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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大林两口子双双下岗了,他们工作的铸造厂倒闭了。铸造厂倒闭是迟早的事,他们的铸件总是不合尺寸,又满是砂眼,在计划经济时,他们勉强可以生存,市场经济一开放,工厂就只能倒闭了。
    铸造厂倒闭,对大林一家来说和天塌地陷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的孩子都上初中了,两人都没工资了,在这之前,厂子效益就不好,工资打着折扣发,勉强够一家人的吃食,因此,一家也没什么积蓄,现在只能喝西北风了。
    大林两口子天天出去,八方联系着去找工作。大林两口子的事惊动了母亲,母亲本以为大林两口子都这么大岁数了,早就成家另过了,不用她操什么心了,没想到,她还要为他们操很大的心,那些日子,她每天都要往大林家跑两趟,大林两口子出门去找工作,她就坐在那里等,仿佛这样心里会踏实些。每次大林回来,母亲都很紧张,仰起头去察看大林的脸色,大林不说什么,只是叹气,不用说,母亲就明白了什么。母亲回到家后就把气叹到了家里。小林很不高兴,怪母亲尽操那些没用的心,小林就说:妈,你操心有什么用,又帮不上忙,让大哥他们自己去管自己吧。谁让他们没工作在一个好单位呢。
    母亲听了小林的话,心里又难过起来,她又一次想起当年大林进铸造厂时,自己赔着笑脸,一次次在老苏的办公桌上委身于老苏的情景,那张办公桌很不牢固,在身下吱吱地响。那时她就想:就这样吧,只要大林有了工作,踏踏实实一辈子,自己就这么认了。没想到,大林没能工作一辈子,刚刚半辈子就失业了,母亲深刻地检点着自己,要是自己不那样,兴许大林就不会到铸造厂来,也许现在大林就不会失业。想到这,母亲恨不能去扇自己的耳光。母亲正在抓心挖肺地责备自己的时候,一天夜里,大林媳妇慌慌张张地来了。她带来了一个让母亲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大林被警察抓起来了。
    原来大林真的走投无路了,一家人还要吃饭,孩子还要上学,他不能坐在家里喝西北风。他和同时下岗的几个工人,便到厂子里去往外倒腾东西,然后卖给废品站,倒腾来倒腾去就有人去报警了,结果,大林几个人就被抓了起来。
    很快,大林就以偷窃罪被判了三年刑。大林没能找到工作,却住进了监狱。让全家人都感到很失望,最伤心、难过的自然是母亲。
    大林进监狱引起了家里一连串反应,先是大林媳妇和孩子回了娘家,不久又提出要和大林离婚,两人都在一起生活快一辈子了,又折腾着离婚,最让母亲伤心的是,大林的儿子,自己的孙子,那个念初三的学生。在这期间,淑贞和自己的孙子谈了一次。
    淑贞说:“你妈要和你爸离婚,你打算跟谁?”
    孙子梗着脖子说:“跟谁?当然跟我妈。”
    淑贞又说:“你爸才判三年,等你高中毕业他就出来了。”
    孙子红头胀脸地说:“别说他,我没这样的爸爸,他让我也不能做人。”
    淑贞再说:“他怎么不让你做人了。”
    孙子不再说话了,眼泪在眼里含着。
    淑贞还说:“你爸判刑,还不是为了过日子。”
    孙子突然站起身,冷冷地说:“以后我不姓文了,我没这个爸,没你们这些亲人。”说完拂袖而去。
    没多久,大林的老婆终于和他离婚了,孙子也改了媳妇的姓。母亲病了一场,她撕心裂肺地替大林难过,家没了,连自己的孙子都没了,儿子自己孤孤零零地在监狱里服刑。
    母亲受不了了,病好后,她去了一趟监狱,她见到了大林,大林老了,也瘦了。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了,也不问什么,只是狼吞虎咽地吃母亲给他带去的那只烧鸡。最后大林抬起头说:“妈,下次你再来时,给我带一条烟吧。”母亲看着大林的样子忍着,她一走出接见室,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她看到了大林的麻木,绝望,还有自暴自弃,大林的样子让她的心碎了。
    从那以后,每个月母亲都要去看大林,大林让她放心不下。母亲想,大林一个人多不容易呀,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在监狱里孤孤单单,没人问没人疼的,她不能让大林一个人扛着这份艰难,她要给大林带去关怀和温暖。
    大秀、小秀、小林三个孩子,集体去看过一次大林,然后他们就不再提去看大林的事了。他们都忙着自己的事,都挺不容易的。这一切母亲明白,不怪孩子们。
    母亲坐火车,又坐汽车,七拐八折地去监狱看望大林。每次回来,母亲都要在床上躺好几天。大秀心疼母亲,就说:“妈,你以后别去了,以后我每月给大林寄钱。”母亲照例要去,钱并不能代表爱,母亲带给大林的是母亲的爱。母亲又开始拾破烂了,她每月的花销不能伸手向孩子们要,她去看大林要花路费,还要给大林买吃的,抽的,这都需要钱,她怎么能每次向孩子要这些钱呢。
    母亲又捡起过去的行当,大秀最先受不了了,她找到了母亲,含着泪说:“妈,你这么大岁数了,要干什么呀?你缺钱我给你就是了。”大秀说完从兜里拿出一个活期存折,递给母亲,母亲不接,她硬塞给母亲。大秀又说:“你每个月去看大林,你愿意去就去吧,破烂就别捡了,这么大年纪了,有个好歹的咋整。”
    大秀在担心母亲的肾,毕竟是只有一个肾的人了,另一颗肾长在大秀的身体里,大秀时时刻都能感受到母亲的存在。
    母亲就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妈就这么大能耐了,没本事给你们创造条件,妈心里难受。”母亲说到这,照例要大哭一场,伤心会让母亲流泪,母亲只有通过泪水,发泄心中的难过与伤心。母亲不忍心用大秀的钱去看大林,大秀的身体不好,还要开服装摊,两个孩子也都上初中了,户口不在城市里,因此要多花许多钱供两个孩子上学。大秀不易呀,几个孩子都不容易。
    母亲一分也没动大秀的钱,自己踉跄着脚步,去拾破烂。每当傍晚,人们在街上很容易就能看到母亲,她用编织袋背着垃圾,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目光里写满了爱与期待。那就是母亲。她在期待着每个月的某一天,那时,她就能看到儿子大林了。这是母亲来看他,大林收下她带去的吃食和烟时,母亲的心里就会一片轻松。
    这一阵子不知为什么,小秀总爱往回跑,说是回来,她只到母亲住的屋里坐一坐,她很少走进小林那两口子的房间。刚开始母亲并没觉得有什么,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母亲就觉得不对劲了。毕竟是母亲,每个孩子的异样都逃不过母亲的心。
    一次,母亲就说:“小秀,出啥事了,跟妈说。”
    母亲还没说话,小秀就哭了。
    原来小秀的丈夫自从当上了总经理后,便经常不着家,他总是说工作忙,有应酬。后来,小秀就发现,丈夫原来在外面养了女人。丈夫犯一个很通俗的错误,人过中年,事业又小有成就,很容易犯这样的错误。小秀的丈夫自然也不例外。最可恨也最庆幸的是,当小秀为此质询丈夫时,丈夫不承认自己的错误,还理直气壮地说:一个男人一辈子就跟一个女人,多没意思呀,我又没和你离婚你有吃有喝的还想咋的。
    小秀不想咋的,只想让丈夫回心转意把心思放在她一个人身上。看样子要做到这一点,丈夫有些不可能。于是小秀就痛苦,什么离婚呢,吵闹哇,小秀都想过。小秀是个很理智的人,那样的结果并不太美妙,毕竟她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孩子都那么大了,现在家庭条件不比别人差,该有的都有了,要是离婚,能过成现在这个样子么?小秀否定了自己最初要离婚,吵闹的想法,只能忍受着。
    在小秀哭诉过程中,母亲难过地望着小秀,孩子难受,母亲更难受。当母亲听完了小秀的分析后,认为小秀想得有道理,还能怎么样呢,忍着吧,日子还是要过的,母亲看见了小秀鬓边的一根白发,伸出手拔了下来,母亲在心里深深地喟叹一声,她只能这么叹气。
    从此,小秀每次回来,都要对母亲唠叨一番,母亲听着。然后母亲和小秀一起叹气,又说一些很无奈的宽心话,松弛了一些的小秀,然后告别母亲,该干啥还干啥去了。
    母亲又多了一条操心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