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何处觅诗情
——读丁启阵《诗意人间》
孔庆东
丁启阵的《诗意人间》送给我好久了。我答应写一篇书评,可是迟迟写不出来。原因一个是此书写得太好了,它自己就是自己最好的书评,你读上个开头就会欢喜赞叹,读到一半就开始舍不得读完,想把欢喜留到明天后天。等读完了,又希望还有续篇,就像赵本山做客中央电视台,节目结束时对主持人朱军说:“这就完啦?再做两集呗。”
但我写不出书评的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的生活中太缺少诗意了。我所要评论的书,跟我所处的人间,形成了太大的反差。书中的第一篇《司马相如:向爱情骗取一生幸福》,让我们歆羡之余不得不承认,当下的人间,基本上没有爱情和幸福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关键词:骗取。我的读者多以为我活得很潇洒、很幸福,其实,我不过是皮糙肉厚、任人骗取而已。不仅如此,骗取者还一定要反噬一口,说我有负于他们,方称心如意。
书中的第二篇《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让我们感叹自己活得何其渺小,而且还要世世代代地曲解污蔑那些伟大的人物,以此来掩盖我们自己的浅陋和卑琐。第三篇《魏晋人物:是真名士自风流》,让我们明白生活中的诗意是那么多,可我们为什么却看不见?第四篇、第五篇……最后第十四篇《〈浮生六记〉:恩爱夫妻的人间清平乐》,让我们思考什么叫恩爱,什么叫夫妻之乐。在今天大叫大嚷男女平等妇女独立的悍妇横行的时代,有多少家庭真的有恩爱呢?
丁启阵是我在韩国结识的朋友,英华内敛,温雅诙谐,我们可以说是“一见如故”,但回国后基本没有来往。我们的相互欣赏是不必见面也自能莫逆于心的。我们都主张文学研究必须落实到“人间”,文学研究除了严格的材料训练、严谨的分析判断等功夫之外,必须还有一种“以生命理解生命”的超拔之气。这种超拔之气是当今冰冷僵硬的学术界极为罕见的,我们许多学者生活知识贫乏,鉴赏能力低下,不懂人情而假装清高,不通物理而假扮超然,他们连一般的电视剧、地方戏、民俗画、工艺品都看不出个美丑高低来,只会胶柱鼓瑟地用自己平庸的生命去糟踏前人的精美创造,正如许多中学教师如果不到区里集体备课就不会讲课一样,我们许多学者如果不参考八国联军的文学理论,就什么文章也写不出来。诗意、人间、生命、幸福这些基本词汇,早被他们抛入了“不可回收”的垃圾桶,而这些词汇所代表的人生价值,也反过来抛弃了他们。
正是在这样的学术环境污染中,丁启阵从容不迫地从杜甫研究开始,写了《悲怆唐音》,后来又写了《恍如昨日》,扎扎实实地与文学先贤们逐个对话。这种对话不是“鲁豫有约”式的“套词”,不是“焦点访谈”式的逼问,而是把满腹经纶沉在锅底,以文本细读反复滚涮,是和和气气的“欢然酌春酒”与“把酒话桑麻”,于是,那些大师圣贤们一个比一个鲜活地来到了我们的面前。作者把功夫下在了“疑义相与析”,读者则得到了“奇文共欣赏”。
什么是真正的学问?真正的学问不是把鸡鸭鱼肉葱姜蒜连同菜刀炒勺都端到餐桌上向人显示自己多么渊博丰厚,那些应该在厨房里解决的工作不论多么辛苦都不必用500条注解的形式向读者倾诉。端到餐桌上来的,应该是充满诗意的佳肴美味,读者不必知道其刀工如何,原料如何,开卷皆有益,掩卷可深思。孔子说了一句“学而时习之”,用了什么理论?引了多少材料?好像没有,但是谁说真的没有?孔子之前的三千年文明史,都闪烁在这几个大字的每一个笔划中了。
可惜,食客们享受了美味后,未必就知晓谁是真正的厨艺大师。恰如丁启阵所论:“历史有时候是真的不公平,宋人范仲淹说了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轻轻巧巧地获得了一片赞扬之声,而曹操艰险备尝,为统一国家做了那么多事情,写了那么多关心人民疾苦的诗歌,得到的却是万世骂名!”平心而论,做个范仲淹已经不容易了,而要做曹操,没有“虽万千人吾往矣”的气魄,是想都不敢想的。我不敢想,丁启阵也不敢想,所以我们只能品味点诗意,呼唤点诗情。而诗情画意在当今的中国是何其少啊,每年只见评选十大经济人物——往往转过年来其中就有个别老兄下了大狱——何曾见过评选十大诗意人物啊?幸好还有丁启阵这样的文学老饕,不断给我们偷运点美酒佳酿。这不,我刚读罢了他的《诗意人间》,就又收到了他的《北京东京随笔》。好啊,夜虽长,心欲醉,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
(《诗意人间》,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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