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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尹中信日记 诽谤与反诽谤的斗争
    人物们的各自命运 回顾与独白
    经过了许多忙碌的白天和激动的黑夜。尹中信在日记上写道:
    一九六五年三月十一日晴
    今天在爱国大队举行政策兑现大会。一是宣布对伊萨木冬免予一切刑事处分,组织专人清查他担任保管员期间的账目,这段期间贪污、受贿、非法占用的粮食原则上应予退赔,确有困难的话可以减、缓、免。二是宣布撤销库图库扎尔党内外一切职务,继续交群众揭发批判,并在运动后期做出组织和司法处理。
    人们含着热泪高呼:“毛主席万岁!”土改以来,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了。有好几个老人握着我的手哭了起来,我真惭愧。我们的人民是多么好啊!最初一段,我没有能够使得七队的工作组正确地贯彻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伤害了好人,包庇了坏人,人民并没有过多地责备我们,虽然我们的做法曾经是这样地叫人民摇头失望,叫人民伤心。如今,我们只不过开始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认识世界,还各种人以他们的本来面目,就受到了人民这样高的评价。作为一个老干部、一个老兵,我为兄弟的维吾尔族农民究竟做了点什么呢?我愧对毛主席的教导,愧对人民的期望啊!
    好人还是坏人?小孩子们看戏时最爱提出这个问题,也是我们工作中每天每时要遇到的首要问题,特别是在社会主义社会,在人民的铁打江山里,敌人是隐蔽的,这个问题就更其重要。为什么这个运动叫“四清”呢?清来清去,首先要分清敌我,分清是非,用小孩子的话,就叫做分清好人和坏人。而坏人想在当前条件下生存下去,进行他们的破坏活动,就必须把自己打扮成好人,而把好人诬陷成坏人。伪装和撕破伪装的斗争,诽谤和反诽谤的斗争,诬陷和反诬陷的斗争,这同样叫人痛心疾首、肝胆俱裂啊。这就是斗争的严重、尖锐和激动人心之处。好人可能遭到诽谤,这是好人面临的巨大考验,坏人可能得逞于一时,最后必然暴露和灭亡。而我们的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做法,恰恰是帮助了坏人,打击了好人啊!看看“亲者痛而仇者快”这七个字吧,我们要为这七个字流多少血,多少泪,多少冷汗!
    库图库扎尔确实是个角色哩,而伊力哈穆经受住了这一切,我要老老实实地承认,同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我比不上这个维吾尔族的农民,年轻的伊力哈穆。正因为他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所以经得住摔打,经得住折腾!
    可怜的章洋,过分的聪明竟使他能够理解和信奉一加二不等于三的公式。这样的事情今后也还可能发生的啊。
    没有比颠倒更可恶的了。没有比颠倒的颠倒更感人的了。在这个边远的公社里,我想起了我参加革命的初衷来了,不正是为了不公平的旧社会的颠倒吗?外来的日寇强盗屠杀炎黄的子孙,国民党的贪官污吏作威作福,种地的人饿腹空空,织布的人赤身裸体,无耻凌辱着庄严,下流嘲弄着高尚,贪婪压迫着廉洁,诡诈玩弄着正直……为了使这被颠倒的社会重新颠倒过来,十几岁的,幼稚的,有很多幻想是荒谬的,然而却是非常真诚而勇敢的尹中信,离开了父母,抛下了学业,告别了城市,投身革命队伍,甘愿洒下一腔热血。革命胜利了,但是革命并没有完结。还会有新的颠倒,还要为把被颠倒了的再颠倒过来而献身,这就是我毕生的事业吧……
    一九六五年六月二十二日阴
    一次又一次的后延,终于,今天在县里开了总结大会,从明天起,我们的这一期社教工作队宣告完成任务,工作队员分别回各单位汇报休整。我已经被告知,七月十日到伊犁区党委报到,开始今冬明春的下一期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筹组工作。
    我不能断定这是巧合还是事出有因。恰恰是从今天,伊犁地区宣布,在饭馆吃饭,在馕铺子买馕,在食品店买点心,不必交粮票了。据我所知,这在全国独一无二,几年的困难,各地都是谈粮色变,伊犁这里居然能放开粮票,这还了得!我想起了电影上常常看到的一个场面,遇到了本来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女主人公说:“这不是做梦吧?”
    我们工作队帮助公社各级领导制定了中长期发展规划。我们贯彻自治区领导提出的三多五好一强:粮多、棉多、油多,好条田、好道路、好林带、好渠道、好居民点,一强则是说人强。这样的说法令人多么满意,这样的梦令人悲从中来,这样的规划比好还好,这个也多,那个也多,这个不匮乏,那个也不匮乏,这个也好,那个也好,这个也不低劣,那个也不低劣,最后归结为人强,不是羸弱,不是劣根性,不是穷途末路,不是低声下气也不是大言不惭……
    几千名干部、知识分子、大学毕业生、民主党派人士与各界人物,一个个上山下乡,奔波劳碌,夜以继日,加班加点,跑到百里千里之外,背井离家,夫妻亲子一分开就是大半年,节衣缩食,严格纪律,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放下各自的业务工作,这样的气魄这样的规模这样的深入群众,这样的艰苦朴素,这样的拼命奋斗,这样的眼睛向下,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从秦始皇到孙中山,没有一个政权使出了这样大的力气,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把工作做到包括新疆边远地区的每一家农户里。
    这确实是伟大的锻炼,伟大的革命化过程,伟大的创举,伟大的人民政府与人民领袖的壮举。
    但是我仍然期待着,我仍然是望眼欲穿地期待着,运动、运动,革命化、革命化,斗争、斗争,整顿、整顿,给我们带来更多的粮食,更多的蔬菜,更多的肉蛋,更多更好的住房,更多的幸福好日子吧……呵,我这样想是不是符合中央的精神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呢?无论如何,我们拼死拼活使出了吃奶的气力,我们也确实受到了很大的教育和锻炼,但是,但是,我们究竟给农民们带去了什么呢?
    章洋对于这些事情的发生,对于他所认定的七生产队阶级斗争形势的“逆转”始终感到无法理解: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的泰外库的话如何能够相信?明明是参与盗窃并且叛逃未遂的伊萨木冬,怎么可以不追究刑事责任?库图库扎尔遭遇了复杂的情况,正像阿卜都热合曼与热依穆、莱依拉夫妇遭遇了复杂情况一样,为什么受到了那么严重的处理?如果当时不发布“二十三条”文件,而是坚持原先的文件的话,这一切事件是不是会有不同的解释与结局?这太混乱也太偶然了。原来太阳可能是从东边、也可能是从西边升起的。原来,好人是可以被解释为坏人而坏人也是可能被解释为好人的。
    章洋还认为,这次社教运动是他的政治运气的转折点,从一九六五年夏天,他的“仕途”可以说是一蹶不振了。他始终怀疑是尹中信给他点了眼药,但是他找不着证据。尤其在此后的“文革”、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改革开放、动乱、市场经济、唱红歌与薄谷开来杀人案审判之后,他干脆觉得自己的大脑崩溃了。
    ……二○一二年,是年雨水频繁,八月三十一日,时年七十九岁的章洋雨后去超市购物归来时跌了一跤,此后昏迷不醒,医院诊断为脑血栓。九月二十二日,经过多次治疗,他恢复了神志,但又检查出了肝硬化与前列腺肿瘤等疾病。在他身体状况日差,神志似乎又出现了新麻烦之时,有一天他哼哼唧唧地对子女说:
    ……我终于想明白了。咱们党的威信太高了,你们不服不行。咱们的文件创造着历史,打造了生活,还有阶级斗争或者不斗争而且和谐。一切是非真伪功过长短,都要看文件。如果你的文件是前十条啊,后十条啦,还有“经验”哩,那个伊力什么来着,他的定性就是残害贫下中农、新生资产阶级分子。他的处理应该是剥夺政治权利,交群众管制。如果你的文件换了说法,他就时来运转喽。做工作的关键就是,认真学习一个比如说叫甲文件的吧,贯彻和落实这个甲文件大老爷吧,同时,我说呀,你不能不考虑比如说乙文件啥时候出现呢。具体的情况具体的事实,其重要性就看是符合哪个文件哟。符合文件的事实,是黄金,是宝贝疙瘩。违背文件的事实,是狗屎,是必须割去的脓包……敌人的堡垒,一定是要炸翻的呀……
    他说了好几次这样的话,孩子们面面相觑,没有哪个知道他老人家是在说什么。是他的二孙子用最先进的iPad3为老人家录了音,又请老人家单位老干部科的科长为之整理出来的。此后又模模糊糊地说了几次、一次比一次更加听不清楚之后,老人家含笑长逝。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前几年间,发生在遥远的新疆,发生在风景这边独好的伊犁河谷的这样一些事情,不过是历史的长河中的几朵小小浪花;生活的乐章中的几节小小的乐句。历史的河流啊,我多么想把你录制,多么想把你反复吟咏。河流知道一切,承载一切,包容着雨露、阳光、来自天山青松林间的清风和草原上的歌声,也消化着、淘汰着泥沙、泡沫、一切的污秽。乐章洗涤着心灵,燃烧着火把,你是那样丰富,那样雄浑,那样多情而又那样清新。河流永远奔流,乐章从无停歇,河流穿过峡谷绕过弯道,克服着暗礁的拦阻,奔流得更加酣畅;乐章战胜了噪音,度过了扭曲的变奏,打开了紧闭的窗扉,响起了光明正大的凯歌旋律。奔流着、震响着,震响着、奔流着。
    然而你们不肯停留,也很难录制。你们并不吹嘘,表白和申辩。你们按照自己的规律在发展和变动。你们的痛苦,也可能被后人视为呆傻;你们的追求,也可能被后人视为乃是煽情的空洞;你们的认真,也可能被后人视为大可不必……然而,你们毕竟也留下了许多宝贵的记忆,动人的故事,和用金子也无法比拟,无法换得的生活的智慧、教训……你常常贴错了标签,你常常混响了滥呼了打倒与拥护,你有时候不免强词夺理,有时候你沉迷于伤人伤己伤气伤血的恶斗。据说,这是难以避免的弯路,学费,准备。它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叫做摸索,它有一个很好的目的叫做社会主义。领导说,打了两仗,胜了一仗,那就是好指挥员。不要企图出现打两仗胜两仗的领导,当然最好不要是打两仗败两仗的司令。毛主席说了,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就是反动派的逻辑,他们是不会违背这个逻辑的。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直至胜利。这就是人民的逻辑。他们也是不会违背这个逻辑的。你注意到了吗,人民的逻辑同样也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然而取得最后胜利的是人民,而最后陷于灭亡的不是人民,是反动派。常常不断失败,则是人民与反动派、即全人类的共同命运。
    你气势伟大而效率可疑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仍然充满了生活、激情、创意、信念、梦想和青春。热烈的,多情的,有时候是荒唐的与幻想的青春!最最美好的年华,最最崇高的献身,最最唐突的冒失,最最艰苦的探索;它们与你的、我的、共和国的青春同在,它们与这本真实得无法再真实,感动得不能再感动,过时得永无过时,细腻得胜过了实录的开端于一九七二年、初稿于一九七八年的长篇小说同在。
    ……就拿伊力哈穆来说吧,回家三年,他像放到炼铁炉里的一块矿石,还有他没受过的吗?当年小说作者来到伊犁农村,被命名的就是前往“劳动锻炼”啊。伊力哈穆锻炼得够大发的啦。他不但经历了国内的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而且经历了与国外侵略、颠覆势力(而过了许多年后又“一风吹”了的,即过了几十年后未必还算得上是颠覆与侵略了)的斗争。他不但被教导要和玛丽汗、依卜拉欣斗,而且经受了包廷贵、尼牙孜这些人的疯狂攻击,经受了库图库扎尔的花样翻新的妖法。而比这一切都困难、比一切都宝贵的是他获得了被章洋这样的人、被他衷心敬爱和信任的工作干部的以革命的名义对他进行诬陷和试炼的经验。王蒙写到这里想起的是苏联的布哈林,如果布哈林能够写一本小说,你能猜想得到他的想法和写法吗?
    人,历史,战斗。我在这部书的最后几行,为你们默哀。
    一九六五年夏天,伊力哈穆以新生活大队支部书记(为了培养接班人,里提希自己要求改作伊力哈穆的副手了)的身份主持了新线渠道的放水典礼,在社员们的欢呼中,他看到了可人意的渠水开始推动了沉重的磨盘,发出了威严的轰轰声。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他用小臂匆匆擦了一下眼角,然后,和大家笑在一起。里希提发现了他的这个动作,默默地点了点头。也许,他擦眼睛是为了看清渠水奔腾在下游渠道的情景吧?也许,他慨叹胜利的来之不易?也许,他在这种场合总要想起巧帕汗外祖母,并为自己还没有实现老人的遗愿,没有以崭新的和巨大的成绩去北京向毛主席汇报而惭愧?也许他在慨叹,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采取了那么多气概非凡的举措,赌了那么多咒,发了那么多誓,加了那么多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生产力硬是得不到应有的解放,为什么社会财富潮涌、劳动成为乐生的第一要素的美好图景硬是不像党课上讲的那样越来越成为现实?他哪里知道啊,他哪里知道啊!
    这些年的历程,对于泰外库也是终生难忘的。经过了爱和恨,冷和热,欺骗和真诚,疯狂和清醒,他总算学到了一点东西。现在,当他和妻子爱弥拉克孜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总是用“从前”“在我年轻的时候”“那些年”这些字眼儿,好像是在说遥远的往事,甚至好像是在说另一个泰外库。天性的善良并不能代替思想的武装,豪爽和慷慨也并不等于无产阶级的广阔胸怀。你强壮的、热情质朴的维吾尔男子,在今后的风浪中,你还有的是好戏呢。
    有些人则还远远谈不上彻底的变化。穆萨现在又踏实了,得意的时候“烧包”,烧得要死,碰了钉子就舒服,这就是他的脾性。四清中,他也参加了对库图库扎尔的斗争,揭发了库图库扎尔吃串烤羊肉时的不怀好意的谈话。他本人担任队长时多吃多占等问题,也受到了应有的审查,并且责令他退赔。于是,他心安理得,吃得多,睡得香,对乡亲,对领导,对老婆,对亲戚,都显得听话、可爱。他按时上工,努力劳动,除了有时候吹吹牛,除了显摆自己的臂力和知识、技巧以外,他是个快乐的、模范的社员。他的胡作非为给生产队、给他个人、给他壮年才成的家带来的只有屈辱、破产、“经济危机”与“公信力危机”。马玉琴卖了一些自己的首饰,卖了偷偷藏起来的几件老阿訇马文平的遗物,帮助他迅速退赔了多吃多占的财物。为此,他还受到了表扬。他能不感恩戴德吗?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有行时的时候,有倒霉的时候,有时候老婆因为有你而威风荣耀,有时候你得沾老婆的光,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也只好随它去……在他这些达观的解嘲后面,人们也不是没有理由为他担心:如果形势对他的冒险,对他的小小的野心提供了新的机会呢?
    瞧那个深思熟虑而又随机应变的麦素木吧,他自以为是滑过去了。当然,他的活动市场小了,他自己也在收缩。他的大队加工厂出纳员的职务也被取掉了。库图库扎尔已被开除党籍,交由群众监督管制。尼牙孜也被批判,有关他的来历,公社发的几件外调函件得到的都是“查本地从无此人”的答复,还需要进一步弄清。包廷贵夫妇的非法活动和不利民族团结的言行在运动中受到了批评,老王揭露了他们。而麦素木呢,尽管群众呼声不低,却基本上安全地过来了。他谨慎之中暗自有些得意。何况他还有一个朋友,那个尊重文化和宗教的古板的木匠亚森,他仍然时或和亚森木匠谈历史,谈其实他也是一知半解的《古兰经》,谈阿拉伯文和波斯文。他甚至还建议亚森木匠的小儿子没事到他这里来学一点古典文献。他小时候上过一段经文学校嘛。伊力哈穆知道。社教工作队和公社党委的最后的意见是把麦素木挂起来,这也是放长线的意思。当然,这是不能透露出去的,让麦素木自鸣得意去吧,让他望眼欲穿地等候木拉托夫,赖提甫和还乡团去吧,让敌对势力急不可耐地也等着他里应外合去吧。人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还是有更多更多的人在这些年里学到了东西。雪林姑丽的胆怯和悲愁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由于在试验站工作和学习成绩优秀,她被送到州农科所进修了半年。不久前,她去海南岛繁育良种,一去就走了八个月,这个未曾说话先低下头来或者捂上脸的女孩子,现在常常在社员或干部的集会上侃侃而谈了。她的身体也更丰满了。现在,看到这个又有经验又有理论的农村技术员的时候,谁还能想起那个泪眼汪汪的,怯懦得像一只小白兔似的,泰外库的不幸的小媳妇呢?
    而艾拜杜拉,现在是七队的副队长了。热依穆是队长。六五年冬天,艾拜杜拉带队在哈什河上游龙口为大湟渠(现在改名叫人民渠了)修现代化的引水闸和泄洪闸。他们住在地窝子里,迎风冒雪,昼夜三班奋战了两个多月,艾拜杜拉所领导的七队被评为红旗单位,每人奖励了一条毛巾、一个背心和一双解放鞋,伊犁区党委领导同志田星五亲自为艾拜杜拉戴了大红花。中间,伊力哈穆亲自赶着马车,拉了一车食油、面粉、干肉、粉条……去慰问。看到了六三年他来堵水的那个地方人如海、 旗如潮,推土机、起重机、马车,如水如龙,正在进行大规模的会战。从哈什河的治理和人民渠的龙口工程,他看到了伊犁在前进,生产在发展,他感到无比的快慰,他也看到前面的路途还很远,很不平坦。
    吐尔逊贝薇到乌鲁木齐出席了一次团代会。此后,每隔十天半月模范邮递员阿里木江就要给她送一封信来。消息很快像春风一样传播了开去,在她幼年时代的好友狄丽娜尔和雪林姑丽面前,她承认有一个原籍同是伊犁的工人在追求她。“我对他的印象也不错。”她坦率地,也是有分寸地说。一个年岁不太大,思想却十分老朽的女人听到了这个消息,狗拿耗子似的去找再娜甫,思想老朽的女人说:“天啊,这怎么得了!听说吐尔逊贝薇自己给自己挑选丈夫呢!”你猜再娜甫怎么回答?有这么个妈妈确实是吐尔逊贝薇的福气!她叉着腰哈哈大笑,她说:“那可太好了!我相信她决不会找一个懒汉,找一个饭口袋的。”再娜甫的话有点“影射”的味儿。果然,狗拿耗子的女人噘起嘴来了,没趣!
    也许,学得最多的,印象最深的人们当中,应该还是回到伊萨木冬夫妇身上吧?时间,你是如何地无情!才几年,这一对夫妇已经是“老两口”了。伊萨木冬秃顶,胡须渐白,腰也略略弯了下去。他有文化,他一直订着报,他还订了一份维吾尔文《新疆文学》月刊。正是他在且末写的绝命书,那东西的词藻与抒情,受到了所有知道此文的人们的称道。他发现了自己的文才,他开始给《伊犁日报》与《新疆日报》的副刊投稿了。突然,有一次看报的时候他感觉满眼是云雾,他恍然大悟,眼已经花了。他跑到伊宁市红旗大楼斜对过,花了六块多钱买了一副老花镜,看书看报再也离不开这两片玻璃。这也不奇怪,他已经是四十出头。可乌尔汗呢?她其实仅仅三十多岁,论出生年月,她比伊力哈穆还小几天呢,只是因了伊萨木冬的关系,伊力哈穆才称她为“姐”为“嫂”的。然而,她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似乎,用奥斯玛草涂染墨绿色的长眉毛,用凤仙花涂染红指甲、红掌心和红脚心,挖出一种多奶汁的草根在嘴里咀嚼的时代瞬时远去,似乎是无忧无虑的童年还没有过完,似乎在县文化馆表演的宣传抗美援朝的节目还刚刚演了一半,现在正是幕间休息呢,似乎少女的欢笑与烦恼,新婚的羞涩与幸福她还都没有真正的体味到,倏地,她已经“老”了,她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和粗糙,她的眼角的鱼尾纹甚至没有镜子用手也可以摸出来,她的鬓角已经灰白了,女人的鬓角啊,你总是最先传达了这不愉快的变化……有一次梳头,她发现有大撮的头发脱落了。青春啊,青春,你是怎样来的?又是怎样走的?你原来是这样不忠实而又不稳定吗?你匆匆打开了你的主人的眼睛,点燃了你的主人的心灵,而后不等有任何结果你又匆匆地逃走了,一去不复返了。在青春抛弃了我们的同时,谁又能不感到后悔,不认定是我们辜负了青春呢?
    可谁又能说时间与青春是无情的呢?不仅公社在发展,生活在前进,而且波拉提江已经长成了一个秀美的少年,他爱他的爸爸,更爱他的妈妈,他还老是催促他的父母去看望伊力哈穆叔叔和米琪儿婉阿姨。孩子的心灵像赛里木湖的清澈的湖水,光洁、清晰、毫无保留地反映着蓝天与白云,树木与飞鹰。不但孩子在成长,他们夫妻俩难道白过了这些年吗?不,他们正是在一九六五年以后,在秃顶、花眼和白了鬓角以后才懂得了幸福、善恶、家庭和祖国。个人的青春是短暂的,祖国的青春是永恒的,个人的青春是渺小的,祖国的青春是伟大的。四清运动中各队订立的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规划正在开花,到处是新渠道、新道路、新林带、新条田、新居民点。到处是新的烟囱,新的汽车,新的联合收割机和新的玫瑰园、葡萄园、苹果园。他们愿意告诉每一个在这新的时代,新的生活中尽情地享受着青春的美妙和幸福的年轻人:爱祖国吧,一分一秒地不能离开她。他们要用他们眼里和肚里的泪,用他们过早长出的白发,用他们的受了伤、又痊愈了的心告诉给青年们,他们要说:
    “伊犁的天空又变得蔚蓝了,伊犁的清风又充满了花香,伊犁的土地上又长满了庄稼,伊犁的姑娘们又戴上了使蜂蝶断魂的彩色斑斓的头巾。伊犁的骏马在山野里奔驰,伊犁的人民在社会主义大路上行进。这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地上的、人间的快乐和光明,都来自我们亲爱的祖国。我们唯一的愿望,唯一的要求和最大的幸福就是要把自己献给祖国,把自己的劳动和爱情献给祖国,让祖国变得更加美丽。哪怕是一百年以后,我们也要变成祖国大地里的泥土的一粒小小分子,也要歌唱伊犁,歌唱天山,歌唱黄河与长江,歌唱我们经过了不少的试炼,才有了些许的安慰。我们与祖国同在。”
    小说人语:
    我们渴望光明,我们渴望善良,我们渴望爱情,我们渴望幸福与公正的生活。我们的奋斗并不一帆风顺,我们的代价并非十分俭省,我们的激情奉献也并非都获得了相应的报答,但是我们仍然希望能保持而不是全然丢弃我们当年的认真的梦。
    与伊犁的邂逅是小说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件。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小说人个人生命史中的黄金年华。它们留下了雪泥鸿爪,它们留下了仍然热烈的欢笑与呼喊,眼泪与言辞,斗得不亦乐乎的千奇百怪的故事与戏剧。当历史的重温与人物的纪念已经渐行渐远,已经越来越不那么令人在意的时候,当当年书写的内容越来越像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时候,这部尘封四十年的长篇小说还在,它仍然能拨动你的感情的琴弦,能激起你的滚滚的热泪。
    只因为我们傻过,我们信过,我们真诚,我们爱过。
    我们当然不拒绝凝视与凝思那庄严的当真的往事,我们留住的当然不仅仅是叹息。
    后记
    这是陈年旧事的打捞。
    这是失忆后的蓦然回身——原来,原来是这样?
    这是幽暗的时光隧道中的雷鸣电闪。
    这是五十年前的大呼小叫的历史,四十年前的处心积虑、小心翼翼、仍然是生气贯注的书写。
    这是偶然的发现与发掘。是偶然被文学与往事撞击的一记。
    这是从坟墓中翻了一个身,走出来的一部书,从遗体到新生。
    三十八岁时凡心忽动,在芳的一再鼓动下动笔开始了书稿,在写出来的当时就已经过时,已经宣布病危。作者也确认了它的先天的绝症,草草地将它埋藏。然后在房屋的顶柜里,像在棺木里,它的遗体安安静静地沉睡了四十年。
    然后在我七十八岁时,它偶然地被我的孩子们所发现。
    欢呼……
    我说不,我说它已经逝世。
    他们说:行。说:仍然活着,而且很青春。
    虽然有过了时的标签,过了时的说法,过了时的文件,过了时的呐喊,过了时的紧张风险。
    在过了时的框架中说的确实大致是当时想说的话。
    重读?忘得这样彻底。几乎像在读一个老友的新著。虽然你们都说他的记忆力超常。我同时看到了懂得了他的忘记力超常。没有记忆的工夫,他还怎么爬格子?如果没有忘却的工夫,他还怎么高高兴兴地尽管活下去?
    仍然令作者自己拍案叫绝,令作者自己热泪横流,令作者惊奇地发现:当真有那样一个一心写小说的王某,仍然亲切而且挚诚,细腻而且生动,天真而且轻信。呵,你好,我的三十岁与四十岁的那一个仍然的我!他响应号召,努力做到了“脱胎换骨”,他同时做到了别来无恙,依然永远是他自己。
    许多许多都改变了,生活仍然依旧,青春仍然依旧,生命的躁动和夸张、伤感和眷恋依旧,人性依旧,爱依旧,火焰仍然温热,日子仍然鲜明,拉面条与奶茶仍然甘美,亭亭玉立的后人仍然亭亭玉立,苦恋的情歌仍然酸苦,大地、伊犁、雪山与大河仍然伟岸而又多情!
    如果你非常爱这个世界包括你自己,这个世界与你自己硬是会变得更可爱一些。当你非常要求信这个世界与你自己的时候,这个世界与你自己,硬是更可信一些。生命是生动的,标签指向正确与拥戴的时候,它是生动的,指向有错与否定的时候,生命的温暖与力量丝毫没有减少,更没有不存在。世界与你自己本来就是拥有生命的可爱可亲可留恋的投射与记忆。
    万岁的不是政治标签、权力符号、历史高潮、不得不的结构格局;是生活,是人,是爱与信任,是细节,是倾吐,是世界,是鲜活的生命。可能你信过了梭,然而信比不信好,信永存。可能你的过了时的文稿得益于这个后来越来越感到闹心的世界的一点光辉与真实与真情,得益于生命的根基,所以文学也万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