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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石光荣醒来了,他不用看表也知道是凌晨四点整。
    多少年下来,他的脑子里就像有一部构造精密的钟表在控制,无论做什么都有准确的时间。
    他看了眼身旁的褚琴,心头涌上一股暖意。老了老了,老来是伴儿,他现在是越来越能品味到这句话的深意了。他躺着没动,害怕把褚琴吵醒了。褚琴倒是越老越像小孩儿,稍微惹到她,她就会闹个不停。五点钟了,他才悄悄起床,到厨房里熬粥、煮鸡蛋,做好自己先吃了,洗净碗筷,把煮熟的鸡蛋放在碗里,用只大碗扣上,再用毛巾包好保温。做完这些,他才提着篮子走出去,到早市上买菜。
    买菜回来,看到他的两个老友李满屯和胡常在在晨练,他唯恐被他们看到自己手里的菜篮子,这两人嘴里能说出什么话,不用想都知道。他急忙把菜篮子藏在小树林里,然后两手空空潇洒地走过去。
    “你藏什么藏呀,谁不知道你去买菜了,这干休所里的人都知道,你老石现在可是模范丈夫了,我就纳闷,怎么没人评你啊。”李满屯还是把石光荣最怕听的话一股脑儿地说出来,胡常在是满脸的邪笑,这笑容比李满屯的话还伤人。
    “也就是今天,我起来早了,往常都是她买。”石光荣涨红老脸,嘟嘟囔囔说着,自己都没听清自己说啥。
    取笑了他几句,李满屯和老胡也就心满意足了,见好就收,石光荣脸子急,真把他惹毛了也不是玩儿的。这三个老战友、老伙计,也是老冤家,见面就掐,离休后更是只有这点乐趣了。
    三个人锻炼了一会儿,老胡忽然问道:“你家石海在部队也有三个月了吧,还待得惯吗?”
    “这是什么话?”石光荣一瞪眼睛,“我石光荣的儿子在部队待不惯?我的儿子天生就是当兵的料,大儿子石林为国家守卫东北大门,小儿子石海现在为国家守卫西北大门,要不咱的名儿怎么叫光荣呢。”
    他还要顺着这个话题再吹下去,褚琴满头大波浪,穿着一套时兴的米色套服,腰肢袅娜地走过来,和李满屯和老胡点头示意后,就安排起老石上午要做的家务活。李满屯和老胡心中窃笑,却没敢表露出来。等褚琴走后,老胡笑道:“你这老婆是越来越年轻了,她这是去合唱团亮嗓子还是去模特儿队扭屁股呀?”
    石光荣在两人面前被褚琴一顿吩咐,面子尽失,没好气地道:“她愿咋地就咋地。”
    “谁咋地了?”恰好褚琴有事转回来,听到后一句问道。
    “没什么,没咋地。”石光荣尴尬地笑道,“你还有什么事?”
    褚琴没理他,而是和李满屯和老胡说话,后天是她和老石结婚三十五周年,所以请他们一起去热闹热闹。两人满口答应。褚琴说完后又扬长而去。
    她前脚刚走,就来了一个年轻人,身材修长,面容清秀,先恭恭敬敬地向石光荣和李满屯问好,然后就把胡常在拉到一旁,悄悄说了一阵子话,又把一包东西交给胡常在,转身走了。这年轻人就是老胡的儿子胡战斗,现在已经是市医院的外科主任了。
    李满屯看着胡战斗,满脸艳羡地说:“你看看人家这儿子,年纪轻轻的都是外科主任了。”
    石光荣哼了一声,心想外科主任怎么了,我大儿子已经是团长了。他们几个干了一辈子革命,从没较论过自己职务的高低,老了老了却开始暗暗比较起儿女们的出息来了。
    老胡走过来,把那包东西递给石光荣:“这是我儿子给你闺女石晶的复习材料,她不是正准备夜大的结业考试吗?”
    石光荣把脸转过一边,不领情:“那交给我干什么,他直接交给我闺女不就成了。”
    老胡见他不接,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儿子不是一见到你闺女就发憷吗?”
    石光荣等的就是这句话,这才把那包材料接过来,笑道:“你儿子现在就发憷,等我闺女去了公安局,穿上警服,佩上枪,他还不得像耗子见猫。”
    这话老胡就不愿意听了,又没法反驳,谁让自家儿子不争气,一心喜欢人家闺女,却见到人家就发憷。他气哼哼扭头走了。
    李满屯和石光荣看着他的背影都笑了。李满屯问石光荣:“哎,你闺女法院待得好好的,干吗去公安局呀?”
    石光荣笑道:“你以为我闺女跟你闺女似的,整天就知道蹦蹦跳跳唱歌跳舞的,那有啥用,我闺女虽然不是军人了,但也要当佩枪办案的刑警。”一句话戗得李满屯说不出话来,石光荣心满意足地拎着菜篮子回家了。
    李满屯恨得牙根痒痒,心里暗道:有什么好吹的,我闺女怎么样,架不住你儿子喜欢呢。有本事别让你儿子喜欢我闺女。想到这里心里却觉得有些不稳妥,石光荣的儿子喜欢自己闺女是不假,可是自己闺女喜欢石海都快发疯了,放着好好的艺术院校不念,非要跟到大西北去受苦。想到这里心里叹口气,这儿女不争气,父母就得跟着受罪了。
    石光荣回到家中,开始干起褚琴安排的家务来。这些家务活他以前可是沾都不沾的,现在却把家里的活儿全盘都揽下了,干得兴致盎然。
    石光荣看到了桌上的一堆旧时的照片和旧物,这几天褚琴正在整理它们。石光荣打开一本旧书,发现了里边夹着的一张照片--年轻女兵褚琴和一个气质清逸的年轻男兵并肩而立,他们年轻的笑脸上洋溢着一股说不清的甜蜜……石光荣翻过照片,照片背面留着一行漂亮的字:“火红的青春,战斗的情谊。褚琴留念,谢枫。”看着看着,石光荣叹了口气,磨叨着:“丫头啊,当年要不是半路上杀出我这个程咬金,你嫁了这个谢枫会是啥样……不行,谢枫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你嫁了他就成了寡妇,还不如跟我老石呢。”想到这儿,石光荣不免有些侥幸,哼着歌收拾该洗的衣服。
    正忙着,李满屯和老胡又来找他,要去下棋,他本来没兴趣去下,老胡却说茶已经泡好了,就等他了。两个人一个劝着,一个拉着,热情得不得了。他只好停下手里的活计,跟着两人走了。
    原来三人不欢而散,老胡却觉得自己太冒失了,谁让自己儿子喜欢人家闺女,将来是要做亲家的。石光荣在他和李满屯跟前被褚琴揭开了在家包做家务的老底,对他的大男人主义可是沉重的打击,两人也得做点让他挽回颜面的事,要不然以后这亲家还怎么结?
    石光荣对他们两人的心思一清二楚,两人也时常很婉转地透露出要和他结亲家的意思,他却顾左右而言他,不是不同意,而是不想掺和进去。他以前总是喜欢决定儿女的大事,但在儿女的婚事上却绝不多说一句话,他自己就有惨痛的教训,不愿意在儿女的身上重现,这些儿女私情的事还得由儿女们自己做主。至于这两人,就由褚琴和他们不冷不热地周旋吧。
    三人各怀心腹事,把棋盘敲得当当响,心思却都不在下棋上。此时,一辆黑黄亮色的殡仪车从他们下棋的凉亭边驶过。三人都没心思下棋了,注目看着,老胡说:“是老赵,刚满七十三,肺癌晚期,今天早上没的。”三人默默地向殡仪车敬了个军礼,算是替老战友送行。
    李满屯一声哀叹:“咱们也都是往黄泉路上走的人,说不定哪天就去见马克思了。”
    石光荣不悦道:“乌鸦嘴,我还没活够呢,至少要看到大儿子当了师长,小儿子当了团长再走。”
    老胡不服道:“石林那孩子当师长没问题,你那小儿子当团长,还是趁早别做这梦了。”
    石光荣还没反击,李满屯不愿意了:“石海怎么了,我看那孩子一定有出息,不比石林差,比你那儿子强多了。”
    石光荣见战火在两人间燃烧起来,嘿嘿一笑,悄然退出。
    人老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他得加倍珍惜余下的时光。对于近年来不断有老战友、老邻居亡故,石光荣和褚琴都心有戚戚焉,这也正是石光荣开始宠老婆包揽家务的另一个动机……
    回到家里他又洗了盆衣服,洗好后已是中午,他端着洗衣盆到院子里晾衣服。女儿石晶下班回来,忙帮父亲晾衣服。石光荣见她一身崭新的警服,笑道:“你去公安局报到了,进刑警队了吗?”
    “还没呢,先安排到档案室,领导说了,一有机会就会让我进刑警队。”
    “佩枪了吗?”
    “没有,过两天就发。”
    “等你佩了枪,让你李叔和胡叔那两个老东西看看,我闺女多威风。”石光荣呵呵笑了,他在外面虽然经常吹嘘石林石海这两个儿子,但从小到大,最让他放心,也最让他开心的就是这个女儿。
    石晶麻利地帮着父亲干着家务活,心疼地说:“爸爸,你也太宠着妈妈了,这些活也不能都让你一个人干呢。妈妈倒好,整天在外面不是唱歌就是走猫步的。”
    石光荣笑道:“这有什么,我没离休前,家里的活不都是你妈妈一个人干,现在也该轮到我了,再说我也喜欢干,要不整天闲着心里倒慌。”
    石晶忽然笑嘻嘻地说:“爸,你都老了,妈还那么年轻,又整天在外面,你真的就放心?”
    石光荣打了她一下:“死丫头,有这么说话的吗?真没大没小。”他仰起头想了会儿,叹道:“你妈跟我结婚这么多年,我是幸福了,可我知道她心里一直很苦。年轻时还不觉得咋地,越是老了越觉得欠你妈的。就算她真的有什么,我也能想得开。”
    石晶看了看父亲,心里想起一件事,便也理解了父亲的话,叹息一声:“妈妈要是能理解你的心就好了。”说完笑着去做别的活了。
    家务做完后,父女两人坐在沙发上拉着家常,这是石光荣心里最温暖的时候。大儿子石林像他,也是个犟种,两人很少能坐到一起说说闲话,小儿子是褚琴的心肝宝贝,跟褚琴有说不完的话,在父亲眼里,就是娇宠坏了的孩子,两人是一句话也说不到一块儿。
    “闺女,你对象的事有点眉目没有?你可老大不小了,还尽挑啥?”石光荣对女儿什么地方都满意、都放心,就是愁她的终身大事。闺女已经二十八了,若按过去的观点,老姑娘都没这么老的,可对象却一个都没看上。
    “爸,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你放心,你闺女不会老在家里没人要的。”
    “这我倒放心,可是,闺女,爸爸老了,真想在闭上眼睛之前看到你能嫁一个让你一辈子都幸福的人。你挑来挑去的,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我就要找个像爸爸一样的男人。”石晶把头靠在父亲的肩头,笑着说。
    “胡说。”石光荣笑了,却又叹息一声。他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的,就是愧疚没能给妻子她想要的幸福。
    “后天是你和妈妈结婚三十五年纪念日,我给大哥写信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回来。”
    “他已经是团职了,应该也快升副师了。正在节骨眼上,他可能回不来。”
    门外一个人提着旅行袋,正要举手敲门,听到里面这两句对话,黯然低下了头,又走了出去。
    父女两人聊得正亲热,褚琴回来了,一眼看到石晶身上穿的警服,立时炸开了。
    “你个死丫头,到底去公安局了,一个女孩子家,法院待得不是好好的吗,干吗非得去公安局动刀动枪的,多危险呢 !”
    石晶知道自己闯祸了,她只顾着和老爸聊天,忘了把制服换了。这事虽说终究瞒不过,可是后天就是爸妈的结婚纪念日,她原想过了这日子再找机会慢慢跟母亲说的。
    “妈,”她赔着笑脸说,“其实我到公安局也没危险的,还是坐办公室。不是刑警,非得和犯罪分子搏斗的。”
    “是,闺女去公安局是在档案室,不是进刑警队。”石光荣在旁边帮腔。
    “你给我闭嘴。”褚琴愈加光火,“我这一辈子为你担惊受怕了多少年,还没受够这个罪吗?现在还得天天为这个死丫头担惊受怕?你别说什么档案室不档案室的,我还不知道这丫头的心思,就是奔着刑警队去的。都是受了你这老东西的坏影响。”
    “妈,我真的是在档案室,不信你去局里问问,我答应你不进刑警队,好不好?”石晶急忙哄劝着母亲。
    “你就自己在外面胡闹吧,你只顾着自己顺心畅意的,从来不为你这个妈想一想,等你有了孩子,你就知道这当妈的是什么滋味了。”说着,褚琴眼圈一红,泪水涌了上来。
    “妈,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向你保证,绝不干让你担惊受怕的工作,好不好?”石晶抱着母亲,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妈,你歇着,我去做饭了。”
    她说着,急忙到厨房忙乎午饭了。
    石林从市政府办公大楼里走出来,却拿不定主意该去哪里。想了半天,他还是走到一家旅社,要了个房间,住了进去。
    一个月前,全军召开了营职以上干部大会,会上宣读了军队要精简人员的文件。文件宣读完毕,石林就明白自己的命运了。凡是大专以下文凭、团职以下的干部都在精简之列,而他的文凭是步校大专,又恰好是团职,正在一刀切的切口上。
    会后,专程赶来主持会议的军长把他叫去,看了他许久,没有说话,脸上却充满同情。石林笔直地坐在椅子上,军长不发话,他也不敢说什么。最后,军长才叹息一声:“石林,这话我不该说,只对你说说吧,你要留下还是有希望的,自己好好努力一下吧,我想帮你也是有这个心没这个能力了。”
    石林明白军长的意思,是让他向父亲求援,求父亲动用军中上层的关系把自己留下来。可他根本没闪过这个念头,自从他参军后向父亲求援被拒绝后,他就发誓以后自己的所有事都不会求父亲帮忙。
    他站起来说道:“谢谢军长,我坚决服从上级的决定。”
    军长苦笑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怕的就是你这手,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劝你最好还是先跟你父亲商量一下再作决定。”
    石林又谢了军长,敬礼后退出,他没给家打电话,也没写信。别人见他稳如泰山的样子,还以为他已经为自己铺好路子了,等到办理转业手续时,大家才大吃一惊。
    办完手续后,他先回到家里,告诉了妻子方慧。妻子方慧倒是满心欢喜。对自己的丈夫她最清楚了,早就对他在军中的前途失望。以前有过几次绝好的晋升机会,却都被他自己拒绝了,因为那几次都是因为他父亲的关系照顾他的,也许他这种与老子彻底划清界限的做法惹得上级不高兴,最后连正常的晋升机会也丧失了。现在是和平年代,不像战争年代那样,也许一天都能连升三级,现在升个半级都要打破脑袋,他这副清高的姿态分明就是与晋升有仇,哪个还来理他。
    方慧和他吵过、闹过,最后却是彻底失望,所以对他转业到地方倒很高兴,至少一家三口人不用再两地分居了。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她真不希望儿子在缺少父爱的环境下长大。
    “你在军队的事我管不了,也不管,现在你转业回来,安排工作的事我替你做次主怎么样?”方慧知道他在本地地方上一点关系也没有,就怕他又是一切公事公办,万事不求人,把手续扔到转业办,然后静等组织安排工作。那就别说等到黄花菜凉了,恐怕凉的黄花菜都没得吃。而今不比20世纪六七十年代,军队上的干部转业到地方,都是优先保证,平级任用。现在就是降级任用,也是僧多粥少。好在她是坐地户,还有些亲戚关系可利用。
    “好吧。”石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其实他心里想的却和方慧想的完全不一样,“这样吧,你先联系着,我也得回去跟爸妈商量一下。”
    方慧点点头,以为他只是回去说一声,她知道石林的为人,绝不会求爸妈来帮自己联系工作的。
    石林在部队上接到妹妹石晶的信,让他回家参加爸妈结婚三十五周年的纪念日。他也知道这个日子,如果没有转业,可能真回不来,现在转业了,一身轻松,可以好好和一家人聚聚了,只是遗憾弟弟石海不能回来。
    他提着旅行袋回到家时,恰好听到父亲和妹妹说自己快要升副师了,他从父亲的语气中能听得出父亲对自己抱有怎样的期望,自己转业对他是种怎样的打击,不由得心中一酸,竟无颜进门,转身走了。
    当然转业的事想彻底瞒过父亲是不可能的,他只求能多瞒一天就多一天,至少在后天之前不要让这事给父亲添堵。他离开家后,去了市里的转业办。转业办主任也知道他的家庭关系。热情地接待过后,转业办主任就大吐苦水,说本市不过是个地级市,市长也不过局级,像石林这样的团职正处级到地方上确实有些不好安排,关键是没有空位子,而现在人事编制是卡得非常紧的,想安排人进政府机关几乎是不可能的。最后他再三保证,要向上级主管部门尽力争取,尽快给石林安排好职位。
    从转业办出来,他心彻底凉了,话是说得很婉转、很动听,但他能听得出来,这不过就是个温柔的闭门羹。
    就算工作能安排上,也是件愁事,如何向妻子交代?妻子能理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