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缓缓抬起拳头,朝空中一打,然后迅速收回来,双脚一错,转身迈开一个弓步。在他身旁,大病初愈的曹丕、曹植和曹彰三个人也学着天子的模样打拳。曹彰打得最为认真,一招一式都颇有章法,曹植看起来兴趣缺缺,而曹丕时而打得漫不经心,时而打得无比认真——这取决于伏寿是否在旁边看着。
跟天子学拳,这是出自卞夫人的提议。自从曹丕在籍田被王越割伤以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卞夫人听说天子会一种拳法叫做“五禽戏”,可以强身健体,便央求让曹丕也学一学,曹植和曹彰自然也跟过来了。
不过让天子教拳这种事实在不成体统,传出去会惹来非议,所以采取了折中的方式:天子每天早上练拳,三个孩子在旁边看着,就不算教了。
刘协一套拳打下来,浑身热气腾腾。他接过冷寿光递来的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三个孩子也收住招式,彼此对视一眼,都“嘻嘻”笑了起来。卞夫人吩咐端来三碗莲子汤,给他们喝下。
“身体可好些了?”刘协负手问道。曹丕恭敬答道:“托陛下洪福,臣已无大恙。”刘协看到他脖子上伤痕犹在,已经结疤,好似一条灰褐色的丝线绕颈而过,心想这孩子真是命大。若是王越的剑力度再多半分,他绝活不下来。
不过此时曹丕的气色明显很差,脸颊深陷,眼圈泛黑,面部浮着一层不健康的浅黄。他毕竟只是个小孩子,王越那无限接近死亡的锋利,如同一条毒蛇纠盘在他脑海深处,让他至今仍噩梦连连,寝食难安。
卞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只得请求天子能教些强身健体之术。毕竟曹丕遇刺后第一时间施以援手的,正是天子。这一点香火之情,让卞夫人一直感激无极,有意让几个儿子跟天子多亲近。
曹丕本人对天子倒没那么强烈的感激,他正是叛逆期,总觉得自己娘的话太过夸张渲染,不可全信。卞夫人越是说天子的好话,他越是觉得不以为然——明明只是向我爹卖好罢了,谈不上救命恩人。
在这种心理驱动之下,曹丕学拳学得漫不经心。他之所以坚持每天过来,只有一个原因:伏寿。
天子打拳时,伏寿总是在旁边安静地看着,然后在结束时亲自端来一碗莲子汤。曹丕经常痴迷地望着她曼妙的身躯,有时候还能与她视线交错,让愉悦充盈于胸,稍缓病痛。曹丕甚至觉得,其实自己什么药都不用吃,只要能靠近伏寿,闻闻她身上的馨香,便可以把阴霾驱散一空。
这时脚步声传来,曹丕的身体一僵,呼吸变得急促。伏寿款款走了过来,不过这次她的手里却托着两碗粥。她将一碗递给刘协,然后转向了曹丕和卞夫人道:“今日煮多了些,陛下说让大公子也吃些,滋补一下身子。”
曹丕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他脑海里瞬间划过无数种应答,可每一种都不够完美,都可能让伏寿看轻自己。伏寿看到曹丕的脸色,嫣然一笑,把碗递到他面前:“曹大公子,趁热喝吧。”曹丕张口结舌,一动不动。
“丕儿,皇后陛下跟你说话呢。”卞夫人在一旁提醒道。曹丕这才如梦初醒,先接过碗去,然后想要揖礼致谢,双手这么一错乱,“哗啦”一声竟把粥碗摔到了地上。
曹植和曹彰都吓了一跳,连忙缩得远远的,知道妈妈又要骂人了。果然卞夫人眉头一立,大声训斥曹丕的失态。伏寿笑着劝解说小孩子打碎个碗没什么关系,不要再给他增加压力了,卞夫人这才住嘴,向伏寿致歉。
这些声音曹丕根本没听见,他的心思已经完全乱了。此时他的手心里,多了一团纸。这是刚才伏寿递给他莲子粥的时候,垫在粥碗底足凹陷处的。
曹丕一直等到回到自己的卧室,才舒展拳头,把纸团摊开来。这可是伏寿的手握过的纸团,他甚至闻到几缕馨香味道。
纸条上只写着几个字:“午后,青梅亭。”
青梅亭是司空府后院的一处景致,园子不大,遍植梅树,中间有一个小巧凉亭,只容两三人。青梅亭在许都的地位别具一格,它代表着一种认可,一种象征,只有曹公最看重的人,才有资格在此园与其共酌。至今曾入亭与曹公共酌之人,除了荀彧、郭嘉寥寥几个以外,只有那位刘皇叔。
这一上午曹丕简直度日如年,什么都没心思做,反复在脑海里猜测,伏寿单独约他到底所为何事。日头一过天顶,曹丕便急不可待地跑到青梅亭。
等了一阵,伏寿终于出现了。曹丕大喜,他先把头髻仔细地扶了扶,然后向前迎了两步,突然间瞳孔陡然一缩。原来伏寿背后,还跟着一个人,正是当今天子刘协。
怎么是他?曹丕一团热火陡然被凉水泼灭。他哀怨地望了伏寿一眼,悻悻向天子请安。
“我想和你谈谈。”刘协开门见山地说,然后他挥了挥手,让伏寿站到亭外。这个简单的动作表明,天子十分清楚曹丕对皇后的感情,而且还利用这种感情把他骗到了青梅亭。曹丕不禁有些心虚,又有些恼火。
“请陛下开示,臣洗耳恭听。”曹丕答道,语气里颇有些气鼓鼓的味道。
刘协慢慢踱步到亭子里,坐在石墩上,然后让曹丕也坐下。曹丕在对首找了个石墩,只坐半个屁股,身子挺得笔直。刘协用手指点了点空荡荡的石台:“我听说曹司空好以青梅酒在此待客,不知有何典故?”
“父亲讨伐袁术之时,曾中途断水。父亲对部下说前方有青梅林,部下们口中生津,士气复振,乃致克敌制胜。父亲为了纪念这段往事,遂在家中建起这么一座亭子。”
“虽说君子重诚,可有时候欺骗他人,不是害他们,而是帮他们。曹司空权变机略,可见一斑,果然是成大事之人。”刘协感叹道。
曹丕不明白他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图,谨慎地保持着沉默。刘协看看他,忽然转变了话题:“你是否觉得,每日清晨的‘五禽戏’对你毫无帮助?”
“不错,纯属浪费时间,”曹丕横下一条心,直言不讳,“我看陛下您练那拳法,也不是那么认真。”
刘协眉头微挑,这孩子果然与众不同,眼光毒辣得很。“五禽戏”只是为了掩饰他武功而杜撰的借口,如今打的拳路,是刘协硬拼凑出来的。
“你说得不错。这‘五禽戏’强身健体可也,可是想驱除心中梦魇,还差了点儿劲。”
听到天子这么说,曹丕眼神闪过一道锐芒。自从被王越挟持,他一直恶魇频频。曹丕不承认自己被吓坏了,可是每天晚上,王越那把带着死亡气息的利剑总会如期而至,剖开曹丕的咽喉或者肚子,甚至挑出眼球,让他尖叫着醒过来,浑身汗如水洗。
现在天子把这件事挑出来说,到底想干什么?嘲笑?还是别有所图?
刘协看着一脸警惕的曹丕,颇有些感慨。他以前在温县山中打猎时,有时候会碰到与母狼走失的受伤幼狼,幼狼一见人靠近,也是这种眼神。
刘协以手抚膝盖,望了一眼司空府前院:“卞夫人爱子心切,教你卧床静养、抱枕服药,孰不知如此根本是南辕北辙,大错特错!”曹丕闻言,似乎有所触动,刘协拿手指着眼前的少年,一字一句道:“心病自然要心药来医。你的梦魇根源在哪里?是对死亡的恐惧!你若是身处静室,一味避趋,只会令畏惧逐日滋生,最终尾大不掉,一世为其所困。越是怕什么,越是要直面以对。等到你见惯生死离乱,心性磨砺如顽石,心中那一点点畏惧,自然烟消云散。所以你的痊愈之道,不在静养,而在历练。战场一日,胜过在家中十年。”
刘协这一席话,说得曹丕为之动容。他一直对母亲的无微不至感到不耐烦,尤其是遇刺之后,卞夫人更是连门都不让他出。这种管束令他精神很痛苦,反而加剧了梦魇的折磨,他都快疯了。
“可陛下,我该如何做呢?”这一次曹丕是心悦诚服地请教。他实在不想继续再过这种日子。只要能够去掉这个心病,哪怕派他去西域都行。
刘协一直在等待这句话,他沉默地敲着手指,未作回答,等到曹丕第二遍问起,才徐徐道:“再过几日,朕就要随郭祭酒北上官渡。你要不要陪朕一起去?”
曹丕惊讶地抬起头来。郭祭酒要北上,这他早就知道,可是皇帝居然也要去?官渡可不是什么安全地方,那是父亲预设的与袁绍决战的战场。
刘协把中指搁在唇边,微微一笑:“嘘,这是个秘密。我此去官渡,将化名刘平,无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然后似是不经意地补充道,“听说那个王越,也会出现在官渡。你的梦魇从他开始,也要从他终结才是。”
这次曹丕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心中颇为兴奋。他毕竟是曹操的儿子,身体流淌的是继承自父亲的冒险血液。可他忽然想到什么,垂头沮丧道:“可是,母亲不会让我走的。自从宛城之后,她就坚决不肯让我们兄弟再靠近战场一步。”
“母鸡护雏,天道常情,然则雄鹰志在四方,终究要从母亲的羽翼下飞出来。”刘协忽然放慢了语速,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望梅而止渴,所以有些谎言,并不违君子之道。”曹丕听到这里,眼神猝亮,苍白的面孔多了几丝红润。
“记住,这是咱们之间的小秘密。”刘协眨了眨眼睛,抬起袖子,他与曹丕的小指头悄无声息地触碰了一下。
两个人谈话完毕以后,曹丕从亭子里走出来,他看了一眼等候在旁的伏寿,转身匆匆离去。伏寿惊讶地发现,这次曹丕居然没对她多做注目,眼神也不似从前炽热,让她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刘协缓步从亭子里走出来,伏寿上前问道:“说妥了么?”“说妥了,至于如何让卞夫人松口,我想这孩子自己会有办法的。”刘协对曹丕的聪明劲很有信心。
伏寿赞叹道:“陛下你果然厉害,几句话下来,让曹丕连我都不顾了。我看他离开时的眼神,已是急不可待。”刘协大笑:“既然郭嘉让我微服前往,不添些彩头,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陛下你不要学杨德祖说话……”伏寿嗔怪道,同时轻轻在他腰间拧了一下。刘协收敛起笑容,正色道:“话说回来。那孩子的心病,也确实需要在斗争中磨砺,于生死之间感悟。我如此做,虽怀私心,于他其实也是有好处的。”
伏寿乖巧地点了点头。这是汉室的既定策略,如果能取得曹丕的信赖,将对曹氏是极大的掣肘。刘协自从蜕变以来,柔慈的风格未变,行事却越发积极主动。怀柔曹丕一事,足见手段。
正如杨修所说,他已摆脱了哥哥的阴影,寻到了自我之道。
伏寿看着刘协的面孔,这两兄弟的处事风格截然不同,但这副自信的笑容,却是毫无二致。她正痴痴地想着,忽然手被刘协搀起。
“此地清雅幽静,何妨多待一阵,聊为踏青呢?”刘协柔声道。
年轻夫妇外出踏青,乃是雒阳旧俗。伏寿自从嫁入汉家,颠沛流离,还从未享过此种乐趣。此时听到刘协说起,她心想难得他还能想着,心底涌现出一阵异样的甜蜜,不由低垂着头,任凭夫君牵着进了凉亭。
在许都北城的城楼之上,守城司马看到有一骑急匆匆地从远处跑来,速度不慢。前一阵子刚刚发生过董承囚车被劫的事,许都内外正处于紧张状态,守城司马不敢大意,把脑袋从城楼上探下去。
很快那骑士来到护城河边,大声喊着要进城。守城司马看看他身后,视野之内看不到别的兵马,也没有尘土飞扬,稍微放宽了心,让他出示凭据。骑士拿出符节,吊上城去,守城司马一看,发现这人居然是个议郎,而且还是司空府西曹掾发的牌子,不敢怠慢,连忙放下吊桥。
这骑士正是赵彦。
在司马懿的协助下,赵彦顺利地从司马家的黑牢里逃了出来。他不敢在温县过多逗留,连夜取了马匹赶回许都。不过他的骑术不太好,加上怕司马朗派人来追,不敢走大路,一直到第三天下午方才抵达许都。
这一路上,他思虑良多,到了许都时整个人已双目清明,神情坚毅,再无半点迷茫。
城门打开以后,赵彦一抖缰绳,快速通过楼洞,甫一出去,陡然见得前头街旁站着三个人:一个是郭嘉,一个是满宠,还有一个与郭嘉年纪差不多大的文弱之士。
郭嘉也没料到能看到赵彦,他正在和满宠以及新任职的许都令巡察城防,进行许都卫的移交。他看到赵彦匆匆从外头回来,眯起眼睛,手指一弹,几个许都卫的探子便把赵彦拦了下来。
郭嘉几天前与天子微服出游的时候,撞见过赵彦离开许都。他当时身份是“戏志才”,于是没有上前追问。现在见他急匆匆地回来,自然想要上前盘问一圈。
“你们想干嘛?”赵彦厉声道,“我有要紧公务在身,要去司空府西曹掾汇报。”
司空府西曹掾是陈群的地盘,那里自成一股势力,即使是郭嘉也无可奈何。赵彦不想与他们多做纠缠,便抬出陈群的名头来。
“赵议郎,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徐干徐伟长,他会接替伯宁担任许都令,以后多多照拂。”郭嘉指了指身边的男子。徐干额头很宽,一副文净之气,冲赵彦拱了拱手。
赵彦在马上不卑不亢地抱拳回礼,拨马就要走,郭嘉忽然又说道:“赵议郎,之前你擅入宫禁一事,西曹掾还未厘清。怎么陈曹掾竟派你出去办事了?”
“此事与许都卫与靖安曹没关系。有问题就去问陈大人,恕不奉陪。”
赵彦冷冷甩下一句话,转身离开。以他的性格,如此强势还属首次。许都卫的探子望向郭嘉,郭嘉摇摇头,示意他们放他走。等到赵彦离开以后,郭嘉转头问道:“你们两个看出什么没有?”
满宠道:“我之前查过,赵议郎是受少府委托,前往河内诸县寻访隐儒。西曹掾发出符节,也让他去当地举荐人材。”郭嘉眼睛一斜:“伟长,你觉得的呢?”
徐干躬身道:“河内郡计有十八县,上县有野王、平皋、温、沁水、朝歌五县。赵议郎纵然有分身之术,也断无可能在六日之内,遍访整个河内。属下以为,他定是以寻访全郡为幌子,实则只去了一个地方。”
郭嘉笑道:“你说得不错。这小子说是要摸遍全身,其实就奔着一点而去,实在不通风情。”他收回视线,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负手信步朝前走去,满宠与徐干在后面默默跟着。他们走到一处十字街头,郭嘉仰头望了望街中竖起的高大木旗幡,随手一拍,回头对徐干道:“伟长,你以前是我军事祭酒的掾属,这次担任许都令,可不比从前那么轻松了。那些雒阳来的老东西们,打不得,骂不得,整天还玩各种小心眼。就好像是这风,根本撼不动旗幡,可总是不停吹来吹去。韩诗怎么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嘿嘿。”
徐干从容笑道:“那些人平日里专好辞赋散论,学生也偶与他们唱和,投其所好,已是略有薄名。满大人以霸道镇之,学生以攻心化之,两者殊途同归,都可保得许都一方平安。”
这番话颇有嘲讽之嫌,满宠的蛇皮脸纹丝未动,郭嘉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亦不说破。
徐干在军师祭酒的掾属时,以文名见长,那封质问袁绍的诏书,就是出自他的手笔。连孔融、赵温等人都对徐干的文采啧啧称赞,对他的态度格外不同。郭嘉指派他来接替满宠,正是出于这个考虑。
不过郭嘉很清楚,在徐干“清玄体道”的文风掩盖下的,是他的勃勃野心。郭嘉挺喜欢这种有野心的人,尤其是有野心的文人。一支蘸了毒墨的毛笔,有时候比蛇牙更有效。
又一阵风吹过,旗杆上的旌旗猎猎飞舞。郭嘉扫视两人道:“我现在有一件事要交给你们做。这将是伯宁在许都的最后一件任务,也是你徐伟长的第一件任务。”
徐干抢先抱拳应道:“满大人经验丰富,有他指导,必无疏虞。”
郭嘉岂听不出他的弦外之意,答道:“我马上要北上官渡,伯宁也行将南下汝南。所以这次就以伟长主之,伯宁辅之。伯宁你觉得呢?”
“一切听从祭酒安排。”满宠耷拉着眼皮,一副古井不波的木然神情。
“你举荐的人,是温县司马家的二公子司马懿?”陈群问。
赵彦点头,语气坚定:“此人聪亮明允,刚断英特,绝对是难得的人才。”
陈群圆圆的胖脸上浮起狐疑的神色。他停住手中的毛笔,努力从脑子里搜寻这个略显陌生的名字。司空府西曹掾负责为曹操选拔各类人才,赵彦这次出行,打的就是寻访人才的旗号。所以他一回来,先跑到西曹掾来汇报。
“彦威,你这次出去一共只有五六天时间吧?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对这个人有多少了解?”
赵彦双臂撑在案前,身体前倾,神情极为严肃:“我虽在温县时间不长,可这一双眼睛绝不会看错。而且不光是我,获嘉的杨俊、清河的崔琰,都对他评价极高。”杨俊是司空府认可的人材,而崔琰也素有声望,两个人都可称得上是名士。陈群听到他们的名字,表情缓和了一些。在这个时代,往往名士的推荐才是最为可靠的晋身之阶。
司马懿至少有两点符合陈群的要求:一、出身于世家大族,门第颇高;二、不是颍川出身。这是陈群自己偷偷制订的用人原则,用来制衡郭嘉这种门第不高的颍川寒士。
陈群沉吟片刻,让赵彦写了份荐牍,然后放入一个标着“逸才”的竹筐里。每年西曹掾都要搜集大量逸才资料,逐一甄选后存入内档,以备举荐拔擢之用。赵彦一看,有些着急:“不能早些发征辟文书吗?”陈群奇道:“这征辟的名单,不是随便定的,还得要曹司空过目才能发出。彦威,你干吗这么急?”
赵彦自然不能说出司马懿身陷黑牢的事,他情急之下只好说:“据说袁绍也对司马懿有兴趣,若是我们不快动手,让他跑去袁绍阵营岂不可惜。”袁、曹对人才的争夺,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了,不少人从袁投曹,也有不少人从曹投袁。
陈群想了想,把司马懿的名刺从“逸才”筐里拿出来,夹到另外一叠文书里去:“这批文书会在两天后送至官渡,曹司空那里批准,这里就会马上发文征辟。”
赵彦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嘴,生怕自己再坚持,就会被陈群看出端倪来。现在他只能暗暗祈祷,希望司马懿能多撑几天。
公事谈完了,陈群说:“晚上一起吃饭?给你洗尘。”赵彦摆摆手道:“我还得去少府那里,跟他说一下寻访隐儒的事。”陈群一听,便不再挽留。赵彦告辞,转身离开西曹掾。快要出门的时候,陈群忽然把他叫住。
“彦威,你这次出去,是不是碰到什么事情了?”
“长文何出此言?”
“总感觉你整个人变得不一样了。”陈群皱起眉头。他阅人无数,能看出赵彦的元神似乎被秋水洗过一遍,人还是那个人,可气质大不相同。可究竟有什么不同,陈群试图找一个词来形容,最终还是放弃了。
赵彦看到自己的朋友一脸困惑,没多做解释,只是轻笑一声。陈群总觉得那笑容里,带着点苦涩,又带着点决然。
“长文,保重,我走了。”
赵彦离开西曹掾以后没去找孔融,而是先来到一处驿馆,跟里面的人略做交谈,又转身去了一趟东街的商铺。在那里他挑了一件青衫和几条白巾,还有一套奠仪用的蜡烛和白木台。然后他又去了位于南边的典当铺和军营,花大价钱从一个下级军士那里买了一把自制的匕首。
他不知道,从他离开西曹掾开始,就有人在身后悄无声息地跟着他。跟踪者都是许都卫的干员,他们隔开大约几十步的距离跟着赵彦,并随时反馈给许都卫。
在许都卫内,满宠和徐干拿着不断传入的报告,表情不一。
“这个赵彦到处东游西逛,到底想干什么呢?”徐干每拿到一份报告,就用炭笔在地图上标记出行进路线,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地图上已经出现了几条曲折且无规律的线段。
满宠一言不发地跪坐在旁。既然郭嘉要求徐干为主,以他为辅,那么他便不会轻易发表意见。
郭嘉给他们下达的任务很简单——缉拿赵彦。这个任务说简单,也不简单。赵彦孤身一人,无兵无权,随便哪个许都卫的刺奸都能轻松制服他;可他的身份是秩俸六百石的议郎,身后还站着大嘴巴孔融,如果没有一个适当的理由,会造成不良影响——所以郭嘉的要求是低调、迅速以及无可争议。
赵彦刚才一直在大庭广众下行动,在这种情况下,许都卫无法动手,只能一直跟踪。
“哼,我就不信,你会一直闲逛下去。”徐干盯着地图,发出冷哼,“还有两个多时辰太阳就落山了,届时宵禁一开,我看你还能去哪里。”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赵彦恰好走到南市某坊的门口,忽然被人撞了一下肩膀。他一个踉跄差点倒地,那男子把他搀住,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匆匆离去。这个小细节没有受到监视者重视,没有回报给许都卫,于是无论满宠还是徐干都不知道这件事。
碰撞事件发生以后,赵彦的行动路线又变了,他进入更多的店铺,买的东西杂乱无章,行踪飘忽不定,很快地图上出现了更多杂乱线段。徐干一边命令许都卫死死咬住,一边派人去彻查这些店铺,搞清楚赵彦到底买了什么,说了什么。一时间许都卫里喧闹不已。
“看来赵彦已经觉察到了,我们的动作还是太慢了……”满宠喃喃道。
徐干认为许都卫掌控全城,区区议郎不在话下,郭祭酒实在有些小题大做。但满宠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许都卫在级别上太过低微,许令秩不过六百石,与议郎同级,上头还受到司隶校尉辖制——尽管司空府如日中天,朝廷早就无力掌控,但这尊卑之别,若是被有心人拿出来指摘,也是件麻烦事。
在满宠看来,徐干的做法并没有错,只是过于被动了,一直被赵彦牵着鼻子走。如果是满宠来做这件事,他会撒出一张大网,故意让被跟踪者发现,从四面八方制造压力,迫使他走向事先选择好的地方。
满宠又看了一眼地图,地图上的线段虽然漫无目的,可赵彦似乎一直在接近城南荒僻之处。那里居民颇多,房屋杂乱,真要是钻进哪个坊市里,一时半会儿可真抓不出来。
“伟长,果决为上。”满宠轻轻提醒了一句。对方已经觉察到了跟踪,要趁他还在绝对控制之下时果断出手,拖下去可能会有意外变数。尽管满宠不知道赵彦与那名神秘男子的碰撞,但他隐隐感觉,此事有失控的迹象——这不是才智的问题,而是经验的问题。
听到满宠的话,徐干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
他的思路和满宠不同。满宠的名声早就臭了,即便在曹氏阵营内部,也没多少人喜欢他,只当他是条滑腻阴险的毒蛇,所以满宠行事没有顾忌,不在乎背负什么骂名;而他徐干却不一样,他闻名远扬,广受名士好评,因此更倾向于用巧妙、优雅而不失体面的办法去达到目的,就像是在文章中写出一句让人拍案叫绝的双关。
徐干坚信,郭嘉指派他来主导这次拘捕行动,是在暗示许都卫应该更换一下做事的风格了。这是他的第一件任务,又这么简单,必须要完成得漂漂亮亮,有一点瑕疵都不行。
“我已经派人去了南市坊区,他如果想借机潜入,只会自投罗网。”徐干向满宠解释道,满宠没再说什么,继续入定一般地保持沉默。
又过了半个时辰,徐干得知,赵彦失踪了。
更详细的报告很快传入许都卫:赵彦走进靠近城南的一条狭窄街巷时,迎面而来了一辆马车。擦肩而过的瞬间,辕马不知为什么受到了惊吓,开始狂奔。跟在赵彦身后的刺奸无法闪避,只能迅速退出巷道。结果马车冲出巷道以后,倾覆在了路上,引发了一场混乱。等到刺奸重新跑进巷子时,赵彦人已经不见了,他们只在街巷尽头一处民房的水缸里捞起了一件官服。
那辆马车的来历也已经查清了,里面的乘客是少府孔融,陪同的是宣义将军贾诩。他们是为了聚儒事宜赶去与几位大臣商议,却不料半路辕马受惊,车身倾倒。好在孔融没有受伤。
“传令四门紧闭,宵禁提前,所有刺奸与城卫都集中城南搜捕,一间房子也不许漏过。”
徐干拍了拍额头,镇定自若地发布了命令。他没有惊慌失措,只是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满宠注意到这个小细节,轻轻地摇了摇头。徐干的布置并无疏失,只不过他一开始就选错了策略罢了——至于孔融那辆马车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追究的意义已经不大。
郭嘉的目的,也许正在于此。他可从来不会直接告诉你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唐姬这一天没有外出,在自己宅子里处理着采集来的药草。她把这些植物分门别类剪碎,碾成粉末,再按照比例调配在一起,用小袋收好。这些处理药材的手法,都是王服教给她的。在没事的时候,这是唐姬唯一的消遣。
刘协白龙鱼服的决定,让她觉得有些不安。官渡此时暗流涌动,且不说袁、曹大军云集,单是她知道的高手,就有王越、徐福、徐他、史阿四位,更不要说袁绍那边擅长暗杀的人有多少。
更让唐姬担心的是,郭嘉手里那几张画像,始终是个隐患。天子虽然说会去处理,可一直也没动静。到底那个人做事行不行,唐姬实在是无法做出断言。除去伏寿,她是对真刘协最信服的一个人,所以也是对假刘协的能力最有怀疑的一个人。
这时宅门外传来敲门声,唐姬起身去开,发现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那个人身穿布衣,一看就是个普通百姓。他抓抓头问道:“是唐瑛?”
“是。”唐姬面无表情地回答。这人言谈间不见恭敬,还直呼她名字,看来并不知道她的王妃身份。
“有一个叫孙礼的人让我转告你一声,说希望见你一面。”
唐姬眉头一皱。孙礼是他们安排在曹营中的一枚暗棋,但从来都是唐姬主动找他,今天他为什么主动要求见面?而且用的还是一个闲汉传话,莫非曹营中有什么大事发生?再一问碰头地点,唐姬心中疑惑更浓,因为地点是在董承府邸。那里自从董承被捕以后,已被封存废弃,目前没有任何人居住。甚至在附近的居民口中,还流传说每到夜半会听到有冤鬼在里面哭号——倒是个接头的好地方,只是跟孙礼的作风有点不符。
她脑子里飞快转过数个念头,开口问道:“他给了你多少好处,教你传话?”那人从腰间摘下一枚玉佩,咧开嘴道:“那人送了我枚玉佩,真是大方。”
唐姬面沉如水。那个人只是让闲汉传一句话,便舍出一枚玉佩,可见所图非小。
打发走闲汉以后,唐姬心中翻腾不已。那个人绝不是孙礼,而且他没打算真的骗过唐姬。他只是通过这个方式,暗示自己知道许多事情。即使这闲汉被人捉了,也只说得出唐瑛和孙礼两个名字,那人根本不必暴露。
可究竟会是哪一方出手的呢?唐姬想不出来。雒阳系没这种魄力,曹氏不必多此一举,其他更没什么成气候的势力。
不过唐姬至少知道一点,自己无法拒绝。
入夜后的董承府,显得有些阴森。大门的漆色尚未剥落,但台阶前已经有点野草冒头的痕迹。自从主人离开以后,整个府邸死气沉沉,如同被一只蜃怪吸光了所有精气。目前这里没人居住,倒不是因为董承的死,而是董妃是带着身孕喊冤而亡,据说这样死去的人会化为厉鬼戾婴,凶险得很。
唐姬不相信这些荒诞之说,不过她踏入府中时,心中也不免有些忐忑,脑海里又浮现出董妃无助的眼神。她镇定心神,绕过影壁,来到正中的开院里,双眸霎时闪过一丝惊骇。
在院中不知是谁支起了一面玄色角幡,挑起一件彤云赤袍,其下两支素白蜡烛垫在白木台顶,四角兽头造型格外凄厉。唐姬认出这种祭礼名叫“唤褨”,是用死者生前之物来召唤魂魄,使其归来,通常只有至亲至痛之人才会实行此礼。
难道董家竟还有幸存者?唐姬心中有些慌乱,她暗暗用手按住腰间匕首,环视左右,四周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她再去看那祭台,发现木台上居然搁着几只蟋蟀,仔细看才发现是草编的。
“草蟋蟀,披黄带,日头东升,贵人西来。”一阵轻轻的童谣声传来,唐姬听在耳中,瞳孔陡然收缩。这童谣,和董妃死前所吟唱的完全一样。如果不是声音沙哑低沉,唐姬真会以为是董妃回来了。
一个人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这人头缚白带,身披青衣,通红的双眼如同一只凶兽,正是赵彦。看到他的模样,唐姬不由得退后了两步:“你是谁?”
“这是董妃生前最喜欢的歌谣。”赵彦答非所问,他俯身下去,从怀里又拿出一只新的草蟋蟀,搁在台子上,然后仰望玄幡,“今夜招她回来,我要唱给她听,来安抚她的魂魄。”
“那你为何唤我来此?”唐姬一直紧盯着他的动作。
“您是她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人,我想问一下您,她死前可曾说了什么?”
唐姬踟蹰片刻,方才答道:“她唱的,也是这一首曲子,和你唱的一样。”赵彦闻言浑身一震,复又垂头,神色又喜又悲:“原来……她最后记得的,居然是我……”他原来布满血丝的双眼,慢慢变得清明起来。
唐姬知道董妃在出嫁前曾有一门亲事,似乎是许给了赵家,眼前这人,莫非就是赵家公子?她又仔细端详了一下,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表情似曾相识。
赵彦缓缓抬起手来,摇动旗杆。随着玄旌摇曳,他把头高高仰起,用一种嚎哭的凄厉嗓音大声喊道:“少君,回来吧!少君,回来吧!”喊到后来,他的嗓音沙哑不堪,眼角隐有泪光,脸上却浮起奇特的愉悦。
在漆黑的董府中,这哭魂之声显得格外诡异。唐姬忽然想起来了,这个表情,和被自己刺死那一瞬间的王服是一样的——那是一种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的喜悦。她的指尖不由得一颤,身子委顿。
王服是唐姬根本无法面对的痛,是她无论用任何理由都挥之不去的阴影。她之所以对孙礼态度极其恶劣,与其说是惋惜董妃,毋宁说是痛恨自己对王服的忘恩负义,借以发泄。现在王服从刻意封存的记忆里飘然而出,与眼前那凄惶悲伤的男子合二为一,让唐姬神情有些恍惚。
正在这时,赵彦放开旗杆,从怀里掏一把匕首,朝唐姬扑过来。唐姬瞬间恢复清醒,眼神闪出一道寒光,手腕一抖,一下挡开赵彦握住匕首的手,同时右脚一踹,正中赵彦的小腹。赵彦惨叫一声,仰面倒地。唐姬更不迟疑,上前一步踢飞匕首,然后用脚踏住他的胸膛。
通过刚才的交手,唐姬知道这人根本不会武功,大概只是被悲伤冲晕了头脑,所以她并没下重手。她俯身看着这人,冷冷道:“如果你是为了替董妃报仇,那你找错人了。”
赵彦听到她的话,勉强挪动脖颈,发出“呵呵”的惨笑声:“我知道,少君的死,是那个姓孙的校尉干的,我还知道你当时也在场,并一直拿这件事要挟他。”
唐姬不动声色,脚踏着胸膛的力度大了几分:“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和天子关系匪浅。”赵彦毫不示弱地直视着她。
唐姬背心一凉,杀心顿起,这人似乎知道得有点多。她问道:“你想要什么?”赵彦道:“董妃虽死,可有些心愿还未了。我要去面见天子,你一定有办法。”唐姬被这个请求逗笑了,这个人似乎根本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只消自己一踏,他的肋骨就会断裂,可他居然还理直气壮提出要求。
“我刚从温县回来,在那里我听到一件有趣的事。”赵彦平躺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你杀死我,或者不带我去觐见陛下。这件事在明天便会成为童谣,到处传遍。”
这句话让唐姬的右脚略微抬高了些。她不知道赵彦是知道真相,还是在耍诈。她仔细端详脚下的男子,想从他面部的细微变化看出隐藏的心思。
“拿到画像的,可不只是郭嘉——还要我说得更清楚吗?”赵彦轻声道。
唐姬闻言剧震,她按捺住内心的滔天惊骇,把右脚从他的胸膛挪开。这个人,竟然知道了天子的秘密?
如果他只是单纯要报复与董妃之死有关的人,唐姬不会介意牺牲自己;可牵涉到汉室,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我会安排的,但这需要时间。”唐姬勉强回答。
“我今晚必须要见到。”赵彦斩钉截铁地拒绝。在这一刻,他才是真正掌控局面之人。
一辆前狭后圆的鸾车在黑暗的街道上疾驰,当它跑到一处路口时,被巡逻的士兵们截住了。马车好不容易才停住,辕马嘶鸣不已。
“宵禁期间,禁止外出。”一名军官走到车边,对车夫训斥道。车夫低垂着头,指了指车厢,意思是这事得问后头。军官一愣,没想到这车夫胆子不小。他朝车后走去,掀开帘子,与乘客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愣住了。
“孙校尉。”乘客面无表情地说道。孙礼连忙低头恭敬地行了个礼:“唐夫人……”孙礼没料到被拦下的车居然是唐姬的,一时有些慌乱,过了数息才恢复镇定,履行自己的职责:“许都卫下了命令,全城宵禁。唐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唐姬拿出一个锦盒:“陛下大病初愈,尚有余疴未消,每日需服食药粉。我今日做得迟了,不敢耽误,只得违令夜行,希望孙校尉能通融一下。”
孙礼扫视了一眼鸾车前后,没发现什么异常。他看了一眼唐姬,发现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心中略带歉疚,抬手示意放行,还给了一块令牌,以免再被其他巡逻队拦截查问。等到马车离开以后,他才发觉到,唐姬每次见到他都是冷讽热嘲,不假言辞,什么时候像现在这么客气?
孙礼把头盔正了正,百思不得其解。
车子很快就抵达司空府。由于天子驻跸此地,诸臣出入不便,所以特意开辟了一条通道,不经过曹氏住所,直通天子寝殿,沿途皆由宿卫控制。对于唐姬突然要求觐见陛下,宿卫不敢擅自决定,要请示杨修——这正是唐姬的目的。
杨修住得不算远,很快就赶到司空府前。唐姬偷偷在他耳边嘀咕了一番,杨修看了看车夫,下达了放行的命令。于是唐姬和她的车夫以及杨修三个人一起走了进去。
一踏进司空府,那位车夫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每走一步都显得很艰难。杨修把手放到他的肩上,沉声道:“这里是曹操的府邸。你若不想搞砸,就给我镇静点。”车夫把他的手拨开,摸了摸腰间匕首,努力抑制着心情。
表面看,他唯唯诺诺,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别人;实际上,是他拿出绝大的勇气,胁迫着杨修和唐姬一步步接近真相。这种前所未有的刺激,怎能不让他紧张。
这一切都出自司马懿的规划。司马懿告诉他,真正的威胁,永远是在未出口之前才奏效,所以要他摆出一副有同伙在外的架势,随时可以公开真相,这样汉室一党必不敢轻举妄动。以此来制造压力,逼迫他们带领他觐见皇帝。
“即使利刃加身,你也要相信,掌控局面的是你,不是他们。”司马懿如此叮嘱道。赵彦的行动,完全就是依照这个原则行事,也确实效果卓著。
杨修和唐姬一前一后走着,他们的心情忐忑不安。这个叫赵彦的家伙柔弱不堪,想杀死他实在太容易了,但他死亡的后果却是他们无法承受的——赵彦知道汉室的真相,这绝对是一场灾难,更可怕的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赵彦所图为何,也就无从应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赵彦并非曹氏一党,所以杨修才决定先静观其变,同时在脑子里飞快地运转,到底是哪一个环节泄了密。
每一个人都心事重重,很快他们来到了皇帝的临时寝居。冷寿光已经接获通知,点起了蜡烛,屋子里陡然亮起来。按道理这是非常危险的举动,因为曹氏的眼线会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然后报告给许都卫,但他们没有选择。
“你进去吧。”
杨修和唐姬站在台阶前没动,赵彦犹豫了一下,向前走去,冷寿光拉开了屋门,好奇地注视着这位要求乘夜觐见皇帝的家伙,把他带进去。等到大门重新关闭以后,唐姬忧虑地问杨修:“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杨修这次没有露出笑容,罕有地皱起了眉头:“这一注,就连我也看不大明白……”
刘协只穿一件中衣,在寝居里的床榻上坐着,伏寿恭顺地站在旁边。赵彦进了屋子,没有像臣子觐见皇帝一样脸朝下匍匐跪拜,而是先在刘协的脸上盯了良久。冷寿光正要叱责,却被刘协拦住。刘协觉得这人有些不对劲,一动不动,静等他先开口。
“少君,你要的答案,我马上就能得到了。”赵彦在心里默念,然后长长吸入一口气,跪在地上,叩头行礼,口气殊无尊敬:“臣议郎赵彦参见陛下。”刘协对这个名字并不太熟悉:“你连夜要觐见朕,所为何事?”
“陛下你可还记得董妃么?”赵彦直勾勾盯着刘协。
“朕的女人,朕怎么会不记得?”
赵彦嘴角嘲讽地抽搐一下,继续问道:“那么陛下可知道她是为何而死?”
“被她父亲牵连而死,具体情形我听唐姬说过了。”刘协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他与董妃虽无感情,可一想她的死状,总不免心生凄凉。
“陛下难道一点儿都不难过?”赵彦平静地问道。他在刘协的脸上分辨出了惋惜、同情和不忍,可唯独没有痛彻心肺的难过。
伏寿在一旁忍不住冷笑。一个臣子大半夜来见皇帝,口口声声问的全是宫闱之事,这可真是奇事一桩。她忍不住说道:“此乃天子家事,你有什么资格问?”赵彦猛然抬起头,双目瞪向伏寿,目光有如女人的指甲般凌厉。
“背德妖妇!滚开!”赵彦突然咆哮道。
伏寿是赵彦最讨厌的女人,因为她总是排挤董妃。董妃不止一次在赵彦面前抱怨那女人有多么恶毒,多么讨厌。自从他猜到皇帝的身份以后,更加怀疑伏寿在其中起到的作用,认为她即使不是幕后黑手,也是个关键人物。现在她居然还有脸称什么家事!天子都没了,哪来的天子家事!
听到这一声咆哮,伏寿的脸色大变,她可从来没被如此羞辱过。刘协按住她颤抖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伏寿毕竟是个识大局的人,她勉强把怒意压下去,别过脸不去理睬赵彦。
赵彦这一声喊,等于是彻底撕破了脸,再无转圜余地。刘协看得出来,这人恐怕已是豁出去了,他飞快地在心里计议一番,弹了弹外袍,从容道:“这些都是朕的家事,赵议郎你身为外臣,为何置喙?”
“董、赵两家,本就指腹为婚。少君入宫之前,与臣已有婚约。只是后来董大人欲效力皇室,这才改变主意,退了聘书。”
刘协闻言失笑道:“难道你就是为了这件事,要来与朕算账么?”
“不是!”赵彦大喝,他今天算是放开了架子,“我赵彦岂是夺妻背德之人!今日觐见,为的是董少君临终前的一个嘱托,来问问陛下!”
刘协神情微微变化。他只知道董妃死于唐姬的庐舍,却不知道在那之前曾有过遗言。他看了眼伏寿,伏寿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是第一次听说。
赵彦闭上眼睛,思绪又回到了那天晚上。那一晚,董妃手提灯笼守在董府门口,揪住赵彦的衣襟,喊出了这一生中对赵彦说的最后一句话:“陛下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你一定要代我搞清楚这件事,否则我母子死不瞑目!”
赵彦睁开眼睛,仿佛被董妃的鬼魂附体,他从怀里掏出一尊写着董少君名字的灵牌,双手捧起,开口问道:“真正的陛下在哪里?”
是言一出,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伏寿忽然没来由地想到了张宇,也是在这间屋子里,那位老人也曾经问过同样的问题。在不到半年时间里,连续发生了两次,让她有一种微妙的荒诞感。
“九泉之下的少君想知道,真正的陛下在哪里?”赵彦又问了一次,手中灵位高举,声音增大了几分。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如果他们一直不肯回答,他最终将会喊出来,响彻整个司空府。
“该来的还是来了……”刘协暗暗感叹。他为了不露馅,一直不敢接近董妃,想不到女人的直觉如此可怕,不仅猜到了真相,还留下这么一个危险的隐患。刘协沉吟片刻,再次试探了一句:“赵议郎,朕即在此,何出此言?”
赵彦冷笑道:“你们瞒得过荀彧,瞒得过郭嘉,却瞒不过我!你与陛下为何相貌相似,微臣不知,但你绝不是陛下!”伏寿觉得不能再任由他胡闹下去,疾步向前,训斥道:“简直是放肆!他不是陛下,你说是谁?”
赵彦充满自信地伸出食指,指向汉室的九五之尊:“你,是杨俊之子,杨平!”
听到这名字,刘协、伏寿大为动容,他们本以为赵彦只是怀疑皇帝身份有伪,可实在没想不到他居然查到了这一步。两人面面相觑,一时居然无话可说。伏寿向冷寿光使了一个眼色,身体轻轻移向床榻旁的梳妆台。
这个人太危险了,必须立刻干掉!哪怕惊动曹氏的耳目,也必须把他的命留在这寝殿之内。
伏寿的举动没有逃过赵彦的双眼,他下巴一昂,挺直了胸膛迎上去:“天子之剑,可以刺穿我的胸膛;皇帝斧钺,可以砍下我的头颅。但这只会让你们遮羞的帷幕更快被扯开,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其中的龌龊。”
听到他这么一说,伏寿只得停下了脚步。这个赵彦果然在外头安排了手段,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她用一种怨毒的眼神瞪着他:“董少君生前不懂事,想不到死后托付之人,也是这么胡来。”
“闭嘴,你没有资格评价少君!”赵彦立目而视。伏寿面露嘲讽:“本后执掌凤印,统领宫闱。我没资格评价,难道你这外人倒有资格了?还是说,你们……”她故意露出暧昧的表情。
赵彦不怒反笑:“哈哈哈哈,你不必费尽心机来激怒我。我与少君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彦今日绝非负气而来,岂会为你这恶妇所挑拨?你越是诽谤少君,越证明尔等心虚!”他笑罢,直视伏寿向前迈了三步,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自信,无比亢奋,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势席卷而来。
在这个小小的寝殿之内,此时的他才是掌控一切、臧否一切的人。
伏寿退缩了,她紧咬嘴唇,把求助的目光转向天子。刘协还是那一副淡然神情,不见半点慌张,他注视着赵彦,口气一如既往地温和:“赵议郎,纵然是寻常狱讼,亦需凭据。你诸多非议,言之凿凿,总不至于空口无凭吧?”
赵彦闻言,目光一凛,他早就在等这句话了:“如果陛下您还存有半分侥幸,以为臣的要挟乃虚张声势,不妨请看此物。”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扔到刘协脚前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这是一件大杀器。司马懿把它交到赵彦手里时,说它是一件刺破伪帝的最强武器。当假刘协看到这一件东西的时候,一定会彻底垮掉。
现在,就是这个关键性的时刻。
冷寿光趋前欲捡,却被刘协拦住。他亲自从地上把它捡起来,在赵彦狂热的目光注视下慢慢检视。
这是一枚铁制箭簇,头呈双翼形,暗灰颜色,翼侧还镌刻着两个小巧的隶字“重黎”。刘协把它架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轻轻一拨弄,这箭簇便飞速地在指间飞转。伏寿和冷寿光惊疑地对视一眼,他们都看出来了,这一类箭簇刘协一定经常使用,才会玩得如此熟稔。
刘协的指头灵活地上下翻飞,巧妙地控制着平衡,让它始终不会落地。随着箭簇在指间越转越快,他的唇边不经意露出一丝微笑,仿佛忘了这是在许都的寝殿与一个危险的敌人对质。
赵彦看到他的反应,冷哼道:“你笑什么!心虚了吗?”
刘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用指肚轻轻摩挲箭头边缘的粗糙,感受着它的锋锐,过了好一阵子他才重新睁开眼睛,开口问道:“这是仲达给你的?”赵彦重重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答案已经揭晓,这个伪帝该被终结了。
刘协用箭头有节奏地敲着案几,面上泛起无限感怀:“果然是他,仲达可真是用心良苦。”
箭头上所刻“重黎”,乃是颛顼之后,司马家族的最早祖先。因此司马氏铸造的鼎器武备上,都会镌刻“重黎”二字,以明族裔。刘协在河内之时,时时骑射狩猎,这种箭簇不知射出去多少。就连读书时,都会用指头夹着一枚箭头转玩。
刘协一眼便认出来,这枚箭头,是他最后一次打猎时射出的最后一箭。那一箭本来瞄准一头母鹿,结果他一时心软故意射偏,被司马懿大骂软弱,收走了箭头。就是在那一次狩猎结束后,刘协被杨俊匆匆带来许都,再没与司马懿见过……
此时重新看到箭簇,刘协几乎在一瞬间便解读出了司马懿隐藏其中的寓意。
赵彦胆敢孤身闯入寝殿,是因为他有司马懿做外应,有恃无恐。他相信如果自己死了,司马懿会把这个秘密彻底揭开,汉室必会投鼠忌器。讽刺的是,当赵彦亲手奉上箭簇,满心以为摧破伪帝心防时,殊不知,在刘协眼中,他的凭恃已彻底坍塌,杀他将不再需要任何顾忌。
这一枚箭簇,代表的是杀戮,是决断,是冷酷无情。司马懿希望当刘协看到这箭头时,会硬起心肠,当场格杀赵彦,不可再有射鹿时的妇人之仁。
赵彦看似智珠在握,独闯寝宫面质皇帝,可实际奉上的却是一张自己的催命符。
司马懿深知赵彦是一个顽强的人,几乎不可能阻止他对天子身份的调查。为了保护刘协,司马懿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利用赵彦的狂热,苦心孤诣地鼓励他,刺激他,让他自己乖乖地送到皇帝面前,引颈受戮。赵彦好似是一枚傀儡,在匠人的牵引之下一步步蹈向火焰,自己却浑然未觉。
这,就是远在温县的司马懿设下的傀儡之术。
刘协虽不知其中原委,但司马懿的用心他是一清二楚,不禁无奈地摇摇头:“仲达啊仲达,你可真是够任性的。”他知道,其实司马懿还有别的办法,但偏偏采取这种刺激的手法,让刘协心惊肉跳一番——这是司马懿对刘协表达自己的不满,想小小地报复一下。
赵彦看着皇帝发愣不语,以为被自己戳中了痛脚,也不催促,踌躇满志地站立在寝殿正中,等待着宣布胜利的一刻。
刘协挪动脖颈,把箭头扣在手里,有些怜悯地望着下首这人。现在情势已然清晰,只消他一声令下,冷寿光便会出手把赵彦杀死,再悄无声息地把尸体处理掉。曹氏最多只会有些疑心,汉室最大的秘密可以保证不会外泄。这是最简单的做法。可是,这样真的好吗?刘协心头闪过一丝迟疑。这丝疑惑不完全是出于仁慈,里面还掺杂了更多情感——有对人心的揣测,有对大局的考量,也有几分对赵彦执著的赞赏,甚至还有对董家的惋惜。
思忖再三,刘协把箭簇轻轻搁下,对赵彦说道:“赵议郎,诚如你所说,朕并非是真正的皇帝。”
天子出乎意料的坦白,让伏寿和冷寿光一下子怔住了。这个天大的秘密,怎么能轻易说给一个外人听?何况这外人还一直叫嚣着要毁灭汉室。伏寿娥眉轻蹙,想要出言阻止,忽然看到刘协偷偷比了一个宽心的手势,只得闭上嘴。
赵彦笑了。答案他早已知晓,现在只是要为少君讨回一个公道。伪帝被逼开口认罪,说明他已心神大乱,低头认输。他把灵位抱得更紧,心想少君在天之灵,听到这些一定会很开心吧?
“哼,少君一早就看出你不对劲,可惜满朝文武有眼无珠!”赵彦愤愤说道,同时瞪了一眼伏寿。董妃几次要接近皇帝,都被她阻止,若非如此,真相早已大白。
刘协缓缓道:“可是这其中隐情,不知你可知晓呢?”
“背主篡位,还能有什么借口?好吧,你且说来,我和少君在听着!”赵彦索性把灵位搁在地上,自己盘膝而坐,双手抄胸,语气里再无一丝恭敬。
刘协瞥了一眼灵位,开始讲述刘氏两兄弟的故事,语气从容不迫,就像是一位史官在记录着前朝遗史。赵彦开始面露不屑,但随着讲述的深入,他的身体不知不觉挺直,眼神里的狂热逐渐收敛。
※※※
“……大局所迫,不得不如此行事。朕得位并非不正,有先帝诏书在此。”
刘协讲完了故事,拿出一件东西递给赵彦,这是一条绢带,上面潦草地写着一行墨字。赵彦接过去一看,面色为之一僵。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朕以不德,传位弟刘平,务使火德复燃,汉室重光。切切。”
这是真刘协临死前所留衣带诏,是董妃一直牵挂之人在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原来,他竟比董妃死得更早。一想到在短短数日之内,这一家三口居然都相继离世,赵彦蓦地一阵心酸。他双手捧起绢带,颤抖着放在董妃的灵位之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你们……也算是团圆了……”赵彦喃喃自语,却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刘协看着赵彦叩完了头,平静地问道:“汉室的真相,朕已剖白。赵议郎,你既已发觉真相,接下来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让赵彦彻底愣住了。他之前一门心思想的,是如何挖掘出真相,完成董妃的嘱托,却从来没想过,挖出真相以后该怎么做。
在他原来的想象里,这是一起丑陋的宫廷阴谋,他身为追查者,天然立于公义一面。但刘协所揭示出的真相,却让他心生踟蹰。赵彦并不愚蠢,跟随孔融这么长时间,对政局非常了解。如果刘协所言不假,汉室行此李代桃僵之计,实在是情非得已,被曹氏所迫。那么他赵彦行事的大义名分,便会大打折扣。
“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刘协又问了一次,语气凝重。他已看穿了赵彦大义凛然背后的虚弱,这个问题就是射向他死穴的一支铁箭。
果然,这短短一个问题,让赵彦陷入了莫名的矛盾,就像是一枚小石子丢入湖心,却激起了滔天巨浪。
是啊,我该怎么做?
赵彦也是汉臣,对汉室仍旧怀有忠义之心。他也许不会如杨彪、董承那样,愿意为复兴汉室抛头颅、洒热血,但也绝不会亲手毁掉汉室。更何况,真相倘若公布出来,最欣慰的不是死去的董妃,而是杀害董妃的凶手。曹氏会借机进行打击,让汉室彻底完蛋。
那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赵彦看着刘协似笑非笑的双眼,陡然意识到,天子并不是要发问,而是要点破自己之前一直未曾发觉的荒谬。这种行为,是何等的可悲兼可笑,一心要为董妃讨个公道,到头来却发现,得益的却是董妃最大的敌人。
刚才的滔天自信消失了,一瞬间,似乎身体内有什么东西“咔吧”一声断裂开来。赵彦的双肩轻轻一晃,突然喷出一大口血,整个人委靡地软下去。
刘协起身快步走过去,不顾前襟淋漓的鲜血,扶住他的肩膀:“赵议郎,死者长已矣,我们生者,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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