝烟味儿,他只听见李玉龙在远处呼喊着。他知道玉龙已经牺牲了,可是他听见他的声音。枪声密起来了,有一颗子弹从耳边飞过,另一颗飞进了他的左臂里。他自己的血流到了泥土上,没有预料的那么疼。他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梯队在方格的带领下穿越这片不到半公里长的开阔地了,他指挥战士们散开,向着目标迂回。可是炮弹终于在天空呼啸了,接着是毁灭一切的爆炸声。全体战士卧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一瞬间方格跃起来,跳动着向前扑了一下。他中了弹片。大虎向方格扑倒的地方爬过去,刚一活动头颅就剧烈地一抖。热乎乎的东西流下来,他用手去擦。血流在了眼里,他望着方格。一切都不见了,先变成了红色,接着是黑色。他在黑颜色中摸索前进,有什么力量把他推来推去......突然有一会儿他又望见红色了,方格就在一片红色里喘息,一条腿不见了。他想喊一声连长,但尖利的嘶鸣声使他闭上了嘴巴。
  一颗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了。浓烟逝去,只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弹坑。炮弹又翻开了崭新的泥土。
  隋不召这会儿突然从炕上蹦起来,喊道:“大虎!我的大虎──!”其它三个人都楞住了。他往外冲去,抱朴去扯他,被他狠狠地甩开了。
  河滩上传来了又一阵笛音。隋不召一摇一摇地迎着笛音奔去......李知常、隋抱朴和李技术员默默地立在门边,看着老人消逝在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