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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猪仔事件 民族问题说到底是阶级问题
   
    库图库扎尔紧皱着双眉,面孔板得严丝合缝,一见伊力哈穆,劈头盖脸就是一串责问。
    “简直是胡闹,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你到底需要什么?你在起什么作用?”
    “……”伊力哈穆翻了翻眼睛,一时弄不清他在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袒护泰外库?为什么支持泰外库打人行凶?为什么把泰外库赔猪的钱又要了回去?为什么要助长泰外库的反动情绪?你在为谁效劳,迎合谁的需要?你不知道伊犁现在有一股极其危险的情绪吗?在这个时候打死汉族社员的猪,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什么样的后果?你的肩膀有多宽多大,你能承担这个事件的政治责任吗?”
    如果换旁人,听到库图库扎尔这一连串大帽子,看到他那一口把人吞下去的气势,那是非吓懵不可的。但是伊力哈穆没有那么好对付,他克制着自己的激怒,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准备把库图库扎尔的话耐心听到底。
    看到伊力哈穆默不作声,库图库扎尔觉得自己的当头棒喝已经收到了一定的效果,于是他略转了转语气,但面孔仍然是严峻的。
    “你毕竟是刚刚回来嘛,怎么能不慎重一些呢?要好好汲取教训喽。”
    “您说完了吗?”伊力哈穆问。
    “我看这个事情还是你去办一下吧。”
    “我怎么办?”
    “去说服泰外库,叫他认错。你在庄子上协助穆萨队长召集个社员会,对泰外库要进行严厉的批判。由泰外库向包廷贵赔礼道歉,赔偿损失。如果他这样做了,可以免予刑事处分。”
    “库图库扎尔书记,您到底根据什么提出这样的处理方案呢?情况不是这样的啊!您调查研究一下嘛……”伊力哈穆叙述了事情的始末。
    库图库扎尔打断了他的话:“情况我已经了解过了,你不要为泰外库的胡作非为辩护,不要感情用事,更不要搞民族情绪。”
    “库图库扎尔书记,您的激动和您的轻率都使我惊奇,”伊力哈穆提高了声音,“请您不要乱扣帽子。是谁搞不正常的民族情绪?正是包廷贵,显然他是故意扩大事态,您不应该偏听偏信包廷贵和郝玉兰的告状,那绝对是不能服人的。”
    “既然您是这样的态度,那么……”
    “伊力哈穆哥,伊力哈穆哥在这儿吗?”门外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呼喊。
    “我在呢!”伊力哈穆赶忙应声。
    门开了,是狄丽娜尔,她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进了屋,分别叫了声:“书记!伊力哈穆大哥!”
    “出什么事了?”
    “泰外库哥被捕的事在庄子上已经传开了。”
    “什么?泰外库被捕?什么时候泰外库被捕了?”伊力哈穆一惊。
    “都这样说啊!说是因为泰外库打了包廷贵的猪,被带到摩托车上抓走了,庄子上的社员听了都非常紧张,不知怎么一下子聚了那么多人,连四队、五队也都有人来。他们又喊又叫,说是要到大队来请愿,要求释放泰外库,要求把包廷贵赶出庄子……现在,他们撂下了农活,正往这边来呢。廖尼卡听到了这个情况,叫我骑上他的自行车来给你们报信……”
    “简直是造谣生事,胡说八道,哪有这样的事情?谁说泰外库被捕了?”伊力哈穆气愤地问。
    “您不必急着表态,”库图库扎尔冷冷地说,“按照泰外库的错误,如果他拒不低头,完全有理由拘捕他,捕不捕,这是上级的事情。”
    “您为什么火上浇油!”
    “我!”库图库扎尔不顾狄丽娜尔的在场,指着伊力哈穆喊起来,“一切后果,都应该由你负责!你的那种做法,助长了他们的反动气焰……”
    “我问你,狄丽娜尔,这些话到底是什么人先传出来的……”不顾库图库扎尔的打岔,伊力哈穆坚持问道。
    “在水磨房,是尼牙孜去报告的消息。玛丽汗今天也出了房门,到处谈说着这个事情。还有四队依卜拉欣地主的侄子也来了……”
    “玛丽汗他们也跳出来了么,这可太妙了!”
    “你在庄子上搞了个乱七八糟,实在是糟透了,还说是‘太妙了’呢!走!我们赶快拦住他们,你要承担责任,向群众解释清楚……”
    “何必拦住呢!看看到底是些什么人,要干些什么?不好吗?”
    “你……”库图库扎尔忿然憋住了一口气,拿起电话机,拼命摇着,拍打着。
    “哎,总机!哎唉!要公社党委……什么,讲着话呢?要塔列甫特派员,也占着线?”
    库图库扎尔把电话机当地一声摔在桌子上,气急败坏地指着伊力哈穆说:
    “你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解决。我现在马上去公社,一定要刹住歪风,泰外库要从严处理,必要时使用武装民兵,防止出事,这样下去还了得!”
    “库图库扎尔同志!”伊力哈穆叫了一声,但是库图库扎尔没有答理。他头也不回地急急忙忙走掉了。狄丽娜尔睁大了眼睛,愕然看着他们俩。
    “狄丽娜尔,你来的时候,他们走到什么地方了?”
    “已经到了五队的菜子地了。”
    伊力哈穆点点头,“里希提哥你看到了吗?”他问。
    “没有。”
    “里希提哥在四队庄子上,你这样,请你马上去四队庄子一趟,把这些情况告诉里希提哥。”
    “好的。”
    狄丽娜尔走了,伊力哈穆考虑着自己应该怎么办,要不他也去公社,把自己的意见汇报给党委?但那样庄子上来“请愿”的人们就没有人“接待”了。要不他在这里等候“请愿”者?库图库扎尔的火上浇油的做法谁去制止?他正在为难,电话铃响了。
    “哎,我是爱国大队,库图库扎尔同志没有在。我吗?我是伊力哈穆。”
    电话里传出赵书记的声音:“我是公社党委,你们大队包廷贵那头猪是怎么回事?他到公社告状来了……”
    “您是赵书记吗?事情是这样的……”伊力哈穆简单叙述了一下,“现在,有些人造谣惑众,说是公社把泰外库逮捕了,煽动了一些人,正在向大队来,可能想闹点事……”
    “闹事?”电话里传出赵书记惊奇的声音。
    “是的,玛丽汗和依卜拉欣的侄子都活动起来了,看来,他们想利用包廷贵的胡作非为所引起的不满,制造一个民族纠纷事件……我认为,泰外库是有缺点的,包廷贵则是故意捣蛋,群众对包廷贵不满是有道理的,他们更同情泰外库一些这也是正常的。但是地主分子也插了手,事情很复杂呢,库图库扎尔同志有另外的看法,他已经到公社去了。”
    “……这样么?好吧,包廷贵夫妇和泰外库现在都在公社,等库图库扎尔同志来了我们研究一下。他们的造谣和闹事的情况很值得注意,有矛盾暴露出来,是好事。关键在于正确区分和处理两种性质不同的矛盾……对于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要坚决打击,对于人民群众内部的纠纷,要妥善解决……我过一会儿就到你们大队去……”
    和赵书记通完话,伊力哈穆觉得踏实了些。他整了整衣装,走出大队部,准备迎接“闹事”的人群。
    闹事的人群,走得比伊力哈穆估计的更快一些,伊力哈穆走出大队部没有多远,已经看见了一大群乱哄哄的人。他们激动地喊着、尖叫着、挥动着拳头。人很多,有从庄子上来的,更多的是一路上跟上来观看或者听到叙述和煽动以后参加进去又喊又叫的,总起来,还是喊的人少,看的人多。人群中间,被包围着的是库图库扎尔,显然,他还没有来得及走到公社,半路上就撞见了他们。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库图库扎尔嘶哑地大叫着。
    “把泰外库放出来!”
    “让他把养的猪圈起来!”
    “把包廷贵交出来!”
    “让包廷贵老实一点!”
    人们七嘴八舌地叫着。
    “你们简直是胡闹,是捣乱破坏!是反革命!泰外库的问题,由政府决定,你们吼叫什么?汉族社员养猪,你们为什么要干涉?你们这是制造争端,挑衅闹事!老老实实都给我回去!下地去!检讨去!你们以为世界没有了主人了吗?你们就不懂得什么叫害怕了吗?你们就不知道什么叫枪杆子、印把子了吗?”库图库扎尔的口气异常强硬。
    人群静了一刹那,只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
    “库图库扎尔书记,您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您为什么给我们扣这么大的帽子!我们是人民公社社员,奉公守法,手无寸铁,我们不是反革命!”
    这是亚森,狄丽娜尔的父亲。他宽脸大耳,银髯飘佛,声音洪亮,他的职业是木匠,宗教上又担任宣礼员的职务。他的任务是在规定的时刻,每天五次站在清真寺的穹顶上摊开两手分别放在耳后,拉着长声召唤信徒们做祈祷。由于这方面的长期实践,他说起话来也是一种深沉而又响亮的颤音。
    “我们不是反革命!”
    “少给我们扣帽子!”
    人群应和着亚森老人的话语,又喊叫了起来。
    在这群人里,亚森是唯一的老人,也是唯一的德高望重的一位人物。激动中,他仍然是相当合乎礼仪地继续说道:
    “库图库扎尔书记,包廷贵在庄子上把人欺侮得够了!我们讨厌包廷贵,并不是反对汉族,更不是反对党和政府。泰外库阿洪拿起一块石头打了他的猪,是因为他放养的猪跑到了泰外库的园子里吃他种的菜。这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包廷贵也拿起石头打过旁人的牛、旁人的羊、旁人的鸡鸭,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泰外库抓走?难道一个维吾尔族社员和一个汉族社员吵了架,就一定是维吾尔族社员有罪吗?我相信,党的政策并不是这样的!”
    “不准欺侮穆斯林!我们不是任人侮辱的牛羊!把高腰皮鞋和长虫赶跑!”一个在硬壳帽子下面露出女人般的浓密的长发的小伙子,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亚森木匠!亚森宣礼员!”库图库扎尔逼近亚森,手指几乎戳到亚森的眼睛上,您是什么人?请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您是宗教人员,您是宣礼员,您竟敢带头闹事,当众挑拨维吾尔族与伟大的汉民族的关系,您这是现行反革命活动,您要考虑一下后果。”
    “……我挑拨什么了?什么后果?”亚森气得说话断断续续,连不成句。
    “告诉您!我们有强大的军队,谁敢闹事,就枪毙!” 库图库扎尔把手猛地一挥。
    “枪毙谁?”亚森颤巍巍地问道。
    “乡亲们,要枪毙我们啦!我的妈呀!”尼牙孜带着哭音号叫起来。
    “凭什么枪毙我们?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了!”长头发的小伙子喊道。
    “不准枪毙我们!”
    “要枪毙就枪毙高腰皮鞋!”
    “干脆枪毙库图库扎尔算了!”
    人群又七嘴八舌地乱喊起来。长发的小伙子趁势喊道:“你!把这个卑鄙的家伙揍一顿!把这个出卖我们的家伙揍一顿!”有些人应和着举拳向库图库扎尔拥去。
    差不多同时,从不同的方向冲出了达吾提铁匠和穆萨队长。达吾提走到库图库扎尔跟前,伸开胳臂像一道栏杆一样地保护住库图库扎尔大喊道:
    “不准动手!”
    穆萨解开了绸子衬衫,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脯,大叫道:
    “你们吃了狗屎了吗?你们的脖子上支着的究竟是葫芦还是脑袋?你们的嘴刚刚从娘的奶头上拿下来吗?你们这些混蛋,傻瓜,笨伯,乌龟头子!谁敢动库图库扎尔书记一根汗毛!”
    “打!打!打!”长发小伙子、尼牙孜两人喊叫着,人群激动而又混乱,似乎已经忘记了他们前来的本来目的,而是一心要哄闹一场。“闹”本身已经从手段变为目的了。但是,尽管有人喊叫,有人在空中挥拳,却并没有一个人真正动手,一些稍微上了点年纪的人反倒往后退了退。
    正在这时,不知是谁把亚森向前一推,亚森扑在了穆萨身上,穆萨用胳臂一扛,亚森又倒在了众人身上。
    “他们动手了,他们打了亚森大叔!”长发小伙子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怪叫。人们真的激怒了,推的、搡的、挥拳的,穆萨挨了几下,库图库扎尔从背后挨了一拳,帽子也打掉了,一直态度强硬的库图库扎尔脸吓得煞白。
    “不要动手!”伊力哈穆不顾乱飞的拳头冲到了人群当中,混乱中,他也被人推挤着,“亚森大叔!”他又叫道。
    “我在这儿哪!”亚森回答道。
    他们这一问一答,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
    “您们不是为泰外库的事来的吗?是不是?”
    “是的,是的。”亚森连忙回答。
    “究竟是谁告诉你们泰外库被抓走呢?”
    “我们亲眼看到的。泰外库被抓到摩托车上,拉走了……”
    “胡说!”伊力哈穆断然喝道,“我亲自送泰外库上的车,是公社通讯员找他去问一点事情。”
    “说谎!他在骗我们!”长发小伙子说。
    “泰外库的事情,由政府决定,该抓就抓,该放就放,该蹲监狱就蹲监狱,该枪毙就枪毙!你们喊叫什么!” 库图库扎尔说道。
    “看,他们就是要枪毙泰外库!”尼牙孜说。
    “不,”伊力哈穆说,“库图库扎尔书记,您说的情况不对。早晨,我一直和泰外库在一起。公社找泰外库去,是为别的事情,与包廷贵的死猪娃子没有多大关系。刚才,公社党委还来过电话。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应该直截了当地告诉乡亲们,泰外库根本没有被捕,你们上当了!”
    “对!你们上了那些家伙的当了!”又一个人应声道,原来是里希提,他满头大汗,吃力地指着正在走来的又一群人说。庄子上来了一大批人,乌甫尔、萨妮尔、伊明江、老王和狄丽娜尔,他们押着玛丽汗和依卜拉欣两个地主分子走来了。玛丽汗和依卜拉欣虽然低着头,两眼却放射着少有的凶光。显然,他们受到了这个乱子的很大的鼓舞。
    “乡亲们!我们已经查明了情况,制造泰外库被捕的谣言的就是这两个狗地主。当你们受骗撂下农活出来以后,玛丽汗竟然跑到了依卜拉欣那里,他们高高兴兴地说什么‘让他们用自己的油去煎自己的肉吧’。但是,他们高兴得太早了,就在他们得意忘形、凶相毕露的时候,革命的人民当场抓住了他们!”里希提对人们介绍说。
    “这是怎么回事?”亚森问道。
    “不要听他们的!我们与那两个地主有什么关系?他们在骗我们!”长发小伙子说。
    “说老实话,” 库图库扎尔见形势有了变化,他又恢复了威严和强硬,他说,“泰外库的罪行非常严重!第一,他打死了汉族社员的猪。第二,他行凶打人,侵犯人权,殴打了包廷贵和郝玉兰。他理应受到应有的制裁!你们为什么要包庇罪犯,聚众闹事?刚才还有人……”
    长发小伙子跳了起来:“听啊!泰外库还要受制裁呢!不要受伊力哈穆和里希提的骗啊!”
    “小伙子,到这边来,请问,你是谁,你来干什么?”伊力哈穆向长发小伙子招手道。
    “你管不着。”
    “你不是我们的社员啊!”
    “我是自己人!自己人就要管自己人的事。乡邻们要团结起来!”长发小伙子甚至举起了手臂。
    但是,没有人应和,开始,大部分人是一致来为泰外库呼冤的,现在呢,已经分成了好几部分。有人听了伊力哈穆和里希提的说明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受骗贸然前来,有人见到两个地主和更多的人群以后怕事情闹大已经考虑退走,有人想看着事情到底会怎么收场,也有人听了库图库扎尔的话认为泰外库确已被捕,依然感到万分不平……里希提带来的人也纷纷向先来的闹事的群众介绍情况,揭露两个地主分子的破坏活动。
    “社员同志们,他是谁?你们认识他吗?亚森大叔,您知道他是谁吗?”伊力哈穆指着长发小伙子问道。
    “他……他是依卜拉欣的侄子。”亚森说。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居然喊起什么‘自己人’团结起来,原来是要我们和依卜拉欣和玛丽汗团结起来。”
    “你……你……你不要抓辫子。乡亲们,不要听他的……”长发小伙子色厉内荏地叫着,退缩着想伺机溜掉。
    “不要走!”里希提喝了一声,“大家都不要走!你们不是为泰外库的事情而来吗?你们不想看看他吗?看,他已经来了!”
    众人随着里希提的手指,向大路方向看去,只见赵志恒、塔列甫,还有两个公社干部带着泰外库和包廷贵正在向这个方向走来。包廷贵似乎不太情愿,他落在最后面,赵志恒回首催促着他。看到这幅景象,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
    没等到赵书记说话,长发小伙子又喊叫起来!“看哪,高腰皮鞋来了,再不能让他欺侮我们了,把包廷贵轰出庄子……”
    包廷贵拔腿就跑。
    赵志恒叫住了他:“哪儿去?”
    “赵书记,他们会打死我的!”包廷贵像哭一样地叫了起来。
    “哈哈,他也怕了,打!打!”尼牙孜喊道。
    “你们谁敢打汉族社员!” 库图库扎尔紧接着也叫起来。
    赵志恒摆了摆手,止住了库图库扎尔,他对大家说:“你们来的人很不少啊,有什么事情,好好谈一谈嘛,不要急嘛……”
    大家沉默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亚森咳嗽了一下,说道:
    “早晨我们已经下地劳动了,忽然听说因为包廷贵的猪死了,他诬赖是泰外库给打死的,结果把泰外库给抓了起来。我们庄子上的社员,早就对包廷贵有意见了,听了这个消息,大家都很不平,你叫我我叫你就一起来啦。”
    “什么?把我抓起来了?”泰外库向大家说道,“这纯粹是无中生有的捏造。公社找我,完全是为的别的事情……”
    “是我打发扎克尔江去找的泰外库,那时是早晨刚刚上班的时候,包廷贵夫妇还没有到公社来,我们根本不知道还有个什么猪娃子死掉的事情。”塔列甫补充说。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亚森大叔!”伊力哈穆问道,“告诉我们,您到底是听谁说的泰外库被捕?你们旁人呢,又是听谁说的?”
    “这个,这个小伙子说的……”亚森指着长发小子。
    “我们也是听他说……”又有几个人说。
    泰外库一把揪住了长发小子的衣襟:“是你说的吗?”
    “我……我也是听人家说的。”长发小子被泰外库的力气吓得发起抖来。
    伊力哈穆示意让泰外库放开了他,问道:“你又是听谁说的?是不是依卜拉欣叫你这么干的?”
    “我……听尼牙孜哥说的。”长发小子低下了头。
    “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他……”尼牙孜尖叫着分辩。
    “尼牙孜!” 库图库扎尔声色俱厉地喊道,“你刚才还说,亲眼看见了……”
    “是的,我亲眼目睹了这个什么……”
    “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库图库扎尔追问。
    “我没……没看见什么……”尼牙孜忽然害怕了。
    “你不是说看见摩托车了吗?你是不是以为……”库图库扎尔提醒着。
    “让他自己说!”赵志恒止住了库图库扎尔。
    “我看见摩托车,还有这个玛丽汗……”尼牙孜支支吾吾地说。他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一方面,他是“实利派”,为了一分钱,他可以吃屎;一方面,他又有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兴致,凡是遇到吵嘴、骂架、打捶、告状、离婚、抓奸、跑水、失火、撞车、塌房、牲口受惊……他就高兴异常。今天,他本来要逞一逞英雄的,现在却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好在他也并不十分悲伤,因为,气势汹汹而出,抱头鼠窜而归,这对于他早已经不是新的经验了。
    比他思想负担更加沉重的是亚森木匠。他是一个自己知道自己的分量、从而自视要高人一等的宣礼员。他思想古板、语言陈旧、生活保守而又热心公益。谁家死了人,谁家有了纠纷,谁人要上路出远门,各类红白喜事总是要先请他,他也总会出现在需要他帮忙的地方。同时,他又是勤俭本分、循规蹈矩、奉公守法的,他从来不干什么冒失的事情。但是,今天,他竟成了闹事的带头人,他心慌意乱,无地自容了。
    经过一番追究,终于弄清,是玛丽汗第一个传出泰外库被捕的谣言的。赵志恒与公社、大队的干部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库图库扎尔宣布说:
    “社员同志们,根据公社党委指示,大队党支部决定,立即召开批判大会,彻底揭露和批判地主分子玛丽汗和依卜拉欣的破坏活动。咱们都到大队加工场大院里去!”
    反动派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今年还不到五十岁,外表却已经老态龙钟,秃顶、驼背,阴郁而又绝望的玛丽汗,和枯瘦如柴、从劳改释放以后就得了摇头疯病的不住地晃着脑袋的四十多岁却是老谋深算的依卜拉欣,一个多月以来,他们一直为开始出现的混乱局面,特别是各种杂七杂八的谣言所鼓舞,以为他们梦寐以求的“变天”时刻即将到来。这天早上,包廷贵与泰外库的冲突使玛丽汗欣喜若狂,她知道,包廷贵的行为已经引起了广大群众的不满,只要再划上一根火柴就可以呼噜呼噜烧上一阵子。泰外库坐上摩托车走了,这更使玛丽汗把愿望当成现实。玛丽汗其实是真的有几分估计泰外库是被捕了,她的反动本性使她必然得到这样的刺激。她知道,猪的问题是一个很小的问题,却又是一个很敏感、很容易动感情、很容易产生矛盾的题目,抓住这样一个题目做文章,真是再妙也没有了。在一种疯狂的兴奋心情中,她跳出来了,依卜拉欣也手舞足蹈了。
    ……尽管他们被押了来,尽管他们看到了公社、大队干部在场,尽管他们也看到了泰外库安然无恙,他们意识到棋已输了多半局;但是,他们仍然敏感到群众的某种躁动的情绪,他们知道包廷贵仍然是一个祸乱的根苗,所以,他们并没有死心,他们正在会前十分紧张地思考着负隅顽抗的伎俩。
    会议是临时决定的。但是,开始时的闹事已经引来了不少群众,里希提又带来了庄子方面三个队的全体社员,再一招呼附近农田的社员,这个大队的社员差不多全体到齐了。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们对于这个会都不感到十分突然。他们都已经预感到会出点事,会有一番较量的。就像在闷热的天气,人们会预料到而且会盼望着一场暴雨。赵书记和大队支部委员们正在安排会议的开法,要抓住战机、因势利导,把坏事变成好事,夺取斗争的胜利。他们也都非常兴奋,像战士在发起攻击以前,等候着冲锋号一样。
    会议开始了,玛丽汗和依卜拉欣被带到了前面,乌甫尔队长先代表庄子上三个队的群众介绍了两个地主分子活动的情况,然后,责令他们交代自己的罪行。
    “我该死!我疯了,我傻了,我看见高腰皮鞋……”
    “住口!”库图库扎尔大喝一声,“不许你侮辱汉族社员。”
    “让她把话说完。”赵志恒低声说。
    玛丽汗哭了起来:“唉,噢,是,是包廷贵先生,我看到包廷贵先生的猪乱闯,我心里受不住啊!我看到包廷贵先生欺侮泰外库,去讹诈泰外库,我看到泰外库阿洪被捕……”
    “你什么时候看到我被捕了?”泰外库愤怒地叫了起来。
    “我看到了你上了摩托车,我以为……”
    “你以为?你以为什么?”一些社员质问道,“你还没弄清情况就到处煽动吗?你不知道只准你这个地主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吗?”
    “我忘了,都是自己人嘛,泰外库的事情,我也挂心……”
    “你也关心泰外库的事情?”里希提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喷着怒火,“你也讲起乡里乡亲的情谊来了么!你说说,泰外库的父母,那两个乡亲曾经受到你和你的丈夫、大恶霸马木提的怎样的关心吧!”
    玛丽汗的脸色变了,她低下了头。泰外库的脸色也变了。
    伊力哈穆冲到了玛丽汗的面前,他对大家说:“社员同志们,请看吧,今天,玛丽汗给咱们讲起乡里乡亲的情谊来了,而那位依卜拉欣的侄子,甚至喊起乡亲们团结起来的口号,让我们回想一下依卜拉欣、马木提和苏里坦、玛丽汗对我们的情谊和团结吧……泰外库的父亲,只因为路过马木提的庄子时候唱了一句歌,违背了马木提的‘礼法’,就被抓起来,绑在榆树上……我记得,当时亚森大叔也曾经用都是乡里乡亲嘛这样的话去为泰外库的父亲求情,马木提是怎样回答的呢?亚森大叔,您还记得吗?”
    “我……记得。”亚森略带惶恐地说。
    “他说什么?”
    “他说:‘这样的乡邻一文不值,这样的乡邻应该喂狗……’”
    “该死的狗地主!”社员群众呼喊起来。
    “泰外库的母亲,”伊力哈穆继续说,“就因为给长工做饭的时候多放了两把蔓菁疙瘩……长工们顿顿吃不饱啊!被这个妖婆玛丽汗发现了,她像鬼神一样地扑向泰外库的母亲,萨尔汗大婶说:‘都是穆斯林嘛,怎么能让大家饿着肚子干活……’狗地主婆拿起火钳就往萨尔汗大婶的头上砸……大家忘了吗?”
    “没有忘!”
    “这就是他们的情谊!”伊力哈穆继续说,“今天上午,有一些社员撂下工作来到大队,本来他们只是对包廷贵有意见……包廷贵的问题,只是他个人的问题,这个问题,我们仍然要解决。但是,玛丽汗、依卜拉欣他们却是别有用心的,他们不仅制造泰外库被捕的谣言,还竭力把事情搞成穆斯林与非穆斯林,搞成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的纷争,他们究竟要干什么?他们在按照谁的鼓点跳舞,我们不应该想一想吗?”
    “你这个狗东西!”泰外库冲了过来,他忍不住想踢玛丽汗一脚,被伊力哈穆止住了,“你这个害人精!还装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打从一个月以前,你就跟我说,说什么大批的汉人要来了,将来维吾尔人要侍候他们……”
    “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家喊道。
    “我,”玛丽汗抬起头来,从眼角上左顾右盼,她用细微的声音说,“我……我从没有这样说过。”
    “什么?你没说过,难道是泰外库编造出来栽到你头上的吗?”
    “你不仅是和泰外库阿洪说过,种苞谷那天,你在地头上说了些什么?”
    “你在供销社门口……”
    “你在渠边说……”
    群众愤怒地把地主婆子的反动宣传一条一条地揭露了出来。最后,尼牙孜也站了起来,他说:“今天早晨,就是她、这个妖婆告诉我,说是泰外库被捕了!”
    “哇吔,哇吔,您这是说什么呀,我什么时候跟你说什么了……”
    尼牙孜跑过去就给了玛丽汗一个耳光,人们拉住了他。
    “说!说!”
    喊声连成了一片,像狂风怒涛。玛丽汗一阵痉挛,伏倒在地上。
    小说人语:
    从前这里有一棵巨树,这棵树被认定具有传染病毒的危险,于是将它锯、砍、斫、刨、雕刻、加工,于是它变成了顺手顺足的杌凳与小桌,木箱与拐棍,浮雕与画框。毕竟它出笼了,它保留了树木的材料与芳香,它保留了痕迹与流程,它令人唏嘘不已。
    然而小说人不需要这样。他对新疆充满信心,他对各民族人民充满信心,他对友谊和爱情充满信心。所以他承认可能的纠结,他空前地将笔触放置到了这样的纠结乃至事件上,他相信过而且仍然相信着,他相信面对真实承认真实就一定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