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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求同存异

  在夏闻天的建议下,洪文山同意就胭脂屯棚户区开发问题召开一次常委会。开会前,洪文山用电话征求了何振东的意见。何振东建议,“胭脂屯是一块黄金宝地,适合搞商业开发,决不能就地建经济适用住房,如果就地建经济适用住房太可惜了,其实,胭脂屯的居民完全可以动迁,然后货币安置,方法也很简单,谁开发,谁安置,谁受益。像这样的地块采取黑水河体育场的招商方法,必将成为牵动东州‘房地产业立市’的龙头工程。”
  何振东的建议正中洪文山的下怀,洪文山自从上任以来就想搞一个“房地产业立市”的牵动战略,他相中了解放大街,冠名为“金街银带工程”。洪文山认为,城市犹如企业,执政者要善于经营。这条快速干道横贯东州南北,是东州的一条脊梁骨,如果把这条街建成亚洲最具影响力的商业街,必将牵动东州经济走出低谷,成为一条像香港中环一样的名副其实的金色走廊。
  但是,洪文山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想法不仅不被夏闻天理解,而且两个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争执的焦点是,政府应不应该“经营城市”。在常委会上,夏闻天毫不犹豫地提出了质疑。
  “文山同志,近年来,不少城市的一些领导将‘经营城市’挂在嘴边,大举出售城市的国有资产和公用企业的经营权,一些地方国有土地已经拍卖殆尽,公用企业所剩无几,甚至连中小学校也作价出售,‘经营城市’变成了疯狂的国有资产大拍卖。很显然城市不是企业,营销企业的理念和方法也不适用在城市管理上。因为对于企业来说,效率的最大化是基本的价值取向,而对于城市管理者来说,任何决策都必须顾及到公平,都必须以民主的方式和程序来决定重要事项。”
  夏闻天的语气有些激动,他为了控制情绪,情不自禁地呷了口茶。
  “闻天同志,‘肖贾大案’后,东州经济一度陷入了低谷,外商不来了,连美国都把东州列为投资的高风险区,沉疴当需猛药,我提出‘经营城市’,具体讲就是经营土地,土地是最大的存量资产,是政府手中最大的财富,是东州市‘房地产业立市’的法宝,‘经营城市’就是利用市场机制经营城市土地,最大限度地盘活土地资产,把自然资源转化为滚滚财源,这也是我不同意在胭脂屯地区建经济适用住房的理由,完全可以通过土地置换的方式使胭脂屯的居民住上经济适用住房,同时对胭脂屯进行高效益的商业开发,这样做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好?”
  洪文山不愠不火地说。
  “文山同志,道理很简单,‘管理城市’是指这座城市的政府,在获得这座城市的人民授权后,在相关法律法规下对这座城市进行管理,也就是说,这座城市的政府对这座城市只具有公共管理权限,并没有对这座城市拥有‘经营城市’的‘买卖’权力。而政府拥有的公共管理授权,也必须接受这座城市人民的监督。‘经营’和‘管理’这两个概念,对政府来说,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中恰恰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分水岭,也是对‘全能政府’和‘有限政府’的分水岭。胭脂屯的老百姓在那里繁衍生息了三百多年了,我们有什么理由让他们离开那里,我的意见是绝不能打着招商引资的旗号,政府和开发商互惠互利,剥夺老百姓在祖先留下来的土地上继续生存的权利。这些年,我们打着房地产开发和公共利益的名义,地方和开发商借地生财,把在市中心居住的老百姓全都撵到了郊区,不错,城市的形象确实是提升了,可城市的文化和个性也丧失殆尽。我建议胭脂屯不仅要建成东州最大的经济适用住房社区,还要在社区内建设一个高品位的公园,让这里成为名副其实的度假村。”
  夏闻天的语气针锋相对,这让洪文山心里很不舒服。洪文山上任东州市委书记之前,省委书记林白专门找他谈了一次话,林白的本意是向中组部推荐省委副书记刘光大兼任东州市市委书记,后来之所以举荐了工作作风老辣的洪文山,就是因为他担心夏闻天过于书生意气,毕竟在担任清江省副省长之前一直在清江大学搞经济研究,实践经验并不丰富,把拥有八百万人口的副省级省会城市交给夏闻天,林白真怕夏闻天会成为失街亭的马谡。因为东州再也输不起了,东州这台启动全省经济腾飞的发动机如果再熄火,那么中央不仅要打省委省政府的板子,更重要的是清江省将错过难得的发展机遇,而被兄弟省市远远地甩在后面。所以,在洪文山上任之前,林白叮嘱洪文山在重大决策面前,一定要掌好舵、把好关。
  但是林白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在洪文山的政治生涯中,一直以党务工作见长,尽管洪文山政治经验丰富,但是,对于经济工作来说,洪文山是个门外汉。
  正因为如此,省长赵长征才极力推荐由年富力强的经济专家夏闻天担任东州市市长,在确定举荐谁为东州市委书记人选的问题上,林白和赵长征在沟通时还发生了争执,后来传到了刘光大的耳朵里,搞得刘光大一直误会林白对他有成见。
  洪文山认为,在东州经济如何发展的问题上,自己作为东州市的一把手必须把好关、掌好舵,这无疑是林白同志叮嘱的重大问题。当年洪文山作为“肖贾大案”专案组副组长,亲手查办了肖鸿林的案子,让洪文山非常震动的是肖鸿林之所以滑到了腐败的深渊,与当时的市委书记王元章过于软弱有直接关系。当时王元章为了维护班子的团结,对肖鸿林的专横跋扈一味地忍让,搞得肖鸿林撇开市委另搞一套,完全成了“党内个体户”,最终酿成了震惊中外的“肖贾腐败大案”,教训是深刻的,也是惨痛的!
  洪文山打定主意,在自己的任期内,决不允许出现与市委不一致的声音,对于年轻气盛的夏闻天必须从一开始就要抑制住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势头,否则时间长了搞不好就成为第二个肖鸿林,个人英雄主义是政治家的大忌,一山不容二虎,核心只能有一个,自己作为东州市的一把手,必须掌握全局。
  正当洪文山思绪万千之时,常务副市长林大可打断了他的思路。
  “我非常同意闻天同志的意见,我认为东州的房地产开发已经超出了正常的城市化发展轨道,大规模的‘造城运动’不仅违反了城市发展的循序渐进的原则,甚至是一种城市化的‘大跃进’,这么急功近利地发展房地产很危险,会产生大量的经济泡沫,一旦遭遇国家宏观调控或金融危机,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对待东州的房地产发展应该制定严格的用地标准,对城市的人均占地、耗能、用水、交通运输结构等,作出科学的规定,要因地制宜地制定房地产发展目标,我的意思是开发胭脂屯要按原有规划进行。”
  林大可的话还未说完,市人大主任赵国光就打断了他的谈话,“同志们,请大家不要忘记一个事实,目前是东州经济发展最困难的时期,还是小平同志说得好,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我觉得文山同志的意见很有创意,既改善了胭脂屯居民的居住条件,又进行了商业开发,财政从土地出让中也能得到大量收益,何乐而不为呢?政府要敢于经营土地,眼下许多城市土地已经成了第二财政,土地是政府拥有的国有资产中最大的资产,政府经营土地是天经地义的事。闻天,如果没有‘房地产业立市’,财政怕是连给公务员开工资的钱都捉襟见肘了吧!”
  赵国光的话让洪文山的脸色出现了红晕,他原来最担心赵国光反对自己的意见,因为赵国光不仅是土生土长的东州人,更是前任市委书记王元章的铁杆同盟,赵国光私下里一直为王元章打抱不平,他认为东州正因为有了像王元章、李为民这样的领导,才不至于让东州改革开放的成果因“肖贾大案”而丧失殆尽,李为民作为市委副书记牺牲在抗洪抢险第一线上,至今让东州老百姓痛惜不已。赵国光一直认为,同级监督腐败是软弱无力的,肖鸿林想跳楼,王元章无论如何是看不住的,但是王元章做了力所能及的防范措施,结果一位在政治上可能再上一步的好干部,却因“肖贾大案”而调离东州,在省人大任副主任,而且排名在最后。赵国光对上级组织对王元章的安排很有意见,一度对洪文山接任东州市委书记很有抵触。何况赵国光任市委常务副书记期间,主管组织工作,在东州经营了几十年,可谓是虎踞龙盘,别看你有一篮子鸡蛋,他要想掀翻,可就别想留下一个囫囵的。
  让洪文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赵国光成了保护鸡蛋的篮子,他欣慰地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踌躇满志地环视了一圈会场。但是洪文山也万万没有想到市委副书记周永年对他的观点提出了强烈的质疑。
  “文山同志、国光同志,在中央文件有关执政党和政府工作的理论表述中,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经营城市’的说法,我很佩服文山同志理论创新的勇气,但是我认为这种提法是不科学的,而且有可能助长‘政企不分’现象,损害市场秩序。‘经营城市’一说,乍看和市场经济很是般配,但实际上,它与现代法治社会的内在要求直接相抵触,其‘人论’色彩乃至个人英雄主义意味相当浓厚,经营者俗称‘老板’,地方政府开口闭口‘经营城市’,那么文山同志和闻天同志岂不成了这座城市的‘老板’?如此一番,东州广大市民究竟是被经营的对象,甚至是被经营的‘商品’,还是东州这座大‘企业’中的员工?正所谓‘商场如战场’,老板的智慧、魄力、决策,常常事关企业的生死存亡,照此推理,一个八百万人口的副省级省会,人们的命运难道只能维系于‘经营城市’的‘老板’个人,这是不是太荒谬了?因此我认为‘经营城市’不过是一个将政府商业化的口号。如果按照这样的理念管理城市,东州市委市政府就成了直接参与经济活动的商业机构,成了城市里最大号的红顶商人,甚至成为房地产商的俱乐部。老百姓会问,这还是人民政府吗?说句实话,我不反对房地产业成为东州的支柱产业之一,但是我反对‘房地产业立市’,为什么?因为东州是重要的装备制造业基地,振兴东州经济,抛开装备制造业不谈,搞什么‘房地产业立市’,说白了就是政府想通过卖地谋自己的利益,这些观点我在上次常委会上阐述过,但是只有闻天同志和大可同志赞同,我只能保留意见,既然常委会通过了‘房地产业立市’,就应该科学规划,优化配置土地资源,不求最大,但求最好,可是一些同志脑袋里还残存着大跃进思想,最直接的后果是东州房地产价格暴涨,房地产价格居高不下。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土地成了财政的提款机,如果政府和房地产商拴在一条线上,成了利益共同体,请问人民的利益谁来维护?科学的发展观还要不要?现在又提出什么‘经营城市’,在这种观念掩护下,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不就成了‘权为商所用,情为商所系,利为商所谋’?我们**人能容忍这样的变异吗?按照规划,胭脂屯就是住宅用地,老百姓在那儿繁衍生息三百年了,怎么就不能建经济适用住房?闻天同志想把胭脂屯建成经济适用住宅的同时,再建一个大花园的想法非常好,这才叫以民为本!”
  周永年的话让全场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洪文山的脸色一下子由红润变成了青灰;而面容一直凝重的夏闻天,脸色却一下子舒展了起来。
  很显然夏闻天不便说出口的话,周永年全替自己说了,而且说得如此透彻,如此痛快,夏闻天从容地呷了一口茶,他心里清楚,洪文山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等待着洪文山的反击。
  但是洪文山并未急于反击,他只是看了市政协主席张宏昌一眼,洪文山是在寻找同盟军,张宏昌理解洪文山的目光,但是他并未表达自己的观点,而是很有城府地建议,如何开发胭脂屯举手表决。
  张宏昌第一个举起了右手,结果洪文山的观点以一票之差占了上风,洪文山宣布迅速打响胭脂屯棚改攻坚战。
  “同志们,”洪文山兴奋地说,“还是那句老话:求同存异,既然多数同志们同意我的意见,有意见咱们私下里沟通,我的意见是对胭脂屯的居民安置问题采取多条腿走路,同意货币安置的货币安置,同意住房安置的住房安置,我的意见是拆一平方米旧房,还一平方米新房,不收差价;对交不起增加面积款的困难户采取先入住,待还清增加面积的房款后再给予产权,或者采取小额贷款救助等办法,照顾特别困难家庭力所能及地进住新房。闻天、大可,你们会同市建委、规划委等部门再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在石佛区大禹乡找一块地,安置胭脂屯的回迁居民,我看就叫彩虹城吧。建设资金除了土地置换以外,市场化运作,政府兜底。总之,一句话,一定要让胭脂屯的居民住上新居,我同意闻天同志的意见,建设彩虹城的同时,附带建一个公园,提升居民居住环境的档次,我希望唐代大诗人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一千古绝唱,在彩虹城尽快变成现实。”
  “文山同志,我很想听听你对胭脂屯的居民动迁走以后,如何开发这块地的想法!”
  夏闻天强压着自己的不满,平静地说。
  “闻天,东州既然制定了房地产业立市的大政方针,提出了‘经营城市’的新理念,就要敢为天下先,我希望在胭脂屯建一座类似于迪拜伯瓷酒店那样的七星级酒店,使其成为东州的标志性建筑。”
  洪文山话一出口,会场一片唏嘘,因为大家都知道迪拜的伯瓷酒店是世界上星级最高最奢华的酒店,在座的一些人随洪文山去阿联酋招商,都目睹过迪拜伯瓷酒店的金碧辉煌。酒店建在海滨的一个人工岛上,是一个帆船形的塔状建筑,一共有56层,321米高,伯瓷酒店的奢华程度超出了人们关于奢侈的一切想象。
  夏闻天听罢,无奈地笑了笑说:“老洪,你坐镇指挥,我相信东州早晚有一天能产出石油来!”
  常委们听罢哈哈大笑。洪文山知道夏闻天是在讽刺自己,勉强在脸上挤出了几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