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块石头破空飞来,砸中一名士兵的额头。他惨呼一声,捂着脑袋躺倒在地。身边的几名同伴一下都迟疑地在距离司马懿几步的位置停下来。
“还愣着干什么?”杨修大怒,“他就一个人,石头就那么多!你们这么多人一拥而上,一刀就解决了。”
士兵们却没有继续向前,都看着张绣。这种有生命危险的事,只有他们的主官才有权让他们去做。这时司马懿在地上勉强抬起头,满是嘲讽地说道:“张将军,你看人的眼光实在差劲。”
原本要开口下令的张绣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呆在了那里。他一手放在腰间,一手捋着胡须,眼神在杨修和司马懿之间游移不定。
这一句话直接击中了张绣最心虚的地方。曹操已经对他起了杀心,贾诩一直在利用他,那么眼前这个自称汉室的杨修,又凭什么可以完全信任呢?他让自己杀司马懿,万一这又是一个阴谋呢?张绣已经对自己的判断失去了信心。
听杨修和那个看不见的人的对谈,好像这是一次汉室的内讧,那张绣就更不敢轻易参与了。他思考了半天,决定保持沉默。
杨修见张绣没动静,勃然大怒。他苦心拉拢了张绣这么久,想不到却被司马懿一句话给破坏了,这让杨修的怒意达到了巅峰。他提起长剑,转动身体挪了几步,朝着司马懿刺去。
他判断出了徐福的大致位置。从这个角度,徐福的石子弹不到剑刃,只能打到杨修的脊背。也就是说,除非徐福杀了杨修,否则不可能阻止他杀司马懿。
又是一声破空,石子的去势却略微偏了偏,砸中了杨修的右肩。杨修身形一晃,忍住剧痛一咬牙,剑已经刺了下去。司马懿情急之下脖颈急转,堪堪避过要害,但锋利的剑尖却把脖子侧面抹出一道伤口,血流如注。
司马懿疼得大叫了一声,身子弓起来。杨修在激动中没看清楚,以为已经得手,提起长剑呵呵大笑起来。周围的士兵都松了一口气,至少他们不必被逼着动手了。远远地,夜风中送来徐福一声长长的叹息。
张绣目睹了这一幕,脸上露出些许忧虑。杨修的表现不太正常,说好听点是过于亢奋,说难听点是快疯了。事实上,张绣从来没喜欢过这个一次又一次锋芒毕露又喜欢豪赌的家伙,他在西凉军中见过许多赌徒,都是胆大妄为之辈,结局无一例外都很悲惨。
张绣正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突然耳朵动了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敲击着耳膜:这是马蹄的声音,只有一骑,由远及近,正高速朝这边冲来。这个速度表明,骑手不是路过或者巡游的斥候,而是有着明确的目的。
是曹公的信使,还是袁绍发现了我军的行踪?张绣不确定,但他立刻下达了警戒的命令。杨修也听到了这个声音,也转头望去。
此时云彩已经散开,视野可以扩展到很远。他们看到一个身穿上玄下赤、头戴冕冠的人拼命抽打着坐骑,向着这边飞奔。张绣和杨修同时倒吸一口气,他们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弓兵们看到有人接近,纷纷举起手里的弓箭瞄准;步兵也拿起长短戟,随时准备投掷。张绣和杨修同时大叫:“住手!”听到命令,士兵们放下武器,让开一条路。刘平毫无阻碍地到了他们面前,翻身下马。杨修迎了上去,刘平却推开他,扑上去将司马懿半抱起来。他伸手一摸,发现司马懿的脖颈处一片血红,肩膀一颤。
杨修走过去,把手按在刘平肩上。刘平猛然抬头,眼里爆出极重的杀机,让杨修不寒而栗。
“是谁杀了他?!”刘平厉声问道。
“陛下,此事……”
“我问,是谁杀了他?!”刘平的声音好似重锤,每一下都砸得杨修面如土色。刘平忽然看到杨修手里还沾着血迹的剑,不由得死死瞪着他,那目光像一支带着倒刺的箭,要钩出血肉来。
杨修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陛下,此事说来复杂。”
“你为什么要杀他?”刘平冷冷地问道。
“陛下过于信任外人,恐对汉室不利。”
“对汉室不利?”刘平怒极反笑,“你知不知道,仲达救过多少次我的命?”
“此人有鹰视狼顾之相,此乃谋国之乱臣。臣是为陛下计,才不得以出手……”杨修说到一半,刘平突然飞起一脚,结结实实踹在他的小腹上,一下摔出七八步之远。
“放屁!”
杨修从地上爬起来,嘴角带着一丝血迹。他伸出大拇指擦了擦,一拂袍袖大声道:“陛下你到底在想什么?”
“是你到底在想什么?”刘平冷冷道,“我原以为仲达碰到你是最安全的,可你居然做出这等下作之事情。”
杨修不甘示弱地一昂头:“陛下既然委我做策士,就该信任我的判断。当初陛下刚知道董承之事时,也是这么气愤,后来明白断腕的道理,不也就想通了么?”
“这是我兄弟!”
“天子没有兄弟,只有臣子。汉室复兴,高于一切。我是在为您清君侧!”
“这只是你的借口!”
杨修眼神闪过怒意:“借口?别以为只有你一个受委屈,你们刘家的事,多少人在为之奋斗,多少人为之身死。伏寿牺牲了什么?唐姬牺牲了什么?孔融牺牲了什么?我们杨家又牺牲了什么?陛下你难道认为,这些全都是为了区区一个借口吗?”
刘平站起身来,冷冷道:“你们所有人的牺牲,朕都看在眼里,从未忘记。但你今日杀仲达,与汉室复兴有何关系?请正面回答朕!”
杨修突然啐了一口:“朕什么朕?你当了太久皇帝,连自己是什么身份都忘了么?”
这时张绣还站在旁边,还有许多士兵围着。杨修这么说,竟是要揭破那个最大的秘密。刘平一怔,他不太相信杨修会做出这种事,但谁又能说得准呢?他之前也没想到,那个教导自己如何做皇帝的杨先生,竟然会对司马懿下手。
就在这时,刘平忽然感觉身旁传来一声轻哼,他低下头去,看到司马懿正抬起右手,龇牙咧嘴捂着脖颈旁的伤口。
“仲达,你没死?”刘平喜出望外。
“差一点。”司马懿没好气地回答,“为了你,我一年受了三次重伤,咱们绝交吧。”
站在远处的杨修看到司马懿没死,眼里满是失望:“陛下,你一次又一次地任性胡为,太令我失望了。你这种人,是永远成不了大事的。”
刘平心情大好,刚才恨不得杀掉杨修的怒气,慢慢地消退下。他把司马懿搀扶起来:“若连自家兄弟的安危都置若罔闻,这种皇帝我宁可不做——我不是我哥哥,我有我自己的道。一条路走到黑,坚忍不移,这不是杨先生您教导的么?”
“哼,信用近佞,罔顾忠直。你别的不会,汉室那些帝王的毛病可学了不少。”杨修冷笑着,他的眼神一变,突然举起剑,把自己的衣袍一角“撕拉”一声割断,衣角飘落在草地上。“当啷”一声,剑也被他抛下,那两粒骰子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手里。
刘平没料到他一下子居然这么决绝,不由得愣住了。
“我杨修赌运欠佳,错投了这么一笔大注,输了个血本全无,也到了该换家铺子的时候了。你我君臣之谊,到此为止。”杨修面无表情地说完这一句,复又昂首高喊,“既然老头子看不上我,从此汉室的事情,让他自己去管好了。”
这是说给刘平听,也是说给黑暗中的徐福听。杨修的表情没有悲伤,只有浓浓的失望和不甘,还有一种怀才不遇的愤懑。
杨修从怀里拿出一卷东西,扔给刘平:“这是许攸送来的《月旦评》,本来我打算等陛下返回许都再一起参详,但现在看来用不着了。”
刘平捧着名册,神色有些尴尬。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可杨修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转身就走。
“你去哪里?”刘平问。
“司空幕府,那里的人至少不糊涂。”杨修沉着脸,朝外走去,走到一半他停下脚步,缓缓回头:“你放心好了,汉室的事情,我不会到处乱讲。他日等我压倒郭嘉,成为幕府第一策士,再来为陛下尽忠。保重。”
说罢杨修潦草地抱了抱拳,跨上自己的坐骑,扬长而去。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刘平不禁有些怅然,杨修是汉室在许都的主心骨,他这一走,以后还有谁可以对抗郭嘉呢?难道我真的做错了?不,没错,他可是要杀仲达啊。我难道可以与杀害仲达的凶手合作么?如果我现在后悔的话,刚才何必选择这条路呢?
这时候,一个风吹砂子的声音在刘平耳边响了起来:“陛下。”
“徐福?你一直都在?”刘平连忙朝四周张望,有点紧张。他不知道刚才事情的细节,还以为徐福身为杨家的刺客,来找他算账的。
“是的,但我现在要走了。”徐福简短地说,“如今司马公子已经平安,我特向陛下辞行。”
“你要回许都了?”
“不,更南边,也许是荆州。我本是士林出身,如今杨公的恩情已报完,杨公子又已决裂,也到了我去恢复自己身份的时候。”徐福的声音中带着几许沧桑。
“哦,这很好啊,没人愿意一辈子都窝在阴影里——那你还会叫这个名字吗?”
徐福沉默了一下,然后回答:“这,这不是我的本名,我的本名叫做徐庶。就这样了,再见。”
最后的声音在风中消失了,四周恢复到一片寂静。刘平不住感慨,杨修走了,徐福也走了,他的心里觉得有些寂寥,但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刘平无法阻止。
一谈到选择,刘平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刚才司马懿的死对他冲击太大,差点忘了还有曹操奇袭这件事。如今公则已经向西走出很远,追肯定是追不上,看来调动袁军前往堵截曹操的计划,是肯定来不及了。
虽然这是自己选择的结果,但刘平还是觉得大为遗憾,总觉得死去的刘协正冷冷地在半空看着他这个不肖的弟弟,看着他如何为了自己兄弟,舍弃了整个汉室的未来。
他环顾四周,忽然眼睛一亮。张绣这支部队没有中伏,还保留着完整的战力。最重要的是,张绣袭击曹操的经验比较丰富,是一个可以说动的对象。刘平立刻跳起来,走到张绣面前。张绣不知刘平要做什么,结结巴巴地半跪在地:“陛下……”
“马上集结你的部队,跟我走!”刘平焦急地说。
“去哪里?”
张绣这个问题把刘平给问住了。袁绍真正的屯粮地在哪里,曹操知道,袁绍知道,可刘平不知道。他原来的计划是调动袁军,不用考虑;现在要调动张绣的部队,地理位置就成了个大问题。
“怎么回事?”司马懿已经从地上坐起来,拿了一块手帕贴在伤口,不时吸着冷气。
刘平把来龙去脉跟他一说,司马懿乜斜了他一眼:“蠢货,我宁可你没来。”刘平只能苦笑着点头。司马懿把腿一盘,没好气地嚷道:
“地图呢?”
刘平把从张绣手里拿来的地图递给司马懿。司马懿点了个小火,对着地图看了一圈,指着其中一点道:“我猜,是在这里。”
“为什么?”
“袁绍大军十多万人,开销浩大,所以屯粮之地必须交通便利,方便转运,地势不能太险;为了保密,地势又不能太平坦,最好有山或凹地遮护;须近水以防火灾;还须近林,以方便伐木起营。官渡以北,符合这些特征的地方并不多,再排除掉乌巢和几处已驻扎兵营的场所,剩下的——”司马懿指头一点地图,“——就只有这里了。”
他指头按着的地方,叫阳武。这里在乌巢西南,离官渡前线不算太远,却被一条横向皱起的弓形丘陵所挡。从南向北走的话,必须要绕行掉头,才能进入,算得上是个屯粮的好地方。
“真的吗?”刘平对司马懿的分析将信将疑。
“不确定,但你只能信我。”司马懿一摊手,然后指了指天,“时间不多了。如果真是阳武,恐怕曹操已经快到了。”
“好吧!”刘平起身对张绣道:“张将军,请你马上集结部队,跟我走。”
“可是……”
“你难道想就这么回曹营?”刘平沉声道。
张绣哑口无言,他本来是被当成弃子扔出来的,若是这么囫囵个儿回去,就算他不记恨,曹公心里也不踏实。他没办法,只得遵从刘平的意见——不是他多信服刘平,而是实在没更多选择。从张绣踏入许都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这支部队再度出发,司马懿被扶上他原来那匹马,刘平不离左右。因为是步骑混编,他们的移动速度并不快。刘平没告诉张绣到阳武是做什么,怕吓着他。
曹军主力仍在官渡坚守,张绣和郭嘉又分别带走一部分,曹公带去奇袭的部队不会很多。只要张绣稍微纠缠一下,等到附近袁军围上来,就可以成功了。
刘平一路心急如焚,不停催促着部队加快行军。可他没有军令在身,张绣又表现得很暧昧,出工不出力,队伍始终走得不快。
约摸过了半个多时辰,队伍面前出现一个高坡。从地图上看,只要翻过去就可以看到阳武了。刘平急匆匆驱马赶到坡顶,他登顶的一瞬间,身子一晃,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司马懿强忍着身上的伤驱马跟上去,一抬头,却看到一番壮丽景象。远处的阳武被一大片火光所笼罩,翻滚的黑烟直上夜空,好似曹操东临碣石时所看到的那片沧海一般,只不过海浪换成了火焰。站在这个位置,甚至可以闻到粟米被焚烧的香气。少数袁军士兵绝望地站在外围,这样的火势已完全不可能救得了。
“在那里!”
司马懿一指,刘平循他的指头看去,看到阳武旁边的小路上有长长的一队骑兵,约有数百,正朝着南方急速前进着。他们统一穿着灰袍,骑术娴熟,速度飞快,在火光照耀下像是一道闪过的阴影。
“那是我的西凉精骑啊!”张绣站在刘平和司马懿的身后惊呼。
难怪曹公要把张绣调走,原来不光是为了弄死他,还是为了他麾下那些西凉精锐。郭嘉的手段,可从来不会是一石一鸟。张绣失魂落魄地走下高坡,差点摔倒在地,从现在开始,他失去了一切。
在更远的地方,乌巢的大火也在熊熊燃烧着。在暗夜的大地上,两团火用人类所看不懂的舞蹈互相倾诉着。
同时因这团大火陷入绝望的不光有刘平、张绣,还有张郃、高览。
他们袭击官渡曹军大营的行动,一开始颇为顺利。先头部队袭击了曹军外围阵线,很快打开通道,让主力部队冲了进去。张、高以为曹营是一只袒露出软腹的狼,却没料到它居然是一只浑身带刺的豪猪。守军明显早有准备,霹雳车将滚油和燃烧的草球一批批地倾泻到深入敌营的袁军头顶,隐藏在箭橹中的弓弩手不要命地射出锐利的箭矢。当袁军好不容易突破一道防线之后,还要面对的却是缀满了尖刺的沟堑。
袁军试图后退,却发现来时的通道被坍塌的土墙堵死,在壕沟间移动的踏板也被翻掉。来自四面八方的打击更加猛烈,整个曹营简直就是一个死亡泥沼,袁军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曹军守军的数量并不多,可让人感觉到处都是。即使在对峙期间最激烈的战斗,袁军都没有感到如此的绝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郃扶了扶歪掉的头盔,大声对高览说。对面的曹军像是换了一个指挥者,无比灵活,也无比阴险,和之前他们的对手完全不同。
“不知道,但我觉得是不是该撤了。”高览说。他的披风都被火箭烧了一半,看上去很是狼狈。
曹军既然早有准备,奇袭就成了强攻。偏偏张、高二将有了私心,故意让其他部队晚动手一阵,现在导致他们两个的嫡系几乎陷入灭顶之灾。
张郃还没答话,他的一名亲卫惊慌地大喊:“将军!火光!”
“我知道!到处都是!”张郃不耐烦地嚷道。
“不是,是阳武方向!”
“什么?!”
张郃和高览大惊,连忙登上一座被占领的箭橹,冒着被狙击的危险回望。他们看到了和刘平一样的景色——当然,没那么清晰,但在这么远的地方都能看到火光,本身就已说明了火势的规模。
阳武是袁军真正的屯粮地,可现在却被曹操给端了。张郃和高览可以预想到接下来的进展。十几万腹中空空的大军被迫撤退,在敌人的追杀下四处就食。
“撤!”两名将军仅仅只是对视一眼,就达成了共识。
撤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个可怕的指挥者极有韧劲,而且预见力惊人,他总能提前一步算到袁军的动向。袁军每走一步,都会被他们最不愿意见到的军械打击。
张郃和高览发挥出了全部经验和智慧,才勉强把自己伤亡惨重的嫡系部队带出来。若不是曹军数量过少,他们的损失还会增大。
侥幸生还的两名将军把队伍拉回了营地。此时整个大营已经开始乱了起来,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阳武的大火,知道那里屯粮的人很绝望,不知道那里屯粮的人更绝望——因为他们看到乌巢也燃起了大火。张郃和高览回到营帐,还没来得及换下破损的甲胄就开始弹压骚动。
他们在诸营忙碌了许久,一边维持秩序,一边调动部队,提防曹军偷袭。正在这时,亲兵却匆忙叫他们返回帐内,因为袁绍派来了一个使者。
这名使者来自于主营,传达的是袁绍的一份口叙。口叙很短,先是质问这两个人为何擅自行动,然后叱骂他们为何折损如此严重,最后宣布撤掉他们两个人的兵权,立刻前往主营去领罪。
张郃和高览惊恐地对望了一下,高览站起来问使者:“公则难道没跟主公提起吗?”按照约定,公则应该会对袁绍说明前线的情况,为他们二人担保。可使者的回答让他们两个如坠冰窟:
“这正是郭大人向主公提议的。”
他们没想到,公则压根没打算配合,而是挖了一个坑等他们跳。刘平也没想到,公则压根没打算借这件事打压张、高二人,而是想把他们彻底置于死地。
“走!回主营去跟公则那个杂碎当面对质!”张郃嗷嗷叫道,他可着实是气坏了。可高览拉住他,苦笑道:“主公不会听的。”
“把皇帝也叫来对质啊!主公怎么不会听?!”
“你跟了他这么多年还不知道?若是阳武不起火也就算了,阳武火起,我军败局已定,主公不找个替罪羊出来,他面子怎么会过得去?”
张郃的愤怒一下子停滞住了。他和高览确实是擅自行动,也确实战败而归。这场大战的替罪羊不扣到他们两个头上,简直不可思议。
“那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了,就看你敢不敢。”高览悠悠道。
“什么?”
“再去一次曹营。”
“还去?这次更打不动啊。”
“谁让你去打了?咱们可以去投……”
张郃眼睛一瞪,“刷”地抽出刀来,高览往后一跳,连声问你要干吗。张郃一刀捅进旁边使者的胸口:“既然要投曹,总得表表诚意。”
在刚刚平息的官渡战场上,出现了一幅奇景。刚才还一脸凶煞叫嚣着要踏平曹营的两个将军,此时却像两个做了坏事的小孩子,带着少数几个亲兵慢慢走到营前,双双跪下,手都绑到了背后。
曹营的大门很快打开,全副武装的重铠步兵列队而出,把他们两个人团团围住。
“我等特来降曹公。”高览抬头,对刚刚还是敌人的士兵们说道。
“曹公不在。”士兵很冷淡。
“那主持大局的是谁?”
“咳咳,是我……”
一个疲惫而虚弱的声音传来,然后张郃和高览惊讶地看到,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坐在一辆木轮车上,咯吱咯吱地被推过来。才十月季节,老头子却裹着一身厚厚的貂袍,好似一片萧瑟的落叶。
“贾诩?”张郃和高览连忙跪倒。原来守曹营的,居然是这个老而不死的家伙。
“唉,两位将军不好好睡觉,逼着老夫陪着熬夜,这身体是撑不住了。”贾诩说。
“不会不会,我等之前多有失礼,特来向将军请罪。”高览大骇,生怕贾诩真病死了,这笔账要算到他们头上。他太惊慌了,都没注意到左右曹军士兵古怪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笑话似的。
“老夫太累了,不能陪你们说话。这样吧,你们两位要想说话,就跟着这几位走,去跟对面说一声,免得别人挂念。”
贾诩一指身后,那里整整齐齐站着四五百人的步兵,中间还有一辆活动的高车。贾诩的意思很明显,光是张郃和高览两个人过来不行,你得跟袁绍营里所有人表明态度。正所谓“物尽其用”。
张郃和高览看着贾诩耷拉下去的眼皮和干枯的手背,觉得自己又被拽下了一个深深的泥潭。
很快这辆高车在重铠步兵的保护下,缓缓离开曹营,接近袁营。张郃和高览站在最高处,大声呼吁袁军投曹。而他们的话,则被中气十足的几十条大汉重复地喊出来,传到了前线袁营的每一个角落。
袁军全体正在因为乌巢和阳武两场大火而惶恐不安,张、高二人的喊话,成了压死大象的最后一根稻草。
普通士兵不了解整个局势,他们看到张、高这么高级的将领都投降,就会想当然地认为整个局势已然崩盘。有些人朝曹营逃去,有些人则朝着河北老家奔跑,每一个人都失去了方向,那些军官的呼喊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一处出现崩溃,迅速传染到十个营盘,随即整个堤坝也开始坍塌。雄壮一时的河北大军,竟一下子分崩离析,像一尊泥俑从高处直直倒下来,摔成万千土块。
刘平在布局时,只算到了袁军会被守军打得头破血流仓皇回营,可实在没想到竟会有如此剧烈的变化。这一切,因为有贾诩的存在而发生了改变。
张、高二人站在高车上,望着下面的乱象,无不感慨。即使是官渡的曹军倾巢出动,也不如他们两个这一嗓子喊出来的效果好。他们两个投降只是临时起意,而贾诩却立刻想到了最狠辣的应对,轻轻一推,就把袁军大营推了一个粉身碎骨,同时也斩断了他们两个人的回头路。
这个老东西,还是赶紧病死吧。两个人心目中不约而同地想。
贾诩没听到这句诅咒,他正坐在小车上,从曹营最高处的一个箭橹俯瞰着整个官渡战局。在他眼前,曹军分成十几个箭头迅速出击,狠狠地插入袁绍大营,让混乱的局势进一步演变成了溃败,胜负已成定局。
可贾诩既没面露欣喜,也没豪气万丈,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车上,紧紧裹着貂袍,似乎跟这场改变中原的对弈一点关系也无。如果凑得近一些,就会发现,他浑浊的两个眼珠看的并不是眼前的乱营,而是更远处的阳武大火,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这时一名士兵爬上箭橹,对贾诩道:“贾将军,曹司空回营了。”
听到这个消息,贾诩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喉咙里含混地滚出两个字。大概是他嗓子里恰好有痰,周围的人谁也没听清楚,不知这位老人说的是“可喜”,还是“可惜”。
然后他颤巍巍地站起来,从怀里取出一枚竹片。这竹片颇有些年头,上面还写着一排字迹:“光和四年夏七月已卯日辰时王美人娩于柘馆皇子一臣宇谨录。”在“子”字和“一”字之间,似乎被刮掉了什么痕迹。贾诩信手一扬,竹片飞出箭橹,落到营前燃烧着火油的沟堑中去,化为灰烬。
在贾诩凝望的阳武附近的高坡上,当今天子正四肢摊平躺在草坪上,摆出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默默地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
他的计划,永远不可能实现了。曹公看来做了充分准备,所有骑兵皆着灰袍,一散开就是漫山遍野,在这样的夜里很难抓到或杀死他。要截住曹公,只有在他进入阳武时才有机会。而这个时机,被刘平亲手放过去了。
现在这个时候,恐怕曹公已经顺利回到营地,开始喝酒庆祝胜利了吧。刘平心想。
“后悔了?”司马懿坐在刘平身边,随手抓起一根草叼在嘴里,突然又大皱眉头,吐了出去。
“这里的草,可比河内苦多了。”刘平道。
“哼,为了一个人,居然放弃了逆转中原的机会。也只有你这样的笨蛋,才干得出来。”
“说不遗憾是假的,不过我不后悔,毕竟把你救下来了。也许在哥哥的心目中,汉室的分量至高无上,可在我心里,它和一个人的性命在秤衡上并无轻重之别——这是我选择的道。”刘平一语双关。
“迂腐!白痴!我要是刘协,就半夜过来把你掐死。”
“若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会如何抉择?向西,还是向东?”
“我那么聪明,根本不会落入那种窘境。”司马懿满不在乎地说。
刘平呵呵笑了起来,把手臂枕在脑袋底下,心情突然没来由地一阵轻松。他眼前的夜空被浓烟遮挡住了一半,呈现出奇特的景象。一半星斗璀璨,一半却混沌至极。
“有时候我在想啊,这个世界上,大概分成了两种人。一种人的命运,是去坚守某样东西;另外一种人的命运,却是去改变它。我和我哥哥,还有伏寿、唐瑛、赵彦、徐他、任姐姐他们,都是第一种人;而你和曹丕、郭嘉,可能还要算上半个杨修,应该是第二种人。大家的使命不同,选择的道也就不尽相同——只是不知道究竟哪一条路会更难一些。今天我没守护汉室,却守住了你的性命,在未来也许你会改变什么也未可知。可惜这些答案,要等到后世的史书才能看清楚了。”
“你是在鼓励我篡位吗?”司马懿眯起眼睛,语带威胁。
“唉,你要有这心思就好了。我这个皇帝让给你来坐。”
“哪里有那么多皇帝好当啊。”司马懿收起目光,懒散地拍了拍膝盖,“就算有机会,我也懒得当,把机会留给儿子或者孙子好了。”
“总之,你欠我一条命。因为你,汉室的复兴恐怕要延迟好多年了。”
司马懿不满地咧了咧嘴:“好吧好吧,我答应帮你就是。不过那也得等到我爬到高位一言九鼎的时候,你等得了么?”
“就这么定了。我若还活着,你拼命往上爬来帮我。如果我中途死了……”刘平停顿了一下,“那你就去替我当吧。”
“别瞎说。曹操都五十多了,你年纪才多大?还有的是时间斗呢。许攸的名册,不是已经在你手里了嘛?再加上我的智慧,什么困难克服不了?”
刘平伸出手来,默契地与司马懿击了一下掌,然后合上了疲惫的双眼。
离开许都之后的一幕幕在他脑海里闪过,就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这一个梦,就像是他在温县生活时做的那些梦一样,无论多么惊险恐怖,最终总会醒来,醒来时,总能找到司马懿当听众。
满宠站在残缺不全的汝南城墙上眺望着远方,远处的兵马正在徐徐退去,硕大的“刘”字大旗分外醒目。李通走过来,他头上缠着一圈白布,显然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了伤。他满是敬畏地看了满宠一眼,没敢说话,默默站在他身旁,也朝远处望去。
他不喜欢满宠,但不得不承认这个满脸麻子的家伙是个守城的天才。在满宠的主持下,汝南小城在刘表大军的围攻下始终屹立不倒,足足坚持了二十多天,李通本以为满宠是在许都失势被左迁到汝南,现在才惊叹荀彧和郭嘉惊人的预见。
“刘表也很坚决嘛,一听到官渡之战我军大胜,立刻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走。”李通忍不住感慨道。
“那不是刘表的旗子。”满宠说。
“嗯?”
“那是刘备的。他自称是汉室宗亲,所以把旗边都描了一圈赤色代表火德。”
“哼,这个乡巴佬倒是会钻营。他不是袁绍派来的么?这一会儿工夫,就已经成了刘表的座上宾啦。”
李通不满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刘备和他麾下那两个兄弟带着一群山贼,打着袁绍旗号一直在汝南附近袭扰,却不敢跟曹军正面对抗。一直到刘表大军杀到,他们才兴高采烈地高举大旗,宣布以汉室宗亲身份讨伐曹贼。
“可只有这样的人,才会被时势所喜爱。”满宠脸上浮起些许感慨,他转了下头,看向许都方向,“至于那些不合时宜的家伙,早晚是要被吞噬的。”
“伯宁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李通有点糊涂。
满宠指了指远去的“刘”字大纛,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家伙以后会变成一个大麻烦。”
李通哈哈大笑起来,他没想到满宠这个不苟言笑的人,居然也会说笑话。他后来把这个笑话讲给别人听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满宠所指的是刘表还是刘备,或者那个“刘”字另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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