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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


当晚,石光荣与石林进行了一次长谈,虽说石林为了安抚父亲强装平和,但他眼睛里还是难以掩饰说不出口的凄惶。按照规定,石林可以在妻子方慧的户口所在地和入伍时的城市选择,安转办负责安排他在地方的工作,问题是他要是回家,在小县城文化馆里做资料员的妻子工作和户口都很难解决,他也很难找到与他的级别相当的职务;而留在小县城,他又担心家里的父母。
    最后石光荣作了决定,父母还没老到需要人特殊关照的时候,一切选择都要以石林和方慧的工作为重,其他都要让步。石林表示,他会和方慧商量一个最稳妥的办法:“爸,您年龄大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您就没必要为我操心了。”
    石光荣说:“我是你老子,你的事我必须管。明天你就回去,赶紧跟方慧商量以后的打算。”
    石林说:“家里现在的状况我放心不下,反正转业已成事实,晚回去几天,不着急。”
    石光荣急了,说:“家里有我有你妈,天一时半会儿塌不下来,就是塌下来也轮不着你出头顶着,赶紧回去!”
    在父亲的一再坚持下,石林只得从命,但他依然放心不下石海,仔细叮嘱完了石海和石晶后,他才忐忑地离家。
    临别,母亲追出门来叮嘱石林道:“趁机会赶紧把老婆孩子带回来,别听你爸的,能全家回来是最好的出路,我可在家等我的大孙子了!”
    石光荣本想抢白褚琴几句,但碍于石林的面子,作罢。他说:“石林,一切以事业前途为重,别拿错主意。”
    怀着不安,石林上路,坐上火车返回妻子儿子所在的县城。
    石林前脚刚走,石光荣就和褚琴商量,说石海这样子在家待着静养,三个月肯定是好不了,还是得给他找个医院好好治治。褚琴本来不同意,可是知道石林的事给石光荣的打击太大了,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石海能快点好起来,回到部队上,保住他最后一面大旗,也就同意了,但有个先决条件,只能住一般医院,绝不能把儿子送到精神病院去,那样不是精神病也得整出精神病来。这条件石光荣也同意了。
    因女儿不与她打招呼,就擅自做主调进公安局,褚琴一直不爱搭理石晶,现在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敦促女儿赶紧给石海联系医院,要最好的医院。
    石晶连夜来胡家找胡战斗。见石晶登门,老胡两口子格外热情,尤其是胡婶。这位大大咧咧的大婶听石晶说找胡战斗,有事求他,就说:“晶儿,你这丫头,你说咱们两家是什么关系,你和战斗关系也不远呢,怎么平时连个门都不串,以后可要多来,别再有事求我儿子的时候才临时抱佛脚。”
    老胡急忙拉开说话不分轻重的老伴,不好意思地说:“晶儿,你别见怪,你胡婶就这样,以为谁都像她一样爱串门子。战斗,你出来,晶儿来了。”
    等儿子出来后,老胡又把老伴拉到自己房间里,把客厅腾给两个年轻人。
    胡战斗与石晶独对,再次陷入了语无伦次的状态。石晶尽量调节气氛,讲明来意,胡战斗说没问题,你等着,我马上联系。
    老胡两口子躲在自己房间里关注着客厅的情况。看到儿子面对石晶时的窝囊样子,胡婶急得直跺脚,怪儿子烂泥扶不上墙。她要冲出去给儿子帮忙,老胡拦住老伴,要她不要多事帮倒忙。
    胡战斗只是在面对石晶的时候才木讷蹩脚,一旦他沉浸在自我的状态就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胡战斗雷厉风行地打电话,语言清晰、简明扼要,石晶不禁觉得这个人还真是有些好笑……
    石海知道后,心里慌了,缠磨着褚琴,说什么也不去医院:“妈,精神病院那是治病的地方吗?那是杀人的地方!你把我送进去,我的病不但治不好,还得加重,最后真的疯了!”
    褚琴搂着他说:“儿啊,谁说送你去精神病院了?是送你去一般医院。你哥出了这事,你爸的火都顶脑门子了,这时候硬顶也没用,你就去医院住几天,等你爸火下去了,我就把你接回来。妈天天都去看你,你想吃什么就给你送。”
    石海情知这次躲不过了,只好怏怏地答应了。
    很快,胡战斗给石海联系到了医院,像押送犯人一样,石光荣总算是把石海送进了医院。石海在病房里透过窗户跟家人告别,大声喊着:“妈,姐,早点接我回去!”
    看着小儿子凄惶的目光和可怜的模样,褚琴的眼泪落了下来,也只得硬下心肠。
    石光荣不忍心看着褚琴伤心,拉着她就往医院外走,说:“石海小时候上幼儿园不也是这样吗?没出十天就正常了,你放心,医院又不是监狱,他也是大人了,走吧。”
    没眼力见儿的胡战斗也随着石光荣的话语好心地劝慰褚琴,说:“姨,您别担心,把石海交给医生是最稳妥的办法,阿姨多操心其实没有意义。”
    褚琴对这事本就不情不愿,硬生生把儿子送进医院,心里直犯堵,听到这话火冒出来了,白了一眼胡战斗说:“我家的事,你多过问也无意义。”
    胡战斗脸都紫了,很是尴尬。
    石晶不知该如何开释这个局面,石光荣赶紧解释:“战斗啊,你阿姨最近让石海弄得肝火太旺,你千万别在意。”
    胡战斗艰难而又痛苦地笑笑。
    为了答谢胡战斗,也为了替母亲赔个不是,石晶极力要请胡战斗吃饭。
    对石晶一向如老鼠见猫的胡战斗,实在找不到发泄的地方,一股脑儿冲石晶来上了,冷冷道:“咱俩从上幼儿园就在一个班,没必要客气,别把咱们之间纯净的关系往现在社会上吃吃喝喝拉关系的路数上走,没意思。”
    说完胡战斗就走了,搞得石晶很是下不来台,但她并没生气,而是感到好笑,看着胡战斗的背影,笑道:“真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哈哈。”
    石林回到方慧和儿子所在的小县城,下火车后步行回到家,进家门时已是暮色苍茫时分了。妻子不知道他要回来,正在厨房忙乎着,开门的儿子见到他还是不敢和他亲热,跑回去躲在方慧后面怯生生地看着他。石林心事重重,也没心情和儿子拉拢感情。
    方慧见到他就开始埋怨:“你说你这是办的什么事?你自己的事,自己不上心,我整天东家西家地给你跑,这算怎么回事呀?亲戚们都问你哪儿去了,我都没法说。”
    石林道:“家里不是有事了嘛,我真的离不开。”
    “家里?你父母家里是家,咱们这个家就不是家了?”
    石林把旅行袋放到衣柜上面,没接这个话茬。若是大家小家你家我家地争辩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也伤感情。他也明白妻子是真的着急了,不然不会这样见面就和他吵。
    方慧正在煮面条,只煮了够她们母子两人的,见石林回来,便解下围裙,出去买菜,回来又忙乎着炒菜。
    石林试着和儿子沟通,问儿子在幼儿园好不好,和小朋友打不打架,都学到了什么等等。石小林不再躲了,却还是怯生生的,问一句答一句,一对黑亮的眼珠骨碌碌转动着,打量着爸爸。在他心里,爸爸是种奇怪的生物,总是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回来了,待不了几天,还没和他混熟,就又突然走了,然后很长时间不见人影。他每次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被父亲抱在怀里,或者一起做游戏,他心里就揪起来,眼泪都窝在眼眶里,然后调头跑开。
    石林看着儿子的样子,也能感受到他的心情,毕竟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也和儿子的境况相似。他对儿子感到很愧疚,这时才想起,竟没给儿子买一点好吃好玩的。
    “你们爷俩聊啥呢?”方慧炒了几个菜,端上桌,还拿出一瓶白酒,酒还是石林上次回家时买的。
    “没啥,我就问问他在幼儿园的事。”石林给自己倒上酒,先喝了一口。
    “你别怪儿子跟你不亲,你自己想想,这些年你在家一共待了多长时间?其实他心里一直想着你的,有时就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爸爸为什么不能经常回来看他,是不是他不好,所以爸爸不喜欢他,所以不想他。”说着说着,方慧的眼睛湿了。
    石林的心里也是一阵酸楚,其实每个军官家庭差不多都这样,陆军空军还算好的,海军就更糟了。
    “我没怪他,我小时候也是一样。”他小时候,父亲也是去了朝鲜战场,一去就是几年。
    “没关系,你回来就好了,以后咱们三口人就能天天在一起了。小孩儿就这样,几天就混熟了。”
    石林心里又悬了起来,他这次回来其实是想和方慧说开,自己要回父亲所在的市里找工作。可是看着热切盼望天天能和他在一起的妻子儿子,这话没法说出口,只能低头喝闷酒。
    晚上,方慧把儿子哄睡着了,才来到大屋里。石林不在家时,她就和儿子在小屋那张小床上睡,只有石林回来,大屋才派上用场。
    “小林睡了?”石林一个人坐在床上呆呆想了很久,究竟是留在这里和妻子儿子在一起,还是回到父母身边尽孝,两种念头在心里交锋,哪种也没占上风。
    “睡了。”方慧坐在床边,沉吟一会儿,“你回家是不是也联系工作了?”
    石林心里咯噔一下,就怕方慧问这个。他好半天才艰难地点点头。
    “那找到了吗?”方慧慢声细语地问,一点生气的迹象都没有。
    石林心里有些发毛,方慧当真和他吵,他倒未必在乎,他有的是理由,就算说服不了她,至少也能说得过去。可是方慧和风细雨地说着,他心里倒有一种莫名的恐慌。他苦笑着摇摇头:“我现在才知道还是军队好啊,什么职务什么工作都有上级安排,不用你自己操心。到了地方上,根本就没人管。”
    “那你想怎么办呢?”方慧还是慢悠悠的。
    “就是想不好嘛。”
    “那就慢慢想吧,反正时间多的是。”
    “不是,慧,你听我跟你说。”石林有些慌了,想跟她好好解释解释,耐心细致地做做她的思想工作,他虽然不是政工干部,这种工作也常做。
    “不用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方慧凄然一笑,“你在部队上,就说自己是军人,肩负国家使命,对党对人民都有义不容辞的职责。转业到地方,你又要说是家中的长子,对家庭同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我都懂,早就懂了。可是我就不明白,在你眼里,咱们这个家算什么?我和小林算什么?是空气吗?”
    “慧,你别急,听我慢慢说。你这样想是不对的。”
    “对,你那样想是尽职,是尽孝,我那样想就是胡搅蛮缠,对吗?”
    “不,我没说……”
    “你是没说,可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你在部队上,一年就回来那么几天,我挑你什么说你什么了?没有。我从认识你,决定要嫁给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什么样的生活在等着我。这么多年来,我一个人带着儿子过,也没觉得什么。儿子问你的时候,我就说爸爸在为国家站岗放哨,免得坏人进来打咱们。连儿子都懂了,还为你感到骄傲。”她忽然哽咽住了。
    石林眼眶也湿了,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你转业了,我是真的高兴,天天跟儿子说,以后他夜里睡觉不会害怕了,因为爸爸回来了,永远都不会走了,永远都陪着他。你为国家尽了忠,现在又要跑回家里尽孝,这是对的。可我们娘俩怎么办,是孤单单地这样过,还是毫无希望地等着你回来?你在部队上一个月还能打回几个电话,可你回家去了这么多天,你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吗?我给你打个电话,你竟恶声恶气地说我,你说我容易吗,我都是为了谁?我们娘俩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是外人,这个家就是你的免费旅馆、饭店和中转站?”
    她含泪说着,犹如机关枪打出的一般。这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一打开头,就倾泻而出。说到最后她说不下去了,站起身走出去,来到厨房,扶着窗子站着,大口喘息着,吞咽着即将喷涌而出的哭声。
    石林羞愧万分,对妻子儿子他始终感到愧疚,只是从没说过,觉得一家人说这个有些虚伪。妻子说的这些,几乎每个军官家庭都有这本难念经。见得多了心里也就感到轻松多了。
    他脑子有些眩晕,好像大脑缺氧,过了十几分钟才清醒过来。他来到厨房,站在妻子后面,请罪似的说:“对不起,我知道对不起你跟儿子,实在是没办法。其实我也想留在家里,和你和儿子天天在一起,我怎么会不想天天和老婆儿子在一起呢?可是你也知道,我和父亲有过十几年的误解,是我误解了他,后来还赌气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十几年后我才明白了父亲的心,我对他也感到惭愧,总想做点什么来补上。他已经是七十多的老人了,虽然身子骨还硬实,可我却总怕他一场大病后就突然走了,我就没有补报的机会了。这次转业本来是能想办法留下的,我却没有,就是想回到家,侍奉父亲几年,我到那边找工作,也是想等找到后再想办法把你的工作也调转过去,把你和儿子接过去,我不是没有考虑你和儿子。我总是想,我既然回来了,咱们在一起的日子多着呢,也不在乎个把月的,当然,这话我早该和你说清楚,这是我的不对。”
    方慧叹息一声,回头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然后说:“随你怎么想,随你怎样做吧。”
    “我回来时,爸爸说了,让我就留在这里找工作,让我留在你们身边。”
    “那你妈是不是说儿子赶紧回来,把我大孙子也领回来?”
    “嗯,妈是说过。”石林不会撒谎,点点头。
    “是啊,我这个儿媳妇回不回去都不要紧了。”
    “你怎么这么说,妈不是这个意思,儿子回去了,你当然回去,还用说吗。”石林急忙辩解。
    “没说的都是不用说的,也就是不需要。”她冷笑一声,从石林身边挤过去。
    石林忽然抱住她:“你别这样想,妈真的没这意思。我答应你,明天开始找工作。”
    “你找不找和我没关系,放开我,我没心情。”
    “别闹了,好吗。其实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不都明白吗,还用得着我说吗?”石林不放手。
    方慧挣扎两下没挣脱,脸慢慢红了,身体里也慢慢热了,僵直的身子也就慢慢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