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知道怎样去称雄取胜,但是(我们)宁愿保持温和谦让,把自己定位于与低下的溪涧差不多。能定位低下,保持低调,则与永久的德性同在,回到单纯无瑕的婴儿状态。
一切看得清楚明白,如临永昼,但是我们宁愿保持难得糊涂,韬光养晦,如同生活在黑夜中,形成当今天下的另一种处世模式。成就了这样的模式,也就不会背离恒常的德性,不会与德性不一致,同时可以回到无为的顶峰——极致。
知道怎样去获取光荣、为何理应得到光荣,但是我们却宁愿忍辱负重,把荣誉让给旁人,把困难和误解留给自己,要把自己定位于天下的山谷。做到了如山谷一样地虚空谦卑,保持谦卑与可容受、可承担的状态,恒久的德性才会圆满充足,回到最本初最朴素无华的品质。
本初的质朴分解之后,从初始化发展到数据化定义化之后,成就为各种具体有用的物品,成为巧用好用之器具,成为具体的作为与知识。圣人则可利用这些具有具体规定性的物品、利器与作为、知识掌管天下。所以说,完满伟大的统治,是互通互补互利的一个整体,它不是勉强做成的,它是无法被分割削弱的。
一般来说,人们是争强好胜、喜欢发表见解推广自己的见解与出风头得荣耀的。但是老子提出了另外的模式与选择。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我也知道雄强,我也知道明白锃亮,我也知道风光荣耀,但是我却宁愿保持低调,保持谦虚,保持难得糊涂。这样讲有点怪,但不是没有原因的。
对此我们可以有许多解释:
第一,如毛泽东所讲,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更实际,卑贱者更注意体察信息,卑贱者更谦虚谨慎,卑贱者更不得不作出实事求是的分析与判断。把自己看得低下一些,更容易接近真理。而高贵者更容易闹骄娇二气,犯刚愎自用、脱离实际、希图侥幸、“大意失荆州”的错误。
在认识论与立足点——立场上,同样有一个与大多数下层人士、与弱势群体站到一起的问题。在耻辱中你才清醒,你能看清光荣的各个侧面。在雌弱中也才看清雄强的方方面面。在斯人独憔悴的状态下,你看得清每一个冠盖京华。在下层的老百姓中,你可以看清上层的各个举措的得失。在小人物当中,你会察觉大人物有时候是多么不智。
你想认识生活认识社会吗?从高处向低处看,从亮处向暗处看,从学者专家那边往老百姓、农民工那边看,你很可能看得不那么清楚,不那么全面。你应该下去,从老百姓这边,从弱势群体这边,从底层往上看,你会得到更全面的认知与信息,你会比那些只知高高在上的自命不凡的家伙接近真理得多。
毛泽东在批评“左倾”路线的时候,曾经说,那些“左倾”人士,不过是不知道打仗要死人,饿了要吃饭,行军要走路罢了(大意)。这是典型的知白守黑的说法,这里需要的不是高深渊博的大白,而是处于黑妈咕咚中也知晓的小儿科常识,夫复何言?
毛泽东发现,有些大人物之所以糊涂,不是在高深的问题上,而是在老百姓都明白的常识问题上。所以他解释,什么是政治?就是团结的人越多越好,敌人越少越好。什么是军事?就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
可叹的是到了一九五八年,大人物包括大知识分子也出来鼓吹密植“放卫星”。北京市报道过亩产白薯八十万斤,但是没有一个农民相信。我当时在京郊农村劳动,农民告诉我说:很简单,一亩地摆满白薯,每个白薯与你老王一般大,不够八十万斤。
所以毛主席动辄要求把知识分子、高官轰到农村去,甚至是“派一个团兵力轰下去”。
毛泽东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不能把他的动辄要人下去的主张看成是出自纯惩罚或羞辱的动机。
让你下去,这里有老子的根据,也有孟子的根据。孟子的见解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老子的智慧看似另类,其实仍然是中华文明大树上的一枝一叶一奇葩,与中华文明大树关系紧密。
在卑贱者最聪明这一点上,老子与毛泽东一致,但他们得出的结论针锋相对:老子因颂卑贱而谦卑柔弱(状)到底;毛泽东则鼓动卑贱者奋起抗争,斗它个天昏地暗。
卑贱者最聪明,也最有力量。历史属于卑贱者,要把被历史颠倒了的一切再颠倒过来。这是毛泽东的观点,
其二,知白守黑,用黑格尔的说法就是虽然知晓光明,却将自己沉浸在深深的黑暗中。在黑暗中才能看得清光明,包括日光月光,甚至星光也是在暗中看得更清楚。黑暗中可能看清光明,包括光明的种种弱点与黑点。但是光明中很难看清黑暗。
黑格尔对于老子的理解令人想起顾城的诗: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顾城的例子倒也令人深思,不论你的眼睛有多么黑,看得准光明吗?找得着光明吗?如果自己的灵魂里有着太多的重负与疙瘩,走向疯狂——彻底黑暗的可能,大大超过了走向明朗与白昼的可能。
还有别的可能:以白寻黑,从白处看黑,则到处皆黑,带来的是对象的黑暗。以黑寻白,则除了刺眼什么也看不见,类似雪盲的效应,带来的是灵魂的彻底黑暗感、寒夜感、长夜感。
黑格尔的理解与其说是哲学的,不如说是诗性的。
在老子的诗中,你感到了哲理的诗化。
第三,这是自古以来国人的韬光养晦的主张的一种表述。这里讲的是战略战术,讲的是中国人特别有兴趣的谋略。
守雌、守黑、守辱,类似的说法还有藏拙或者守拙,还有安贫、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等都是如此。例如薛宝钗就被评价为能守拙的。庄子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至今我们讲“不作出头椽子”(语出邓小平)。
你雄强吗?明白透彻吗?啥都知道吗?光荣体面吗?你快要走向反面了,你快要跌跟头了。小心一点吧!
韬光养晦在中国具体情况下也同样有与大多数弱势群体站在一起的意思。不知这是不是与中国自古缺少调节上下富贫贵贱矛盾的机制有关?弱势群体的抗争不断,专制与造反同在,顺民转眼就会变成刁民暴民,处于上层的人们切不可让自己成为大多数人的对立面。
在国际政治中则有归属于第三世界的意思。
韬光养晦是中国独有的一种说法,一种深藏的智慧,一种悄无声息、从而多少使人胆寒的谋略。我听一个外语专家讲过,把韬光养晦直接从字面上译成欧洲文字,会使人觉得很负面,例如阴险与狡猾。我想这与中国的政治传统政治运作方式有很大关系。春秋战国的为政、争夺与做人,局面何等险恶、诡谲、复杂,容不得半点粗心大意,必须智上加智、谋上加谋、深里更深、精明处再精一百倍。孰能无过?孰能免祸?孰能成事?孰能全身而退?孰敢大意失荆州?凡能够做到韬光养晦的能人,多能成就一二大事,至少是保住或多保一个时期脑袋与屁股。而越是锋芒毕露、才华横溢、识(或艺、技、力)压群雄、无可匹敌者,越是被这个嫉贤妒能的天下所不容,不但无所成,而且很可能是落一个被磔、被宫、被凌迟、被夷九族等下场。
从正面解释,韬光养晦就是要求你坚忍、谦虚、谨慎、深藏、永远沉下心沉下意沉下身段与弱势大多数在一起。提倡坚忍谦逊与亲民,则是欧洲文明也同样承认、认同的。
其四,这里说的是做人与处世的方法,是应对人际与社会的一种方略。这讲的就是后世发展为难得糊涂的滥觞,俚语叫做揣着明白装糊涂。揣着明白就是知其白,装糊涂就是守其黑。这里的“装”字比较难听而且嫌境界低下。毋宁解释为知识上与最高层次的认知看齐,处世上生活上日常行为中,则只能与大流保持一致。不能针尖对麦芒、眼里不搀沙子。生活中事业上,你只能抓大放小,有所不顾,有所牺牲,有所不为,有所不争,有所糊涂有所健忘。你不必洁癖,更不必忽悠与作秀于你的洁癖。你不要记仇,更不要睚眦必报。
当然,这种说法容易被机会主义者、被市侩乡愿拿来当做自己堕落的借口。一切谋略都有可能被坏人所用,但用起来他们总是差那么一截,叫做难成正果。
其五,在中国早就有性善性恶的争论,这也是一种黑与白的分析。主张性恶的人并不从而邪恶起来,而是正因为看到了人性的种种弱点,便不相信仅仅靠良知良能就能使公正得到保证,而致力于教化与防范,致力于法律与制衡监督的体制。同样,世界上也有所谓乐观与悲观的分野。我同样欣赏一种说法:只有最深刻的悲观主义者才能做到真正的乐观。如果你只是少不更事,只是盲目乐观,只是天真烂漫,你的乐观主义又值几文钱呢?而你认识到了生命的全部悲剧性、苦难性、人类与社会的种种弱点与可能的邪恶罪恶之后,你的尽力一搏,你的为善良、崇高与光明而做的不计成败的努力,才是真正的深刻的乐观与奋斗啊!
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荣守辱的老子,宣扬的主张中既有对于善的本性的回归,也包含了对于恶的正视。其实白与黑你都应该明白了解与妥善掌握。一切的愚蠢和邪恶之后,守住了、坚持住了对于黑暗的全部体察与承担的人,丝毫不欺骗自己不安慰自己的人,守住了、坚持住了对于光明的不懈的追求的人,坚持住了自身的明朗的人格心态的人,他的对于光明的努力才是最有用也最可敬的。
这样说又有点知黑守白的意思了。
没有足够的对于非光明的黑的一面的理解,一个人的阳光,最好情况下也不过是天真烂漫,他的幸福,最多也不过是电视连续剧《杨光的幸福生活》罢了。杨光的幸福指数高,然而生活质量与文化含量太低,距离一个现代化社会主义国家的公民的距离还太远。
问题在于,如果按照老子的观点,也许杨光的幸福生活还是很理想?
所以你也不能太听老子的。
例如雨果的《悲惨世界》,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可以说是知白守黑的一种反例证。他们是知白而痛恨黑暗。他们是多么理想,多么热烈,多么敏感!他们不守黑而与黑作殊死的战斗。
那么到了他们的作品中人生就只剩下了一团漆黑了?起码还有作者的火热与义愤,还有小说主人公的善行与痛苦。
反过来说,你熟知了如他们的作品的黑暗,你感动于他们的疾恶如仇之心,你会不会反过来对于光明也更加渴求与敏感了呢?
如果你熟悉了悲惨世界与被污辱被损害的地狱般的绞人心肺的痛苦,你会不会反而产生悲天悯人之心,反而觉得与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上描写的相比,你的日子已经好过得太多了呢?
白与黑相对照而存在,知黑守白或知黑求白的最后结果竟与知白守黑、与谦卑与忍耐、与沉默与善良相通,这并不稀奇。
第六,蠢人的争强好胜;小聪明、小有知识的人的喋喋不休、好为人师;浅薄者、小家子气者的使计斗气、出风头、好虚名??老子看得太多了,我辈也见得太多了。越是没有出息,没有本钱,没有风度,没有头脑,就越是闹个甚欢。老子这里讲的可以说也包括了一个风度教养气质智慧问题。
你要多看一步,看深一步,看远一步,就知道那些关于谁更强(雄)些谁更明白(白)些谁更风头(荣)些的争执有多么不值当了。而所谓谿、式、谷,所谓常德,所谓婴儿、无极、朴,也是老子在当时天下争雄、生灵涂炭的状况下树新风发新论求太平的一次尝试。
当然,他的尝试并不成功,他对于一切竞争的否定态度也太片面与一相情愿。他还有一个特大号的悲哀,最最反对用智谋取天下的老子,他所提倡的知白守黑、知荣守辱,却成为最大最深最鬼(蜮)最神奇的计谋。你老子不是深通精通辩证法吗?你不是喜欢正言若反吗?不是总是说一些与众不同的见解吗?辩证法也就与你——辩证法大师本人——开一个玩笑,使你成为你深恶痛绝的计谋智谋的祖师爷与练家子。在老子之前,善用计谋者亦多矣,但没有人从理论上总结到老子的“知啥子守别样”的高度。
毕竟是值得喝彩的高论!
老子的有关论述,至少令你耳目一新,如过清风,如饮冰水,如浴山泉,如登雪峰,如飨智慧大餐,如望云海日出,如静静地调匀了呼吸吐纳。善哉,老子之论也。
可以多体悟多推敲老子的诸高见,但是不要轻易去试验。低境界的人去实行老子的高水准高智商,正如路还走不好的人改走探戈舞步,买菜算不清该找的零钱的人改学微积分,恐怕是画虎类犬、自找尴尬。而高境界的人,不必刻意追求,自然靠拢大道,成事全身。
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荣守辱并不就是老子的目的,目的是为天下谿,为天下式,为天下谷。我们的文化其实深受这样的观点的影响。我们说虚怀若谷,说从零开始、从头做起,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说谦恭纳士,说从善如流,说退一步天高地阔,都有这样的意思。
同时,这些话语里包含着老子的实际上的骄傲与自信,他是知雄知白知荣的,他的谿谷式的谦逊的后边,不是无知而是大知,不是无能而是英雄,不是委琐而是荣耀的深潜。老子的背景与实力高于人众,老子的姿态低于人众,这才是老子的绝妙之处呀。
既是骄傲自信也是低头无奈,有什么办法?人生这样麻烦,环境这样复杂,前景确实险恶,你不守雌守黑守辱行吗?本来,痛快一点,白就白,强就强,雄就雄,荣当然也就荣它个干净利索,淋漓尽致,岂不更好?
此章最后讲的大制不割,有两种解释。一种是说要采取因势利导的管理方式,不要勉强(任继愈说);一种是说完善的政治不会割裂(傅佩荣说)。不论怎样解释,与本章的总的含义怎么样联系起来,与前面讲的知白守黑呀、朴呀、器呀、官长呀??怎么个衔接法,我还是弄不明白。
但有一点似可以推定,大制是指理想化的政治、统治、治理,这样的大制即本章一上来开宗明义讲的知白守黑、知雄守雌之制,即做得到知其雄伟、明晰、光荣,守得住低调、谦虚、难得糊涂、忍辱负重之制。若执政者能具有老子所追求的婴儿、谿、谷、足、朴的品质,也就是掌握了理想化的治国平天下之大道了。这样的大道,自当永远无败无损伤无勉强无断裂,不可战胜。
那么,不割的意思宜是不伤、无伤。割则伤嘛。不知道这样讲有没有训诂上的根据。识者教之,谢了。
我还有一个老子的文本以外的想法,知白守黑、难得糊涂固然不差,知黑守白、通晓一切鬼蜮伎俩、坚守自身的清白无瑕,也很可敬。知雄守雌当然可敬,外圆内方,即懂得妥协与让步的一切必要与方略,仍然坚守住自己的做人底线,不怕牺牲,不怕得罪人,不怕吃亏,亦即知雌守雄,岂不甚好?知荣守辱固然厚道,知辱守荣,即放弃一切表面的风头荣耀而坚守自身的万古光辉,岂不是更难做到?
老子的知什么守什么的思维与表述模式是有意味的,它分离了知与守,即知与行的底线;又论述了知与守的互补互通的可能,它教人聪明,教人耐心,教人沉稳,更教人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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