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聋子和柳金娜那一瞬间,似乎也受到了鼓舞,他们追随着郑清明走下去。他们越过一片林丛,又越过一座山岭的时候,郑清明终于看见了红狐留在雪地上的爪印。“哈哈——”郑清明激动地大叫了一声。已经很久了,他没有见到红狐的爪印了,他跪在雪地上,仔细地端详着红狐留下的爪印,他浑身颤抖着,此时,郑清明想对这雪岭痛哭一场。谢聋子和柳金娜气喘着站在他的身旁,不解地望着郑清明。郑清明终于在激动中清醒过来,他站起身,这时他看见了落日。落日红红的托在西边的山岭上,映照着雪山一派朦胧。夜幕很快就要降临了,他知道,自己将会在夜幕中一路走下去,去寻找那只久违的红狐。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止他去寻找它。
郑清明想到这儿,看了一眼柳金娜和谢聋子说:“你们回去吧。”谢聋子听不见郑清明说的是什么,但他明白了郑清明的意思,谢聋子就说:“大哥,你打着了猎物就回去,我们等你。”
柳金娜也说:“天就要黑了,黑灯瞎火地能打啥猎,咱们一起回吧。”
郑清明果断地冲两人挥了一下手臂,便独自向前走去,落日的余晖洒在他的背上,他走得坚定有力,义无反顾。他走了几步。又一次转回身,冲柳金娜和谢聋子挥挥手说:“明天早晨我就回去。”说完便头也不回地顺着红狐留下的爪印向前走去。暮色很快淹没了他的背影。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他这一走,是向柳金娜和谢聋子永别。
柳金娜和谢聋子一直看着郑清明消失在暮色中,才相扶相携地向营地方向走去。他们还不到营地,便听到了枪声和炮声,他们远远地在火光中看见了成群的日本人,向他们的营地冲去。
“日本人。”谢聋子喊了一声,便一把把柳金娜推倒,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推倒柳金娜。密集的枪炮声震得山岭都瑟瑟发抖,谢聋子趴在雪地上,感觉到了山岭的颤抖。
柳金娜叫了一声,她腹中的胎儿动了一下,肚子便抓挠似的疼了起来。柳金娜痛苦的呼叫,很快使谢聋子清醒过来,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日本人,眼前的景象把他吓傻了。
柳金娜在雪地上痛苦地扭动着身子,使谢聋子很快清醒过来。他蹲下身子,把柳金娜背在背上。谢聋子说:“日本人来了,咱们找大哥去。”谢聋子快步地向前奔去。这时天已经黑了,背后是枪声、炮声、喊杀声,谢聋子已经搞不清东南西北,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日本人来了,抗联完了,他要背着柳金娜去找郑清明。
谢聋子因饥饿而虚弱下来的身体,使他一次次跌倒在雪地上。谢聋子每次从雪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都抓一把雪填到嘴里。谢聋子疯了似的跑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谢聋子和柳金娜连自己都不知道到了哪里。枪炮声听不见了,眼前只是一片茫茫林海,谢聋子望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野山老林就哭了,他一边哭一边喊:“大哥,你在哪儿咧?”
柳金娜脸色灰白地坐在雪地上,她望着眼前的一切,也不知自己该往那里走,哪里才是路的尽头。她听见谢聋子的哭喊,她自己的眼里也滚过一串泪水。
很久,柳金娜从雪地上站了起来,她扶着谢聋子的肩头说:“我们走吧。”此时的谢聋子,成了柳金娜惟一的依靠。柳金娜擦干了眼泪,冲谢聋子笑了一下,然后柳金娜说:“找你大哥去。”
谢聋子看见了柳金娜的笑,他心里陡然溢出一股巨大的幸福和温情。他扶着柳金娜,心想:我怕啥咧,我啥也不怕了。谢聋子和柳金娜一步步向那片野山老林走去。
郑清明每向前迈动一步,他便感受到红狐离自己近了一点。红狐不仅留下了清晰的爪印,连同它那缕气息一同留在了郑清明的记忆里。那份激动和渴望,像涨潮的海水,在郑清明的心头一次次地泛起。
红狐在他生活中消失了,郑清明便觉得生活中少了内容和期望。红狐让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灵枝,可他却觉得自己的生活中无论如何不能没有红狐。没有了红狐,就像生活中没有了对手,日子便过得无精打采。他是个猎人,狩猎是他最大的欢愉,就像农民收获地里的庄稼。红狐是他永远的猎物,他愈得不到它,便愈想得到它。后来,他已经不再把红狐当成一只猎物,而是他生活中的另一个影子,这个影子就是郑清明自己。神枪手郑清明在自己的影子面前,变得无能为力。郑清明疾步行走在夜色中的雪岭上。一夜间,他似乎明白了许多道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明白。自从发现红狐的一瞬间,他便又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猎人,那份机敏和矫健重又注入到了他的生命之中,他甚至已经忘记自己几天没有吃到饭了,这些天他和抗联战士一样,是吃雪水煮树皮过来的,此时,郑清明浑身是劲,郑清明自己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一天晚上,月光特别的清明。月亮早早地就升到了树梢,最后一直照耀在郑清明的头顶。远山近树一切都清晰可辨。山林里一片死寂,只有郑清明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声响。
红狐的爪印,清晰可辨地留在雪地上,像一只航标,指引着郑清明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郑清明终于放慢了脚步,他像猫一样地提起前脚,再轻轻地落下去。他凭经验感觉到,此时红狐就在附近。红狐散发出的浓烈气味一阵阵地刺激着他的鼻孔。在这之前,郑清明已经握枪在手,他一次又一次地检查了枪里的子弹。只要他发现红狐,枪便会及时地响起。他握枪的手竟有了几分汗湿,因激动和紧张,他的牙齿“咯咯”地碰在一起。他咽了口唾液,又咽了口唾液,唾液滑过喉管发出的“咕咕”声,让郑清明很不满意。他小心地不发出一丝动静,惟恐惊了红狐。此时,他已经隐隐地预感到今晚的红狐不再会逃出他的手心了。他在心里欢快地叫了一声。
他顺着一片柞木林绕过去。前面就是一道土坎,土坎上长了一片蒿草,他一步步地挪过去。他看见红狐的那一瞬间,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那只红狐老气横秋地躺在那片蒿草中。这是郑清明看见红狐的第一眼。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揉了揉眼睛,待确信眼前蒿草丛中就是红狐时,他差点哭出声来。眼前的红狐已经今非昔比了。红狐浑身的毛几乎掉光了,只剩下了一身干瘪的皮肉,它仰躺在那里,毫无戒备地伸展着四肢,它歪着脖子,“呼噜呼噜”地打着鼾。
郑清明把枪筒对准了红狐的头,红狐一点也没有感受到眼前的危险,它仍高枕无忧地鼾睡着,一缕唾液顺着红狐的嘴角流下来。散发着浓郁的腥臭气味。这气味差一点让郑清明呕吐出来。他用枪筒在它头上划了一下,红狐吧唧着嘴巴,懒懒地翻了个身,把后背留给了郑清明。积攒在郑清明身体里的力气,一股风似的刮走了。郑清明扔掉了手里的枪,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这就是久违的红狐吗?
这就是朝思暮念的红狐吗?
这就是他的老对手红狐吗?
红狐哇红狐,你咋的了?郑清明的眼里突然滚出一串热热的泪水。他就那么呆望着那只可怜的红狐。一时间,郑清明不知自己在哪儿,过去和红狐的恩恩怨怨,变成了一场梦,那梦变得遥远模糊起来。在这月明风清的夜晚,郑清明守望着红狐,遥想着自己的过去,一切都变得那么虚幻,就像根本没有发生一样。郑清明的泪水,在脸上变成了冰凉一片。红狐仍在他面前可怜地熟睡着。郑清明觉得此时此刻也在做着一场梦,一场虚假的梦。
太阳从东方升起来的时候,红狐终于醒了。红狐先是伸了个懒腰,接着又打了个哈欠,然后才慢条斯理地挣扎着从蒿草丛中站了起来。它无精打采地望了一眼郑清明,郑清明看见红狐迟钝地想了一会儿什么,然后本能地紧张起来,它跳了几次,才从那堆蒿草丛中跳了出来,然后一拐一拐地紧跑几步。最后又迟疑地停下来,蹲在那里,望着一动不动的郑清明呆想,一会儿它似乎已经认出了郑清明,苍老地嗥叫一声,便仓皇逃跑了。
“你跑吧,跑吧,跑得远远的,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郑清明望着红狐恶心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
红狐终于消失了。
郑清明挣扎着从雪地上站了起来,他拾起了地上的枪,他抬头望了眼天空,天空依旧深邃高远。他咧开嘴,冲着天空无声地笑了一次,便顺着来时的路向回走去。
郑清明昏昏沉沉地走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为啥要走下去,他只是顺着来时的路走下去。扛在肩上的枪不时地从肩上掉下来,他一次次弯下腰把枪从地上拾起来,重新放到肩上。他像一个垂暮的老人,蹒跚、踉跄地向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郑清明走回了出发前的营地。那一排窝棚已经化为了灰烬,只有烟灰在风中飘舞着。雪地上不时地可以看到抗联战士的尸体,也有日本人的尸体。那些尸体已经变僵变硬。血染红了一片片积雪。郑清明木然地在雪地上走着,他想在这些尸体里找到柳金娜,找不到柳金娜,能找到谢聋子也行。结果他看遍了所有人的尸体,也没有发现要找的那两个人。
他拄着枪喘息着,他望着这尸横遍野的山岭,脑子里空蒙一片。最后他把枪插在了雪地上,他开始动手拖拽那些尸体,尸体都被他拖到一个山凹里,然后他跪在雪地上,先是捧一把雪向那堆尸体上抛去,最后他就疯了似的用手捧着雪向那些尸体抛去。很快竟成了一个硕大丰隆的雪丘,卧在山凹间。
郑清明坐在那个雪丘前,此时他一点想法也没有,就那么呆呆地坐着,过了好久,他突然想,柳金娜去哪儿了呢,那些活着的人去哪儿了呢想到这儿,他踉跄地站起身,拉着那只猎枪,一步步地向雪岭间走去。他不知自己要往哪里走,他只是向前走。雪岭上,留下一串弯曲的脚印。
那是一间猎人狩猎留下的窝棚,窝棚里有炕,有灶台。谢聋子和柳金娜走进那间猎人留下来的窝棚里,便不想再走了。
很快谢聋子在窝棚里升起了火,火在炕下燃着,温暖着整个窝棚。炕上铺着猎人留下的兽皮,墙上挂着的也是猎人留下的兽皮,温暖的窝棚,使两人坚定了留下的信心。
他们不知自己已经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他们走进窝棚的一刹那,终于觉得自己有了归宿。谢聋子在窝棚的檐下发现了猎人留下风冻着的腊肉,是这些腊肉救了他们。
那一夜,谢聋子一直守望着柳金娜睡去。他抱着那杆已经没有了子弹的枪坐在门边。不知什么时候,柳金娜醒了,她首先看到了坐在门旁的谢聋子。他抱着枪,勾着头,已经沉沉地睡着了,喉咙里响着粗细不匀的鼾声。柳金娜心里咒了一声:“这个该死的聋子。”柳金娜穿鞋下地,站在谢聋子身旁,她拖拽着把他推醒,谢聋子蒙碕中看见柳金娜那张生气的脸,他温和地说:“你睡你的,我给你站岗。”“站啥岗,你也睡。”谢聋子听不见柳金娜的话,仍旧那么坐着。柳金娜就说:“你不睡,我也不睡。”柳金娜果然就那么陪着谢聋子坐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谢聋子终于明白了柳金娜的动机,便呜咽一声,立起身向那炕上摸去。
他和柳金娜并排躺在铺满兽皮的炕上,谢聋子不仅嗅到了兽皮的膻气,同时也嗅到了从柳金娜身体里散发出的女人特有的气味。他还是第一次离柳金娜这么近地躺着,他浑身哆嗦着,一股巨大的温暖和幸福涌上他的心头,他泪流满面。那一夜,他一直哭泣着。
谢聋子在这深山老林里很快地学会了用套子套野物,用夹子打野物。谢聋子每天都乐此不疲地一头钻进林子里,收获着野物,直到傍晚,他才满载而归。剩下的时间里,两人一边吃着烧烤的猎物,一边等待着郑清明,他们相信,郑清明会找到他们的。还有那些抗联的人们,他们一天天等待着。结果一天天过去了,他们连个人影也没有看到。
柳金娜一有机会就随着谢聋子走出窝棚来到林子里,她更希望在林子里能够发现郑清明和抗联的人们的一些行迹,结果,她只看见了谢聋子和自己留在雪上的脚印,还有野兽凌乱的爪痕。
他们清楚地看见了抗联的人们和日本人那场激战,他们已经走了很远了,仍能看见抗联营地方向燃起的火光。柳金娜想,也许抗联的人们都被日本人杀了,可她明明知道郑清明并不在营地,他是会躲过日本人这次偷袭的。她坚信,郑清明会找到他们的。
谢聋子在闲下来的更多时候,他会独自一个人站在山岭上,向远方张望着,一直到日落,看不清了,他才怏怏地走回来。他一见到柳金娜,便长吁短叹地说:“郑大哥咋还不来咧。”
柳金娜说:“不来就等呗。”柳金娜说完这话时,心里也没有底。
柳金娜在一天天的期待中没有等来郑清明和抗联的人,肚子却一天天变得丰隆起来,她的行动已经变得迟缓和沉重了。
夜晚,她躺在炕上时,就想郑清明了,郑清明不在她的身边她感到一种恐惧,一种莫名的恐惧。她想,也许自己生孩子时会死掉,她不想死。她恐惧的时候,就摇醒身边的谢聋子,谢聋子醒了,睁着一双眼睛不解地望着她。
柳金娜就说:“聋子,我要生了,他咋还不来咧。”
谢聋子听不见柳金娜说什么,便独自说:“你害怕,就先睡,我给你站岗。”说完谢聋子就要穿鞋下地。柳金娜就一把把他拖过来。抱住他的头,一直把他的头按到她肚子上,谢聋听不见柳金娜腹中的胎动,但能感受到从母腹中传出的阵阵悸动和温暖。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婴儿,在母腹中悄然地生长着,谢聋子便软了自己的身子,他把头长时间地停留在柳金娜的腹上,感受着那份幸福和温暖。谢聋子早已泪流满面了。
柳金娜也哭了,她一边哭一边喃喃着:“该死的,你咋还不来咧?”
在那个寒风瑟瑟的晚上,两个可怜的人儿,相互温存,相互哭泣着。
不知什么时候,山上的积雪悄然化去了,露出一片片褐色的山皮,又没几天,山林里的树木冒出了青色的芽儿。
孩子就是在那初春的早晨降生的,柳金娜先是放声大叫,她一边叫一边咒骂着:“该死的,你咋还不来咧,该死的呀——”
谢聋子看见孩子生下来的那一瞬,他被一种巨大的魔法震慑住了,他看见了一片猩红的血光,血光中婴儿先是探出了头,然后整个婴儿的身子一点点地向外滑出,他屏声静气,他似乎觉得不是在看婴儿出生,而是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地从子宫里走出来。一种欣喜一缕柔情,占据了谢聋子整个身心,突然,随着婴儿的降生,他几乎和婴儿同时,放声大哭起来。他奔过去,从血泊中抱起婴儿,他觉得抱着的是自己。
柳金娜似乎用尽了力气,她闭着眼睛昏睡过去。谢聋子扯开嗓子和婴儿一同大哭起来。
是个男孩,在那春天的早晨,柳金娜为孩子取名叫春生。
春生会笑了,春生会爬了,春生会走了。
山绿了,又黄了,后来,满山又被大雪覆盖了。
孩子一天天大了,柳金娜和谢聋子一天天等待着郑清明和抗联的人们,结果他们等来的是平静的生活。整个深山老林里,他们没有见到过一个人,只有野兽和风雪陪伴着他们。
窝棚里多了一个会哭会笑的春生,便多了一份温暖和热闹。那是一个飘满雪花的日子,柳金娜抱着春生来到了山梁上。春生在柳金娜的怀里缩着脖子,看着满山的落雪,稚声稚气地说:“妈,我冷。”
柳金娜不说话,她把春生放在雪地上,她动手堆了一个雪堆,雪堆堆完了,她冲着雪堆跪下去,这时春生看着母亲流下了眼泪。春生又听见母亲说:“他爹,咱们有孩子了,叫春生,让他叫你一声爹吧。”
春生被母亲抱过去,柳金娜让春生跪在了那个雪包前。
柳金娜冲春生说:“叫爹。”
“妈。”春生回过头望着母亲。
“叫爹。”柳金娜在孩子的屁股上拍了一掌。
春生撇着嘴要哭,惊恐地望眼母亲,又望一眼眼前的雪包,春生终于怯怯地冲雪包叫了一声:“爹。”
柳金娜又按着儿子的头冲雪包磕了三个头,后来柳金娜就抱着春生一步步向窝栅里走去。
谢聋子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听不见却什么都看见了,于是他心里也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也不相信郑清明还活着。他看着柳金娜母子做着这一切,心里有些酸。他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把刚捕获到的一只野兔挂在树上,他麻利地往下剥兔子的皮,那把锋利的刀先是划开了兔子的皮毛,接着又划开了兔子的胸膛……他专注地做着这一切。他感觉到柳金娜抱着春生就站在自己的身后。他没有动,仍专注地剥着兔皮。柳金娜拉了他一把,他回过头。
柳金娜冲怀里的春生说:“叫爹。”
春生这次很熟练地叫了一声:“爹。”
谢聋子从柳金娜的脸上看到了他以前从没有看过的东西。他的心哆嗦了一下,他回身去剥兔皮时,手举着刀抖抖的,差点割了自己的手。
那一天晚上,风裹着雪呜咽地在山林里呼号着,小小的窝棚在山林里摇摆着,柳金娜在这风雪的夜晚,一直大睁着双眼。自从到了杨家大院之后的一幕幕情景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后来她跟了郑清明,她没有享过一天福,可她觉得日子过得踏实、愉快,她的身心是自由的。谢聋子对她好,她也觉察到谢聋子几乎把自己当成了母亲,郑清明在时,她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可她现在和谢聋子一起,面对这野山野岭时,她多么希望自己有个依傍啊,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依傍。她相信郑清明不会再来找他们了,没有人能够来找他们了,在这深山老林里,她需要温暖,需要一个男人丈夫一样的关怀……她侧过身去,她看见谢聋子用兽皮严严地把自己裹了,她在心里说:“你这个该死的男人啊。”她凑过去,一双热而急切的手剥开裹在谢聋子身上的兽皮。她匐进了谢聋子的怀抱里。谢聋子木然地僵在那里,他浑身哆嗦着,嗓子里干干地响着,谢聋子号叫一声:“妈耶——”他从炕上滚了下去。谢聋子很快从地上爬起来,一头撞出窝棚,他一口气跑到林子里,最后跌在雪地上,他摸到了腰间那把剥兽皮的刀,他就那么握着。最后他握着刀,把刀锋放到了自己的裆上,他揪住了裆下那个玩意儿,他叫了一声:“妈耶——”便把一截温热的活物扔了出去……
那些日子,谢聋子一直蹲着走路蹲着干活。
柳金娜看着难受的谢聋子,她从雪地里挖出了几种中药,用嘴嚼烂,她含着眼泪帮着谢聋子敷药,谢聋子闭着眼睛,眼泪一串串地流出来,他喃喃地叫着:“妈——妈——”
柳金娜说:“聋子,你咋这样咧,你是个好人,是我害了你咧。”
谢聋子独自呜咽着。
春生一天天大了,他跟谢聋子学会了捕获猎物,学会了劈柴……他仍管谢聋子叫爹。
春生说:“爹,你歇着,我干吧。”
谢聋子听不见,谢聋子说:“你还小,你歇着吧。”
春生说:“爹。”
后来,山里来了两个人,他们看了看窝棚,又和柳金娜说了会儿话,他们说得最多的是郑清明的事。说完,来人就拉着柳金娜的手说:“这么多年,让你们母子受苦了。”
柳金娜说:“不苦,有啥苦的,比抗联那时好多了。”
来人听了柳金娜的话就红了眼圈。
没过多久,山下开来了一辆吉普车,车上走下那两个人。他们是来接他们下山的。
柳金娜不想走,那两个人就很真诚地说:“不走咋行,我们没法和烈士交代,也不好和上级交代。”
他们走的时候,要一同带走谢聋子,谢聋子就抱着那些兽皮说:“我哪儿也不去。这就是我家咧。”
来人摇摇头,叹口气,便带着柳金娜和春生走了。谢聋子一直送母子坐上吉普车,车快开时,春生隔着窗喊了一声:“爹——”
车走了,谢聋子看见车离自己愈来愈远了,他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妈——”谢聋子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后来,谢聋子成了这片山林的守林员。每个月,山下的人把米面送到山上来。山下的人提议把窝棚扒了,重新给他盖一间,谢聋子没同意。他仍住着那间窝棚,他习惯自己长时间地蹲在窝棚门前,望着眼前那片山林呆想。想着想着,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然后他冲那山那岭喊一声:“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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