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沦陷区的通俗的小说

乱世文章不值钱,漫漫长夜意萧然。

穷途恶作低眉想,敢托丹青补砚田。

上面这首七言绝句,乃是中国侦探小说第一高手程小青的文笔。不过他写这首旧体诗,既非有关侦探,也非意在消遣,而是为了挣钱。说白了,这是一首广告词,在1943年之际,常见于上海的《春秋》、《小说月报》等比较通俗的文学刊物,上题“程小青画例”。具体条例为:扇面册页,每帧一百元;立轴,每尺一百元;屏条七折,堂幅加半。右为花卉果蔬草虫例,金鱼加半,翎毛加倍;点品不应,墨费加一;先润后给,约日取件。

以堂堂中国柯南道尔——程小青之大名,竟然做此迹近江湖卖艺之糊口营生,试看其诗作之无奈,条例之细谨,不禁令人油然生问:乱世文章,真的就那么不值钱吗?

乱世文章,在乱世大约的确不那么值钱。但到了后世,往往就未必了。我们今日的许多所谓经典作品,不都是乱世的产儿吗?不过,程小青当日所处之乱世,乱得有点特殊倒是真的。国土半焦,禹域三分,今日大陆学界称其为解放区、国统区、沦陷区是也。解放区、国统区之文学成就,世人已有高誉,第一次文代会之所谓大会师,主要即指这两支队伍。但日人统治下之沦陷区,长期以来,却仿佛曾经失节之妇人,一失百失,操守尚且不存,文章怎会值钱?如有人评价张资平说:“……至于他从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变以后,特别是1937年投靠南京汪精卫伪政权成为汉奸文人以后,他从政治到艺术就完全堕落了。无论是他作为一个作家的人格还是他的作品,都是毫无价值的了。”(何岩:《张资平和他的小说》,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爱之焦点》,第457页。)

这显然是用一种固定的眼光去.看纷繁变化的大千文学世界所得出的虚无主义结论。沦陷,改变了文学创作的语境,文学当然要变体以生存,以发展。责骂固然正义,但抹而去之则是对历史的不尊重。

幸好,如今局面有了改观。人们巳不难认识到,以前对沦陷区文学的视而不见,完全是政治意识的影响。须知,军事上的沦陷,并不等于文化上的沦陷;文学工作者如果没有殉国或撤离,留下来仍操旧业,也并不等于卖身事敌。关于沦陷区有没有文学,已然不成其为问题。价值如何,则依据目前的研究状况,似尚不宜速下断语。但肯定存在其特殊价值,是毫无疑义的。其特殊价值的重要表现之一,便是通俗小说的勃兴。

通俗小说的勃兴无论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有着明显的表现。当然,沦陷区的通俗小说自然有沦陷区的特点。有一首诗这样写道:

残山剩水太荒寒,对此茫茫感百端。

蒲柳衰资从容笑,桑榆晚景付谁看。

萧骚更助民声急,邋遢难随雨点干。

且喜小园逃劫外,朝朝修付报平安。

这是1942年上海的《小说月报》2月号上刊载的一首七律。它十分典型地表达了沦陷区大多数文人的复杂心态。失地千里,只剩下荒寒的残山剩水,面对苍茫大地,抚今追昔,令人百感交集。时局风云变幻,伤心人穷愁潦倒,虽尚能强颜欢笑,但其中却有多少苦涩,只不过聊以自我安慰。明知如此,也只好安于劫后余生的眼前日子,或许只要平安,就存在着希望吧。诗意表面看来是消极苟且,实际上蕴含着深深的忧患和报国无路的感慨。如果遇上盛行文字狱的年月,单看头一联就可以让作者送命。

说是不谈政治,事实上,政治是无处不在的,谁也回避不了,摆脱不掉。只不过表现的方式不同而已。《万象》1942年8月号有篇文章这样写道:

“这个年头儿,据说:哭笑不得。但我总认为,与其哭,毋宁笑……”

如果说整个沦陷区文学的状态是“哭笑不得”的话,那么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先锋文学是在呜呜咽咽地哭,而通俗文学则是在故作开心地笑。其实,这笑也是哭的一种变体,开卷时令人舒眉解頤,掩卷后令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沧陷区的通俗小说,没有直接“与抗战有关”的。但从中时常可以感受到对时局、世态的曲折反映。例如,官方宣传假造出一片“繁荣”气氛,而不少通俗小说却专写大煞风景的并不繁荣之事。老作家顾明道有一篇《冻结西瓜》,写一个名叫云龙的画家与彭家表兄合伙做西瓜生意,结果因天公不作美而大折其本。这个类似今天文人下海、大学教授卖馅饼的故事,与前文所叙的“程小青画例”相映成趣,反映出知识分子不合理的社会地位问题。南方如此,北方亦然。李黛风的《啼笑皆非》,写一个北大毕业的文学士以卖米面谋生,并渐渐地发了财,但是却耽误了孩子求学的大好年华。

如果说这样的社会类通俗小说充其量只是给社会“抹黑”,针对性并不十分明显的话,那么,在武侠侦探等其他类的通俗小说中,攻击性有时就比较显露了。如顾明道的武侠小说,旨在“壮国人之气”、“为祖国争光”(郑逸梅:《悼顾明道兄》),具有鲜明的民族意识。程小青和孙了红的侦探小说则尖锐地披露了令人触目惊心的黑暗现实。包天笑有一篇《两性王国》,是寄寓了反战意识的和平寓言。

不过,更大量的通俗小说,其“思想意义”是淡化的,只能在总体上领悟出是一种政治高压之下苦闷的移情。单纯从政治语境去看待通俗小说肯定会挂一漏万。沦陷并不能改变一切,无论物质生活还是精神生活,都是具有连续性、普遍性和超越性的。通俗小说比起先锋小说来,更能保持这样的稳定状态,因为它在极大程度上所依赖的是市场,是经济。京、津、沪、宁、汉等地区并未因沦陷而丧失其经济中心地位,相对依然活跃的市场经济保证了通俗文学的销路。1943年5月号的《小说月报》上谭正壁的《记苏州》开头写道:

听说最近的苏州,比了过去还要繁荣,这自然是个人间可喜的消息。天堂不但没有沦为地狱,而且比过去的天堂还要美丽,这在人类贪图苟安的享乐的心理上,自然会感到十分的欣慰与愉快的。而且还听说那里的米价很贱,生活程度要比上海低得多……

相对国统区和解放区来说,沦陷区的民众虽然遭受着异族统治者的无情搜刮剥削,但那里多年形成的比较雄厚的经济基础保证了其日常生活的相对宽裕。当时销售量较大的通俗刊物便是以这些民众为衣食父母的。上海《万象》杂志1942年10月号上主编陈蝶衣撰文说:

《万象》自出版到现在,虽然还只有短短的一年余历史,但拥有的读者不仅遍于知识阶层,同时在街头的贩夫走卒们手里,也常常可以发见《万象》的踪迹,这可以证明《万象》在目下,已经成为大众化的读物。

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中,我们还能栖息在这比较安全的上海,在文艺的园地里培植一些小花草,以点缀、安慰急遽慌乱的人生,不能不说是莫大的幸运。

从这里可以看出,拥有广大的各阶层读者的文学形式不能不把“点缀、安慰”人生作为一项主旨。

作为安慰人生的主要工具,武侠小说在沦陷区得到了空前的兴盛。从东北到华北、华东各地的刊物都争相连载武侠小说。在王海林所著的《中国武侠小说史略》中,认为20?40年代是中国武侠小说的第三次浪潮,“发端于二十年代,盛极于三十年代,衰落于四十年代”。这里的“盛极”一段,其中沦陷区部分占有相当大的比重。所谓武侠五大家中,除“南向北赵”外,顾明道、宫白羽、还珠楼主,都在沦陷区武侠小说创作中有上乘表演,而且王海林认为,“白羽以后,中国现代武侠小说已无胜可瞻”。的确,沦陷区的武侠小说创作可称是有声有势的。不仅出现了宫白羽《十二金钱缥》、《双雄斗剑记》、《武林争雄记》、《偷拳》、还珠楼主《青城十九侠》、郑证因《鹰爪王》这样的风靡一时的杰作,而且还出现了一些较有水平的理论探讨。徐文滢在《民国以来的章回小说》中评价“不肖生有叙故事叙得很动人的才能,却没有精密细致的结构法。另一侠义小说的专门作家赵焕亭在这方面很有成就”。1933年北京的《立言画刊》第20期上的《葫芦吟》一文也专门比较了南向北赵的长短,指出北派武侠小说专家赵焕亭先生,其所为之武侠,迥异凡俗,匪特描写武技,且兼及社会风尚,儿女倚怀……自较向作强些个也。”郑逸梅在《小说丛话》中探讨了“武侠小说的始祖”。包天笑在《钏影楼笔记》的《武侠》一节中提出“今后的写武侠小说的,有几个条件,应当遵守”。“第一是不能迷信”,“第二是记载要合理化”,“要有社会意识,要有民族观念”。这几个条件,在后来的新派武侠小说中,果然得到了实现。

侦探小说尽管在中国的土地上一直不如在西方长得那样茂盛。但其充满刺激的内容,无疑是平庸日常生活的上好佐料。杀人放火,走私贩毒,自杀他杀,仇杀情杀,都蒙上一层神秘的外衣,勾引人去探察个中内幕。当时出版的侦探小说集,印数都十分可观。许多刊物都经常刊载侦探小说以招徕读者。程小青同时在数个刊物上发表他的侦探小说创作和译作,拥有一个庞大的“霍桑迷”读者群。孙了红被誉为“中国仅有之反侦探小说作家”,塑造了侠盗鲁平这一正邪之间的人物形象。当他生病住院时,《万象》杂志为其募捐,从可观的数目上可以看出读者对他的喜爱。从销量上讲,侦探小说仅次于武侠小说。这种“安慰”人生的方式,是单凭政治无法解释的,必须考虑到更广泛的文化因素。

言情和其他社会小说在选材上一般回避当时的现实,或者淡化时代背景,或者写民国初年,或者写战争以前的岁月,但往往含沙射影,也能起到针砭现实之效。例如秦瘦鸥的《秋海棠》揭露了军阀的凶狠残暴,通过秋海棠与罗湘绮两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形象,为被压迫的人提出了抗议,所以,其社会效应大大超过了其所取材的简单的桃色新闻,引起了沦陷区民众一种不言而喻的对残暴统治者的公愤。该书在上海《申报》连载未完,即有人想把它编为戏剧,搬上舞台。1942年,上海若干剧团与上海艺术剧团合并后公演了由秦氏亲自执笔改为话剧剧本的《秋海棠》,轰动了大上海,连演五个多月。沪剧、越剧也纷纷改编。1943年该书又搬上银幕,扩大了在全国的影响。这在通俗小说界,是张恨水《啼笑姻缘》之后十年间罕见的盛况,故被称为“民国南方通俗小说的压卷之作”。包天笑的《大时代的夫妇》则以“八?一三”为背景,细致描绘了战争给普通民众带来的流离失所的不幸。作为一位鸳鸯蝴蝶派的元老,包天笑显示出不落后于时代脚步的思想境界。另一位与张恨水齐名的言情小说大师刘云若,则在沦陷时期力作迭出。不过,他对自己的言情之作倒是有些负疚之意。他1943年在《紫陌红尘·启子》中说:“云若执笔为文,倏经十载。比及近岁,感慨弥多……每一思维,辄不用其惶愧。……深愧喁喁儿女,无裨时艰,思于笔墨之中,稍尽国民责任……区区之意,幸垂察焉?”他的小说,不是一味的缠绵言情,而是蕴含着一股泼辣的刚烈之风。从中似可看出其振作的愿望。另一位言情小说名匠陈慎言也在这一时期发表了《恨海难填》等代表作。南方的王小逸、谭惟翰、丁谛、予且则以更接近新文艺的笔调几乎垄断了所有的通俗文学刊物,他们大多以写实手法描绘日常人情、男女纠纷,对于了解那个时代风尚,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

滑稽小说在这一时期也显得特别活跃。北方的耿小的,南方的徐卓呆,都尽嬉笑怒骂之能事,于插科打诨中发泄着心中的不平,揭露着社会的不公。徐卓呆的名作《李阿毛外传》以哈哈镜的方式,讽刺了当时的畸形世态。耿小的比起徐卓呆来,讽刺性更为明显,他说:“讽刺与滑稽是对立的,讽刺是一种冷酷的毒辣的东西。滑稽是一种热情的,浪漫的。”“还有人民对于政治的不良、强有力者的压迫,不敢直接反抗,只好在旁边加以冷酷的讽刺,可是这种讽刺倘太明显,被强有力的抓住,仍有丧命的危险,而心里的不平,总想发泄出来。于是委曲婉转地用笑话把讽刺发泄出来,叫人看着抓耳搔腮,干没办法,惫不得,笑不得,这就是幽默。幽默不是直筒式的,不是麻木的。”可见,滑稽与幽默、讽刺在耿小的那里是有着比较明确的目的性的。不过,耿小的当时也写过赞美日本的文章,这或许是一种避免“丧命的危险”的生存手段,也未可知。

总之,沦陷区通俗小说无论在反映生活的广度和深度上,较之前一时期,都有发展。只是针对现实的方式要更曲折一些。不过,即使在非沦陷地区,非沦陷时期,文学针对现实的方式就一定很自由吗?

沦陷区通俗小说的勃兴在“形式”上也很值得注意。有首诗这样写道:

试研宿墨动诗情,写了倭笺夜一更。

我自闭门无冷暖,不妨门外有阴暗。

这是上海的《春秋》杂志1943年9月号上云间白蕉的一首《闭门》。它的后两句令人想到鲁迅《自嘲》的末联:“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但对比分析一下可知,这是两种差异很大的态度。鲁迅的态度是一种挑战和抗争,躲进小楼是一种士的隐蔽,为的是在自己的一统阵地里向外面的春夏秋冬不断射击。而闭门的目的则是隔断与门外的冷暖交流,用忘记门外来维持自我的存在,明知外面会有阴晴圆缺,却以“不妨”的心态来彼此间离,这是一种隐退和逃逸。或许这种差异就代表了沦陷区文学面貌的改变。进一步说,由于隐退和逃逸,使得本来就缺乏先锋性的通俗小说在沦陷时期更加致力于完美自己的艺术形式。小说所描写的“冷暖阴晴”与非沦陷时空并无甚大差异。倒是作为小说艺术的“诗情”,在这一阶段给人留下相当突出的印象。

沦陷时期,通俗小说已经走过了二十余年的发展道路,积累了大量的艺术经验和教训。战前的30年代,通俗小说盛极一时,余热未消。沦陷以后,读者市场对通俗小说不仅有着量的需求,更有着质的需求。“市场经济”的特色之一就是在竞争中求变、求新、求好,这就鞭策着作家在一定程度上自觉提高艺术水准,“以质量求生存,以特色求发展”。另一方面,五四以来新文学的巨大成就为通俗小说树立了再方便不过的学习榜样。通俗小说不断汲取先锋小说的新鲜技巧,其艺术水平如影随形般跟在先锋小说后面持续进步。这也是它能与先锋小说竞争的重要手段之一。另外,沦陷区的通俗文学与世界文学保持着比较畅通的联系,能够追逐世界潮流。这些都使沦陷区通俗小说的艺术水平达到了甚为可观的程度。

艺术水平最高的自然当属社会小说、言情小说,因为这块领地受新文学影响最大,以致不少作家、作品到底算俗还是算雅,颇难定论。例如张爱玲、苏青,似乎是雅的,但细品却不乏市场气。予且、谭惟翰、丁谛,似乎是俗的,但其思想和艺术追求都有超俗性。因此,所谓通俗一语,有时也只能约定俗成,只要不把它看成贬义词,也就不算委屈了被覆盖在其下的作者。但是,同一个作者,其作品的艺术质量往往是参差不齐的,因为通俗小说的创作往往是急就章,一位作家同时在数个报刊上连载几部长篇小说是常事,甚者如王小逸坐在印刷所里同时写十种连载小说,边写边印。这就好比多产的母亲,能有一两个宁馨儿已经足可欣慰了。

这一类小说普遍讲求结构艺术。如陈慎言的《恨海难填》,写青年男女萧敬斋和黄芬芳彼此爱恋,最终一个出家,一个远走的故事。作者巧妙地运用一系列误会、突变,造成一种必然之势,由一线展开多线,多线又归于一线,使故事层层迭进,渐次达到高潮,极见匠心。再如予且的《乳娘曲》,写陈祺昌与妻子翠华为孩子雇了个乳娘,乳娘奇特的言谈举止引起了他们的怀疑,全书由此如剥笋般次第展开,悬念接连不断,环环相扣,既出意料,又合情理,布局如盘山流水,回环而又舒畅,高水平的语言艺术也是社会、言情小说的主要特色。如果单看语言,简直分不出哪是先锋小说,哪是通俗小说。例如徐晚寂《红美人》的最后一段,人物叹息道:“时代的巨轮,辗碎了一个美满的梦,消逝了一个温馨的梦,却又造成了一个甜蜜的梦。”予且《乳娘曲》中随处出现类似这样的妙语:“哭的女人所要的是钱,笑的女人所要的是爱,怒的女人所要的是权威和势力。”从这种语言可以看出,作者和读者两方面的审美水准都是不可低估的。

在人物塑造、情节设计上,社会、言情小说吸取先锋小说的优点,能够从“典型化”的角度着力,取得了超出传统很多的成就。例如秦瘦鸱的《秋海棠》写秋海棠之死的一段,十分凄楚感人。当时罗湘绮随梅宝赶到小客栈,秋海棠已经瞒着女儿梅宝去戏班了,为了挣口饭吃,他以久病之躯去当“筋斗虫”。湘绮、梅宝又赶到后台,找到了化名吴三喜的秋海棠。正准备上场的秋海棠见到分别十八年的湘绮,“给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僵住了”,正赶武行头喊他上场,他竟忘了排队,就“挺着单刀直冲出九龙口去”。

“跑到舞台的中央,秋海棠已经完全糊涂了,眼睛一花,直撞在高高堆起、外面蒙着彩布、作为假山的一张桌子上,顿时痛得他晕了过去。”

秋海棠极度衰弱的身心,在强烈刺激下霎时崩溃。临死的最后一句话是:“湘绮,好好照顾梅宝!”台上锣鼓声时作时綴,戏还在唱下去。这不是很完美的典型人物、典型环境、典型细节的结合吗?

武侠小说继续保持着30年代以来的旺盛势头。自从1932年还珠楼主(李寿民)在天津《天风报》发表《蜀山剑侠传》后,北派武侠四大家相继崛起。1938年,白羽在天津《庸报》连载《十二金钱镖》,一举成名。1941年,郑证因在北京《三六九》杂志连载《鹰爪王》,赞誉四起。1938年,王度庐在青岛发表成名作《宝剑金钗》,成为“鹤铁五部作”的嚆矢。北派四大家的创作,代表着民国武侠小说的最高水平(张赣生),他们的多数力作,都是发表在沦陷区内。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气魄雄大,上天入地,将胜境与神话融为一体,体现出强烈的中国传统文化特色。虽蒙“荒诞”之责,但也的确大大拓展了武侠小说的想象空间。白羽的武侠小说,则文思敏捷,冷峻尖锐,以现实社会为背景,努力用现实主义手法写出一种“含泪的幽默”。布局严谨、有新文艺之风。郑证因“把中国武术的种种门派、套路、招式”,写得非常“广博、真实、生动、精彩”。把“武功”升华到一种审美的境界。王度庐则十分善于体会笔下人物的处境、心理,把言情与武侠结合得令人回肠荡气。这一阶段武侠小说在艺术形式上的探索和突破,直接孕育了五六十年代港台新派武侠小说的诞生与崛起。

侦探小说在沦陷时期表现出成熟冷静的风范,作品的艺术水准大致比较稳定,而且由于文体的独特原因,作家创作态度相对是认真的。程小青指出:“侦探小说写惊险疑饰等等境界以外,而布局之技巧,组织之严密,尤须别具匠心,非其他小说所能比现。”程小青塑造的霍桑和孙了红塑造的鲁平已经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所以,如同电视连续剧,他们在延伸人物的故事系列时,不能不受读者“期待视野”的左右,在总体上必须力图使新作的水平起码不低于以往。所以,这一时期,侦探小说也出了不少名作。例如孙了红1941年所写的《囤鱼肝油者》中运用了大量的意识流描写手法,使得作品蒙上一层神秘朦胧的色彩,从中可以看出作家努力汲取西方写作技巧的苦心。不过,匠心有余而文采不足似是侦探小说的主病。

滑稽小说的艺术水平也颇为可观,绝不能以无聊笑谈视之。如徐卓呆的《李阿毛外传》,每一个故事都极尽巧思,有铺垫、有悬念,把包袱抖在最后,令人久久回味。例如第四节写一个窃贼偷到一个皮包,内有珍贵木刻和一封信。窃贼贪心不足,按信去冒领更为珍贵古董——水盂,结果反被失主骗回木刻,窃贼所得到的水盂原来是一只狗食盆而已。耿小的著名的《云山雾罩》,巧妙运用《西游记》的人物,讽刺人间现实,全书十一章的标题依次是“行者八戒沙僧再降世”,“八戒大闹游泳池”,“孙行者活捉绑票匪”,“沙和尚溜冰花样翻新”,“孙行者大战金刚与人猿泰山”,“三圣又折回东土”,“孙行者遍游七十二地狱”,“八戒吓走扶乩人”,“逛天桥大圣批八字”,“寻沙僧行者入人火星”,“回故土三圣得团圆”。从这些标题,即可看出其中妙趣横生,看出作者过人的想象力来。耿小的之作特别善于信手拈来,把人情世态讽刺得入骨三分,并能在讽刺背后透出一股悲凉。滑稽小说极容易流于耍贫嘴,卖弄噱头,而徐卓呆、耿小的这样的作家都能够从文学创作的大局着眼,力求提高作品的档次,这是十分难得的。

总之,沦陷区通俗小说的艺术水平可以说不但超过了以前的数十年,并且也超过了同时期的国统区、解放区。抗战结束后,通俗小说渐渐衰落,并在一个较长的时期内处于不太正常的状况,因此,探讨沦陷区通俗小说的艺术特色,对于研究新时期以至于所谓“后现代”时期通俗小说的发展是很有意义的。

满怀愁思入沉冥,残月街头酒半醒。

君是过江一名士,可能伴我泣新亭。

这是上海《小说月报》1942年3月号上一首题为《赠郁达夫》的七绝。读者也许会惊讶此诗的大胆,竟敢公然表露国破家亡之思,而且还不乏呼朋引类的煽动之嫌。

其实,沦陷区的文化工作者虽然有“我自闭门无冷暖”的一面,但也有“怒向刀丛觅小诗”的一面。沦陷区通俗文学的兴盛,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通俗文学自生自长的内因,也有文化工作者们大量的自觉努力等外因。

首先,第一方面在客观环境上,沦陷区的通俗小说占有天时地利。

先锋文学的急剧萎缩,为通俗文学让出了广阔的表演空间,并相对突出了通俗文学的地位,进而把先锋文学的一部分功用转卸到通俗文学的肩头。

沦陷伊始甚至以前,大部分文艺界人士就或整或零地向大后方次第撤离,使沦陷地区的先锋文坛短期内几乎处于被抽空的状态。京、沪两大文学中心的骨干在“文章下乡”、“文章人伍”的旗帜下纷纷奔赴西南。而由于种种原因留下来的,或则像梅兰芳蓄须明志一般,罢手不写,或则像周作人苦茶自饮一般,强颜涂抹,根本布不成先锋之阵,其余的只好降格以求,由雅入俗了。沦陷区偶尔能辗转得到身在大后方的先锋作家们的一点墨宝,不胜欣喜,十分重视,总是置于刊首,仿佛获得了总统题词一般。(例如《春秋》杂志第一年第五期,第二年第一、二、三期)这样,通俗文学便得到了一个“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天赐良机。先锋文学的萎缩,不仅是拱手割让出广阔的市场,更重要的是去除了多年压在通俗文学头上的蔑视,使通俗文学感到了一点文学品位上的自由。

与此同时,沦陷区文化市场对通俗小说有着特殊的期待视野。

沦陷,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广大读者的阅读心态。如果说在沦陷之前,许多人还抱有速胜论的乐观情绪,喜欢看“与抗战有关”之作的话,那么沦陷的无情现实,不能不粉碎狂妄自大的速胜说。

“前途崎岖蜀道难”,这样悲观的看法恐怕是沦陷区的许多人不得不接受的。身陷铁蹄之下,山河光复需待时日,但人总还要生存,生存又不能仅仅是饮食男女,于是,在政治不能谈,也无甚可谈的境况中,风花雪月、声色犬马,自然成了最方便的精神避难所。对国事的焦虑渐渐转化成麻木和忘却,许多觉悟不高的民众被迫安于灰色的生活,只能从通俗文化中找到一点慰藉或者是刺激。随着战事的推移,“国家”、“民族”仿佛渐淡渐远,而身边琐事却日益凸现。正像当时有人诗中所说:“半壁河山地尽焦,忧时志士尚寥寥”,“国事蜩螗何足问,周严婚变最关己。”(指周璇、严华)《春秋》杂志上开设有“春秋信箱”,读者来信中,诉说的尽是个人生活的烦恼,诸如婚外恋问题,单相思问题,孤独症问题,以及求学谋职、养家等问题。普普通通的市民生活在动荡之后重新稳定自己的秩序,文化市场所需求的精神产品自然要制约于市民生活的情趣和水准,这便使得通俗小说的勃兴有了十分适宜的土壤。

从生存气氛上看,沦陷区统治者的文化政策是压迫和控制先锋文学,宽容和放纵通俗文学,使先锋文学生存得比较艰难,而通俗文学则比较舒畅。虽然统治者并没有这方面的明文规定,但从一般文学出版物的处世姿态上,可以找到明显的根据。

在众多的文学刊物中,除了公开为统治当局歌功颂德的官方色彩较浓的以外,大多数刊物都断然回避政治,毫不隐讳自己的胆怯。

《大众》月刊的《发刊献辞》说:

我们今日为什么不谈政治?因为政治是一种专门学问,自有专家来谈,以我们的浅陋,实觉无从谈起。我们也不谈风月,因为遍地烽烟,万方多难,以我们的鲁饨,亦觉不忍再谈。

我们愿意在政治和风月以外,谈一点适合于永久人性的东西,谈一点有益于日常生活的东西。

这里的“永久人性”和“日常生活”正是对当下境况和具体问题的逃避,而像武侠和言情一类的通俗小说,恰恰是“永久性”和“日常性”的最佳载体。这篇献词接着说:

我们的谈话对象,既是大众,便以大众命名。我们有时站在十字街头说话,有时亦不免在象牙塔中清谈;我们愿十字街头的读者,勿责我们不合时宜,亦愿象牙塔中的读者,如骂我们低级趣味。

从这里,可以感受到两种高压:政治的和良心的。而要在这两种高压的夹缝中求生存,便免不了要违背“时宜”和降低“趣味”。所以,各刊的征稿导向大都在矛盾痛苦中强求自圆其说,而其不涉政治的声明则宛如一种低声的控诉。如《大众》的《征稿简章》说:“赐稿如有涉及政治,不便刊载者,请于一个月内取还。”《小说月报》向职业青年征文的简约说:“凡攻击性文字或涉及政治者,或影响地方治安者,虽佳不录。”这不正是当局文化政策的折射吗?

于是,各种刊物上充满了五花八门的商业广告,明星行踪,消遣时尚,乃至性病用药、嫖界指南,烘托出一片“繁荣”气氛。这样的氛围,正适宜通俗文学畅快呼吸,而先锋文学则不时感到捉襟见肘,甚或举步维艰了。

第二方面,通俗小说自身的发展也已相当成熟,内部的惯性加强了其勃兴之势。

通俗小说在五四时期受到新文化运动的痛击,被打得近乎哑口无言,毫无还手之力。但是通俗小说并没有就此一蹶不振,而是仍然野火春风般生长着、蔓延着。如果从销售量上看,就更能感觉到其旺盛的生命力。瞿秋白在《吉诃德时代》中说“五四”式的一切种种新体白话书,至多的充其量的销路只有两万,例外是很少的。”而通俗小说普普通通就能发行十来万,这个数字在当时的文化条件下,是相当可观的。新文化运动余音未歇,通俗小说便一浪接一浪地掀起狂潮。1923年,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在上海《红》杂志开始连载,直至1927年告一段落,五年间盛传不衰。时隔一年,1929年顾明道的《荒江女侠》在上海《新闻报·快活林》连载,再次引起轰动。接着,一大批通俗小说大家崛起,除了“南向北赵”,更有张恨水、刘云若、还珠楼主、宫白羽等名扬四海。到抗战之前,通俗小说巳经是兵强马壮,佳作如林,虽有先锋文学的竞争与排压,但已无碍其游刃驰骋了。及至沦陷,这股勃兴势头有进无已,直到后期才渐渐减弱下去。

通俗小说自身的顽强发展还表现在文化工作者们开始对通俗小说进行了卓有成效的理论建设。

丁谛在《小说月报》1943年5月号上发表一篇《文艺创作的动静》,最后一段说:

静默的时候不是静默,她孕育着未来的高潮。在颓废的时候,文艺家应该静静的把握着这个停滞的时代,并且,配合着时代文化的整体,批评她,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段话的弦外之意是很值得琢磨的。像丁谛这样的通俗小说家并没有在苦闷的时代里颓废下去,而是静静地观察着、工作着,用奋斗来迎接“未来的高潮”。在通俗文学的问题上,当时就很正式地举行过颇具规模的讨论。北方的《国民杂志》专门讨论过“色情文学”,对与通俗文学关系很密切的所谓“色情文学”基本上表现了比较宽容的姿态。如楚天阔认为:“不能因为有一点色欲的描写,就否定了这作品的艺术价值。”耿小的表示:“我不反对性的文学,但是它须要写得有意义。”杨六郎提出色情文学到底是文学中的一个支流,哪怕是一小支,而总不能说这一小支不是文学,不是艺术。”公孙燕则大胆地断言:“色情文艺发达期,必是国民教育的比例提髙期。”王朱则干脆把《查泰莱夫人》开除出“色情文学”的行列,因为“作者太过于胆怯,又想写,又害怕,鬼鬼祟祟同时还又要充假面具圣人,我真的替他叹息!”这些瑕瑜互见的观点在今天看来,仍然不乏启发意义。

1942年10月号的《国民杂志》又推出“小说的内容和形式问题”笔谈专栏,请上官笋、楚天阔等10人围绕新文艺小说和旧章回小说的关系发表意见。上官笋认为五四新文学抛弃了民众,是新兴的资产阶级、买办、高等华人的乌合队伍。”要“发掘有生活经验的新进文艺小说作家”,“从多方面试验新形式”并“应用大众的语言”。杨六郎主张新旧“两造”都要“以自励作标准,以不骗读者为目的”。他还说要想顺应大众,“而使小说通俗,武侠小说是一个开路先锋”,并举老舍的《断魂枪》为例。天津作家鲍司则批评“民众由于自然的习惯,便成为一种苟且疏懒的接受态度”,所以“不能心急”。陈逸飞认为“文艺小说根本不是小说,通俗小说应改为民众小说或大众小说,然后才说得到建设方案或批评指导”。他主张“仿照‘评书行’的方法,要有传授”,“要由官方组织”,“今后小说课程中要加人这一项,就是一般人常在口头挂着的‘文艺政策,”。这些意见在1949年后部分地成为现实。天津作家杨鲍认为要改进章回体,“不能与生活脱离”,“现社会太需要藉通俗的形式传播一些知识思想的,但不可迎合低级趣味”。楚天阔“反对旧瓶装新酒”,“主张改进新小说”。知讷则“赞同旧瓶装新酒”,并认为章回小说“已经接近了新文艺”。

11月号的《中国文艺》刊出上官笋的《论文艺大众化之内容与形式问题》,总结这次讨论,指出文艺要大众化,必须“整个文学的深入民众心里”。提出“文艺大众化的活动应该保有多元性的发展”,一部分仍使用“新文言”,另一部分“作彻底大众化的尝试”。

更有代表意义的讨论是在南方的《万象》杂志。

1942年,《万象》杂志专门出了两期“通俗文学运动”专号,共发表了陈蝶衣《通俗文学运动》、丁谛《通俗文学的定义》、危月燕《从大众语说到通俗文学》、胡山源《通俗文学的教育性》、予且《通俗文学的写作》、文宗山《通俗文艺与通俗戏剧》等六篇理论文章。这对通俗文学的兴盛起了较大的推动作用。

陈蝶衣认为,“通俗文学兼有新旧文学的优点……足以沟通新旧文学双方的壁垒”,“通俗文学与俗文学应该是一对很密切的姊妹花”。这等于说把通俗文学与俗文学区别开来,提高了对通俗文学的认识档次,并且也抓住了通俗文学很实际的特长。

丁谛认为通俗文学具备的条件,是:

一、为一般人所易于接受的,欣赏的;

二、切合一般人的欣赏力,但也需要提高或指导匡正一般人的错误思想、趣味和意识;

三、艺术单纯化;

四、以特殊的才能体会通俗,以一人生活投进到多数人的生活,以新内容新观念而组织、建设新的通俗的观念。

他还据此四条为通俗文学下了定义。可以看出,丁谛在强调为“一般人”的基础上,十分注意“提高”、“指导”,注意通俗观念的更新。

危月燕认为通俗文学应该包含有下列的几种特征:

一、具有代表大众前进的意识。

二、文字浅显明白,内容生动有趣,使大众个个看得懂,而且喜欢看。

三、绝对排除违反时代的色情、神怪、封建意识等类毒素。

不难明白,危月燕主张通俗文学应以“浅显”、“有趣”勾引大众,然后向其灌输“前进的意识”。

胡山源反对一味消遣的通俗文学,并在写作技巧上主张“要经济,要周详,要正确”。

予且认为通俗不是平凡、浅薄、粗陋、迎合低级趣味,他认为大众化是要接近大众的生活,增强大众的兴趣,培养大众的温情,诱导大众去写作。

文宗山一上来就不无影射地说:“在言路窄狭的今天,将文艺通俗化这个问题提出来讨论一下,自然不是没有意义的。”然后强调“通俗”与“庸俗”是绝对不同的,一要“在趣味性中去增加老百姓对文艺能进一步的认识”;二要“由浅人深,必需循循善诱地把他们一步一步往上拉”。

综合看来,在这场讨论中,论者有一个基本的意识,即把通俗文学当作一个严肃的课题来对待,从启蒙民众的角度给予高度重视,既注意把它与“纯文艺”区别开来,更注意把它与“俗文学”区别开来,主张以其娱乐功能为手段,以其教化、认知功能为目的。这实际即是“形式”为“内容”服务。这不禁使我们注意到,这场讨论与发生在国统区、解放区的同类讨论存在着惊人的相似。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出,文艺要为人民大众服务,要解决普及与提高的辩证关系,要政治标准与艺术标准并重。这一讲话决定性地提高了解放区通俗文学的地位。国统区以向林冰和葛一虹为双方代表的关于民族形式问题的争论,最后也归结到大众化的道路上。老舍在《谈通俗文艺》中把“通俗文艺”与“大众文艺”相区别,实际跟陈蝶衣的用意是二致的。茅盾主张大众化要利用旧形式(《大众化与利用旧形式》),艾思奇甚至写出了《旧形式运用的基本原则》,周扬、何其芳等人也大谈“形式”与“内容”,结果,国统区、解放区的通俗文学都得到了空前的重视。如果把沦陷区的这一情况放进去一并观察,就可看到全国范围内,新文学面临着五四以来又一次巨大的话语变革,这一变革对当代文学的影响是至为深远的。当然,沦陷区与国统区、解放区所理解的“内容”、“形式”可能各自不同,所以,通俗小说的面貌也大不一致,但仅此一点即可有力说明,沦陷区通俗小说的繁荣是文学自身发展所主要决定的,并不因“沦陷”而失去其自身固有的任何艺术价值。

最后应当注意的是,沦陷区通俗小说的兴盛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与此同时,国统区和解放区的文艺界也都对通俗文学青睐有加。国统区的通俗小说先是借抗战小说抬高品位,又转而以讽刺、暴露增加其思想深度,例如张恨水,后来又有无名氏、徐讦的被学界称为后期浪漫派的小说——算是较为精致的通俗文学。解放区的通俗小说则无论在品位上还是影响上都压过了先锋小说,赵树理这样的作家成了小说界的核心人物。另外,与沦陷区一样,国统区和解放区都进行过文艺大众化的讨论,都对五四以来新文学发展的得失进行过总结阐发。这似乎又可说明,通俗小说的兴盛是不好仅凭沦陷区这一维去思考的,沦陷区与文学的兴衰并无必然联系。

除了理论上比较深人的探讨外,沦陷区通俗文学与先锋文学、与世界文学都是相沟通的。当时的雅俗之间并不像今天这样存在如此巨大的分野。同一本刊物上,往往是既有先锋文学,也有通俗文学,有时不大分得清彼此。如《春秋》杂志上既有孙了红、胡山源、程小青、张恨水、丁谛、郑逸梅之作,也有茅盾、巴金、沈从文、臧克家、黄药眠、王西彦,乃至冰心、李金发、穆木天之作。从作家看,予且、丁谛、谭惟翰等人主要以通俗小说家面目出现,但他们的有些作品,尤其是短篇,无论看内容,看形式,都没有过硬的理由说它们就不是先锋文学。如谭惟翰的《夜阑人静》当然可视为通俗小说,但他根据戴望舒的名作《雨巷》的意境所写的同名小说,却是先锋意味很浓的、颇有点“为艺术而艺术”的一出恋爱悲剧。同样,危月燕的《花都蒙尘记》可视为通俗小说,而他写的《首阳山》,却与鲁迅的《采薇》一样,属于“故事新编”风格,按某些学者的观点,颇带表现主义风格,这却又是先锋文学了。所以,不少作家实际上具备了多副笔墨,也许这是沦陷区的生活现实迫使作家不得不“多才多艺”吧。顾明道、程小青都兼作书画扇面,予且为人批命占卜。徐卓呆在郑逸梅的纪念册上写过十六个字:“为人之道,须如豆腐,方正洁白,可荤可素。”这恐怕的确写出了这些“沦陷区文人”在特殊处境下的心态和操守。所以,像《大众》这样的刊物,敢于宣称:“在这本《大众》里面,新旧两派,可谓巳经打成一片,虽在目录里面,也看不出一点痕迹。”《春秋》杂志则主张正统派与鸳鸯蝴蝶派应如“陆处之鱼,相煦以沫”。通俗文学并未因先锋文学的萎缩而大露其短,相反却趁机吸取先锋养料,丰富了自己的装备,就好像正规军撤退以后,游击队反而发展壮大,成了“准正规军”一样。

与世界文学的沟通也是沦陷区的一大优势。如谭惟翰就译过托尔斯泰的《生之真谛》,伯吹、柏舟等也译过托尔斯泰之作,欧美的名家名作和文艺思潮不时都有介绍。程小青译的《希腊棺材》和《女首领》非常著名。北方的刊物则翻译日本的作品较多。《大众》杂志上还请钱士翻译了劳伦斯的《蔡夫人》,即今译《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这种在同一本刊物上,古今中外并列,雅俗新旧杂陈的做法,大大有利于通俗文学的“提高”,就像普通中学的学生,插班到重点中学一样,近朱者赤,自然会产生“见贤思齐”之效。至于先锋文学是否会“近墨者黑”,那就另当别论了。

总之,沦陷区文学工作者多方面的辛苦努力,使沦陷时期的文学,尤其是通俗文学,没有“静默”和“停滞”,而是取得了在某些方面看来比国统区和解放区更有特色的成就。这是今天的文学研究者所必须正视和承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