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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四博士

北京大学盛产博士,这是国人皆知的事。但国人未必都知道,有博士文凭的,不一定有博士的水平,而有博士的水平的,又未必一定要有那张文凭。以下所介绍的四人,都是北京大学的顶尖博士,但他们有的拖延一年才拿到文凭,有的历尽周折才获得学位,有的根本不再要那张废纸,有的干脆不用颁赐而光明正大地自称博士。下面略述他们的一鳞一爪,从中可见北大博士的怪异风采。

二哥韩毓海

山东人韩毓海,与韩复榘韩老六同宗同姓的韩毓海,据说是一个很著名的文学青年。我读博士那几年,他身为北大青年教师,每月领了工资,便悲喜交加地跑到我宿舍,箕坐在床上,一边细数,一边笑骂。当我面数完钱居然不分给我几张,实在恶劣。笑声里骂尽古今小人,也实在是嚣张。

我不知道韩毓海在家里行几,但我断定他决不是老大。根据他的种种恶劣品质及嚣张言行,我断定他是老二——即使他是老三,他也一定不安其位,做梦都想当老二。《天龙八部》里的南海鳄神本来在“四大恶人”中排名老三,可他非说自己是“岳老二”不可,谁要是叫他“岳老三”,他就“喀喇”一声,扭断人家的脖子。所以,我远远地望见韩毓海,就觉得,非叫他一声“二哥”不可。

老舍先生在《离婚》的开头有段名言:

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总以为他的父亲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儿就这么足。

我想,老舍先生要是还活着,一定会把这段话中的“张大哥”换成“韩毓海”,把“大哥”换成“二哥”,那就又是一部杰作。

根据系统学结构学人类学社会学伦理学心理学的理论,大哥与二哥具有本质性的不同和差别以及分歧和背谬。如果说父亲是“天”的话,那么大哥天然地就认为自己是“天之子”。他常常代父行权,他是家里的总理和宰相。他有庄严的责任感,他必须在邻里间道貌岸然,在弟妹间一碗醋端平,他要照顾到方方面面,他瞻前顾后,左右平衡,他要在公平处事中树立自己的权威。或温文尔雅,或不苟言笑。总之,他不能犯错误,不能得罪任何人。巴金《激流三部曲》中的大哥宁可让妻子难产而死,也不敢让“血光之灾”冲了祖父的丧事。老舍《四世同堂》中的大哥明知弟弟当了汉奸,也还隐忍求全,不忘大哥的本分。

而二哥与大哥决然不同。二哥没有负责全局的义务,而且因为是老二,就天生必须有缺点,好让大哥和邻里们指责。因此二哥首先是敢于闯祸。韩毓海有一天在村头的黑板报上写了几句咒骂大哥的村话,兴冲冲地逢人便说:“快去看,有人骂老大啦,有人骂老大啦!”结果不一会就被大哥逮住,狠狠地给了几个栗凿。大哥就此连续召开了一系列整顿家风批判会,还迫使承包黑板报的马大炮亲自来上门道歉。所以二哥的闯祸之后往往跟着是倒霉。韩毓海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好像长工刚娶了财主的傻闺女似的,其实他常常牙掉了往肚子里咽,每个牙缝里都藏着悲愤。长辈们一般都认为老二是不听话的,其实老二是觉得反正再听话也不如老大顺眼,干脆另辟蹊径独树一帜。老大的好处是守成,但再怎么守也旺不过三代。能够中兴祖业,再振家声的,却大都是那忤逆的老二。孔老二、孟老二,不都是圣人吗?

二哥与弟弟妹妹们的关系很好,因为他不端着。敢于嬉笑怒骂别人的人,也敢于承受别人的嬉笑怒骂。韩毓海本来是个最嚣张的自由主义分子,最近却忽然大砸自由主义者的玻璃。一位不著名的文学青年写信大骂韩毓海,说韩毓海根本不懂自由,不屑与之一论。韩毓海呵呵一笑,继续砸他的玻璃。

冬天的韩毓海最像二哥。他穿着一身紫红色的长袄,挺着一颗青厉厉的刺头,笑起来所有的五官都往后脑勺跑,好像刚刚抢过小孩的钱或挨过少妇的打似的。那种表情用一些北方地区的话说就是:真二!

南海鳄神最喜欢听人恭维他是“恶得不能再恶的大恶人”。这说明他的潜意识中还有老大思想在作祟。而二哥韩毓海是坚决不做大哥的,因为他深知“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大的人越来越多,二的人越来越少了。所以尽管韩毓海比我还小一岁,我还是诚心诚意地用山东话叫他一声:二哥!

霹雳火旷新年

话说水泊梁山新得一员五虎上将,此人姓旷,名新年,别号汤姆一郎,本是湖南三湘子弟,据传乃湘军猛将李续宾转世。因他性格急躁,声若霹雷,江湖上都呼他做霹雳火旷新年。手使一条擎天狼牙棒,发起性来,有万夫不当之勇,因此山寨上下俱让他三分。

这霹雳火做事专喜与人不同。每当众好汉大碗吃酒、大块吃肉时节,汤姆君不是直勾勾地眼望屋梁,一言不发,做担忧普天下三分之二受苦受难人民状,就是专说些丈二和尚的疯话与人抬杠,弄得大家好没兴致。比如众人有时交口称赞美国电影如何了得,这个说:“梦露那小淫妇好生妖怪,洒家看了一回,便吃她迷住了。”那个说:“施瓦辛格那厮,使得一手好拳棒,听说克林顿要举他做八十万北约禁军的总教头哩。”正在聒噪不已,忽地半空中劈下一个炸雷:“我不喜欢美国电影!”众人齐吃一惊,酒都做汗出了。定睛看时,旷新年拧着狮子眉,耸着麒麟角,眼中冒出熊熊的阶级怒火。此时便有十个施瓦辛格,也吃他打杀了。众人哪敢接口,只好胡乱吃些残酒,做鸟兽散了。

霹雳火早年在黄鹤楼一带学艺,空有一身本事,却无人识得。常自仰天浩叹:“若有识得我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够受用得一日,便死了开眉展眼。”此话传到未名湖畔的北京大学,便有一位善于识人的温儒敏教授,将他招去做开门弟子。三年后,又拜严家炎教授为师。前后在北大修炼了七年,不但武功高强,而且招数怪异,据二哥韩毓海判断,旷新年的功夫已到“人妖之间”,正常人已然奈何不了他也。但旷新年偏偏生在这个妖魔横行的年头,任他法力高深,却屡遭劫难。真是霹雳火遇到腌臜水,死不见人活见鬼。

旷新年在北大时,为朋友帮忙帮闲,真是“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因此颇为某些部门所不喜。出徒那年,因他的三昧真火还需多炼些时日,人家便要将他扫地出门。但又不敢径直来捋他的虎须,便使了一着毒计。某日夜幕降临,霹雳火收功回房,发现房里坐着两个健美的女郎,自称是有关部门安排她们来此下榻的。霹雳火不知是计,大发雷霆,宣布自己也要在此下榻。师兄弟和众头领闻讯,飞马赶来相劝,说既已中计,冤有头,债有主,何必殃及妇女,再说一张卧榻岂容多人安眠。霹雳火不给大家面子,说即使不能下榻,也要睡在门口,决不向贪官污吏妥协。后经众人彻夜哀求,霹雳火才答应暂到别处下榻,但声称自己有权利随时进人此房从事各种活动。两位女郎一个来自松花江,一个来自大明湖,被他吓得花容失色,芳心抽搐,第一天入北大,就上了一堂生动的阶级斗争教育课。

离开北大后,霹雳火不知吸取往日教训,整日舞着狼牙棒,继续犯上作乱。有关部门又一次略施小计,予以严惩。某日夜幕降临,霹雳火收功回房,发现房间被宣布要进行装修,责令他将细软和粗硬全部搬出。霹雳火这回知道中计,但仍大发雷霆,取一柄大锁将门锁了,不许装修。师兄弟和众头领闻讯,飞马赶来相劝。霹雳火时而默默无语两眼火,时而把师兄“软骨头”“老滑头”地一通乱骂,最后还是严家炎教授亲自出马,把他款待到自己家里,才算慢慢消了点火。其实就连严先生也怕他三分。严先生在北大是有名的“严上加严”,别的徒弟在他面前都诚惶诚恐,一招一式生怕出错。只有旷新年,不但敢于直言相抗,而且还时常出言不逊,说:“你这个不对!”或者反问:“我这个有什么不好?”严先生为了给他传授武功,竟然每每把他约到北大的风景胜地——静园去细细切磋,目的就是用那些鲜花芳草化解他的戾气,免得他乱舞狼牙棒也。

霹雳火的狼牙棒,看似乱舞,但看得时间长了,便知乱中自有不乱。他主要舞向贪官污吏,舞向市井小人,舞向妥协和懦弱,舞向虚伪和专横。与花和尚鲁智深的“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是一个道理。师兄弟们尽管经常劝他,但心里都晓得,正义是在他一方的,大家不过是劝他机智灵活一些,少中小人的诡计。但在汤姆一郎看来,“机智灵活”就包含着叛变的危险了,先就应该吃我一棒。近期北约集团一伙强盗连日对南斯拉夫狂轰滥炸,旷新年连续发出雄狮般的怒吼,他说历史并没有终结,“侵略与抵抗侵略、殖民与反对殖民、霸权与摧毁霸权的历史没有终结”。旷新年的声音代表了中国人民最正义的声音。愿中国处处扫尽腌臜水,遍地燃起霹雳火,那时节,汤姆君或许就不再与人抬杠,整日沉溺于前美国电影以作消遣也。

红孩儿李书磊

最近经常听见电视里有个女郎浪声浪气地叫着“书磊,书磊”。我心想书磊师兄莫非又被哪个小狐狸给迷住了?仔细一看,原来电视上出现了一则新的广告,名曰“舒蕾煱油博士”。这年头,真正的博士往往不能顺利拿到文凭,而自封的博士不但可以名扬四海,而且还要借别人的名字作文章。大名鼎鼎的李书磊,这回成了广大妇女的头上宝贝,发中宠儿。早在1500多年前,大诗人陶渊明就在思念美人时发出过这样的狂想:“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闲情赋》)意思是说:“啊呀呀,我的美人啊,我愿意变成你头发上的油脂,随着你的披肩长发到处飘香,但可悲的是美人经常要洗头,用那纯净水把我洗得无影无踪。”鲁迅称赞陶渊明这些“胡思乱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胆的”,但可惜为了合乎礼义,“未能进攻到底”。(《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如今陶渊明的狂想变成了现实,美人们一天洗十八次头,也洗不去书磊师兄的万缕情丝了。

李书磊在当今的青年学者圈里,属于少年得志,人小万儿大,官高爵显的一位,我等文学青年皆以师兄事之。事之是事之,然而在感觉上,李书磊却怎么看也并不像个师兄,连师弟也不像,说得冒犯一些,倒有点像师外甥一一即某位师姐的高徒或者令郎也。原因在于李书磊哥哥长得实在太年轻了,说“年轻”还不够准确,应该说长得实在太“幼稚”了。他白白胖胖,嫩嫩乎乎,聊起来口没遮拦,笑起来天真无邪。金庸的《天龙八部》里有个天山童姥,从9岁起就停止了发育,永远身如童女。我怀疑书磊哥哥也是在9岁左右患了少儿肥胖症——虽然那时一个月只供应半斤肉——从此他的精神就永远停留在那个纯净的时代。然而书磊30多岁便已身居司局级领导岗位,可见我们的党还是能够准确识别和大胆任用真诚勇敢的文化战士的,我们的社会并不是到处充斥着腐败和黑暗,我们的国家还是大有前途的。

记得刚上北大不久,班主任温儒敏老师说:“你们不要那么狂,今晚我带一位研究生来给你们介绍学习经验。”那时研究生还是很珍稀的品种,不像现在养兔子似的一窝一窝的。到了晚上,温老师领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孩子来了,说:“这就是你们的李书磊大哥哥。”大家顿时好奇心起,心想别是温老师上中学的儿子吧。一交谈,才知原来李书磊跟我同岁,但比我早四年上大学——他是少年大学生,正好赶上咱们国家选拔“神童”的好时候。他和那些“老三届”是同班,班里有的同学比他年纪大一倍,还有的女同学是带着孩子来上北大的,孩子的户口就落在他们班上。怪不得书磊永远“幼稚”呢,因为他从少年时代起,就一直生活在比他年纪大,经历多,比他饱经沧桑,比他老奸巨猾的人群里。所以尽管他实际上也学到了许多老奸巨猾,但从表面上却看不出来。就像《西游记》里的红孩儿,看上去多么活泼可爱呀,实际上却妖法高深,非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才能看穿。

年轻的李书磊很受男生嫉妒,也很受女生那个,但他似乎浑然不觉。他甚至不觉得自己年轻,他真的以一位兄长的态度给我们介绍北大的掌故,介绍他的研究课题。当时他正在研究80年代“青年作家群”的问题,他讲得兴致勃勃,眼镜后面的小细眼睛笑眯眯地看着簇拥在他身旁的几个女生。他不知道,坐在远处的男生才是认真思考他的课题的,坐在近处的女生则大都是心怀叵测之徒。

后来,我成了书磊的师弟。我自认为是比书磊要老奸巨猾一点的,但书磊总是以师兄的身份关照我和帮助我。事实证明,我根本就够不上老奸巨猾。我在读书期间多次闯下大祸,每次案发后,都有书磊兄秉承严家炎等教授的旨意前来叮嘱于我。我从他一脸正经的神态中,感到了师门的温暖,同时对他产生了师弟对师兄的敬意。

90年代初,书磊闭户读书,写了一系列重读经典的好文章。我那时也在沙家浜韬晦思过,每日与古书做伴。从书磊的文章中,得到“吾道不孤”的鼓励。此后,每见书磊,他总是号召大家埋头读书,为国效劳,一副“龙头老大”的气派。他对弟兄们从不客套委蛇,也不让别人客套委蛇。有一次我对自己的文章表示谦虚,书磊呵斥道:“别他妈来这套,谁不知道你的文章杀人不见血!”我顿时老老实实,甘受教诲。不管这家伙怎么看怎么不像师兄,但他就凭着他一脸幼稚的正气,凭着一股孩子般认真的执著,愣是让我们非得“以师兄事之”不可。我想,此中的关键在于,书磊兄虽然“面善”,但绝不是任凭美人在头上娼来娼去的什么海狗油癞狗油,他的本质正如他的名字,是“磊落书生”。

红眼睛阿忆

近日江湖上纷纷传闻:“阿忆博士要到北大去读硕士了!”广大人民群众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一个大活人,一个江湖上名头也算响亮的大活人,怎么越活越抽抽,越活越“萎哥”呢!洒家闻听此言,不禁“常青仰天微微笑”,随口解释道:“艺多不压身嘛!”回家给阿忆发了个依妹儿,阿忆一本正经地回信道:

老孔:

主要是博士太有名,近些年问我导师是何人的人太多,巳经无法再遮掩回避下去,所以只得赶紧去真读,免得让大伙失望……

说是4月15日发通知面试,也不知究竟如何面试,总不会给刷下来吧!

主保佑我吧!

你瞧阿忆这副熊样,字里行间充满了自卑和恐惧。尤其在洒家面前,他一贯老老实实,不敢乱说乱动。这主要得益于当年同住一个宿舍打牌时,我趁他还没有成名,动不动就抓住他的技术错误,把他骂得狗血喷头。日久天长,阿忆被我“积威之所劫”,内心深深种下了对我的个人崇拜。即使以后他当了最高检察长,我成了杀人放火犯,他见了我也必得无限崇敬,说不定还要率领小蜜亲自劫狱,对小蜜喝道:“你背走,我掩护!”最后壮烈牺牲于乱枪之下,临终无比欣慰地呢喃道:“这……这张牌,没……没出错吧?”可见,要想迫害一个伟人名人,务要趁他功不成名不就那阵儿,所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等他扬名立万儿.鼻息干云之际,你想巴结他都来不及,哪里还谈得上迫害呢?当然,此中关键在于能够识伟人于风尘,起英雄于陇亩,早早看准哪个臭小子将来必有一场富贵,然后就欺负他,侮辱他。他要反抗,你就说这是“天将降大任于你这厮也”,所以我必须苦你心志,劳你体肤。他要忍受不了,跟你打起来,你不必害怕,因为这样心胸狭窄的人肯定成不了大器。他要忍受得了,你更不必害怕,因为这样心胸宽广的人肯定能成大器,成名后只会以此为荣,绝不会报复你的。韩信报复过让他受胯下之辱的弟兄们吗?爱迪生报复过一耳光把他打聋的贫下中农吗?所以,能在周围的凡人堆里发现将来被写进历史的人,这功夫就叫做“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也!

阿忆的首级,是早早就被我看出长着反骨的。刚上大学那会儿,阿忆不在我们宿舍。我一听此人名叫周忆军,便断定他是个干部崽子。不知为什么,我对名叫王解放、李抗美、赵文革的人,天生有一股反感。近年又有人叫朱柯达、刘富士,还有个女作家叫舒而美,气得我真想改名叫孔雀胆算了。然而周忆军虽经证实的确系干部崽子,却天天跑到我们宿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和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终于有一天,他和我们宿舍的资产阶级诗人臧力走马换床,混进了我们班的“党中央”。

周忆军一米八〇多,生得髙而不耸,文而不弱,白而不嫩,英而不俊。经常穿一身草绿色军装,朴素又干净。家居北京,他却只在周末才回去,他对集体生活有浓厚的兴趣。我们班虽然才子成群,各省的状元榜眼探花不计其数,但一是个性太强,所谓“英雄不受羁勒”;二是男女授受不亲,都等着异性主动来勾引自己;三是南方与北方、城市与农村、北京与外地同学之间还缺少磨合,因此集体活动不太容易开展。周忆军以他极为合群的好脾气,成为我们班各个“组群”之间的纽带。他可以沟通城乡,沟通朝野,沟通南北,沟通男女。他简直成了我们班的“五通大仙”。

我对待干部崽子的态度是:有出身论,不惟出身论,重在表现。从周忆军的表现,我发现他身上蕴涵着我们工农兵才有的高贵人性。他不讲究物质享受,从不以不吃某种食物来显示自己的高贵和娇嫩。他吃起饭来一副馋相,吃到高潮时,还摇头晃脑吧唧嘴。看到别人吃饭时,他经常像小孩似的说:“给我一口!”一口吃下去,馋虫上来了,“再来一口!”连吃几口,欲罢不能了,“干脆,我都吃了,你再去买吧!”周忆军最爱吃鱼头。有一阵,北大学三食堂经常卖红烧鱼,6毛钱能买一条小的,8毛钱能买一条大的。周忆军当然是买大的,但发现别人买的小鱼身子虽小,头却比他的大,便说:“拿过来!咱俩换。谁让你的鱼头这么大!”不仅如此,别人吃鱼时,他还软硬兼施地请人家把鱼头剩下留给他。后来大家成了习惯,吃完鱼就把饭盆递给他。再后来,只要听说食堂卖鱼,周忆军就不去买饭了,他积极鼓动别人去买鱼,自己坐在蚊帐里一边敲着饭盆,一边唱着苏州评弹《蝶恋花·答李淑一》,把“问讯吴刚——何所有——”唱成“问讯吴刚——红烧鱼一一',那“红烧鱼”三个字,用婉转的评弹唱出来,真是香喷喷、油汪汪的。唱得口水直流时,弟兄们买鱼归来,用勺子切下鱼头,往他的饭盆里一堆,周忆军激动得差点“泪飞顿作倾盆雨”。我们住在一间大宿舍,同室十个人,只要有一半人实鱼,就足够周忆军纵欲了。但他还贪心不足,经常巡视别人的饭盆,谴责道:“你为什么不买鱼!”因此我称周忆军是“鱼肉乡里”。又因为不管别人吃什么饭,他总爱“雁过拔毛”地剥削几口,我又叫他“周扒皮”。

有一次,我用小勺托着一个大鱼头递给他,不小心一晃,鱼头掉到暖气片后边了,周忆军连连摇头叹息。好在还有别人的鱼头,当时也就没太在意。过了两天,周忆军饱暖思鱼头,而食堂又不卖鱼。他灵机一动,爬在地下,把暖气片后边的那个鱼头钩出来,洗巴洗巴吃了,这大概是他所吃的最香的美味了。到了90年代,阿忆博士宣称,以后再也不去高级酒楼饭店,要天天牵挂希望工程云云,读者们唏嘘感动,还以为他有多么高尚呢,其实这家伙本来就是吃鱼头的命。他属于真正知道什么是幸福的人,酒楼饭店有什么好吃的?花钱买胃病而已。最难忘,暖气片后老鱼头,为解馋,英雄忍低少年头,世间百味皆粪土,青春一去不回头,多少当年流水事,都随晚风到心头……

周忆军吃饭不讲究,穿衣也乱来。他家里给他做有许多“冠冕”的衣服,但他好像很早便懂得“简单就是美”的道理,常常穿得跟崔健似的。夏天是军装,冬天穿一件“屎黄色“的军棉袄,不爱系扣,腰间用绳子系住,头戴一顶狗皮帽,要不是生得白净,就跟《智取威虎山》里的栾平差不多。春天很暖和了,他还捂着那件棉袄。有一年,他发誓要坚持到五一再脱棉袄,结果清明节就捂出了痱子,只好乖乖地当了脱星。毕业那年,我借穿他这件棉袄去报考研究生。那年北京市统一在人大的一个大厅里报名。我本来就长得像东北“胡子”或抗日联军,穿着这件用草绳捆住的棉袄,又故意说一口赵本山式的土话,报名站的人员都奇怪地看我。我看出那眼神是在说:“这个农村万元户真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就能读研究生。”他们迅速给我办了各道手续,恨不能我早早离去,结果忘了收我的10块钱报名费。

周忆军还不喜欢穿袜子,说穿袜子脚臭。他有时闻到脚臭,便起身破案。他趴到清平的脚上闻一闻,又俯到老何的脚上嗔一嗅,再把脑袋往老沈的脚上够一够,始终不能断定,最后武断地说:“谁的袜子颜色深,就是谁的脚臭。”所以他穿袜子,也多是白袜。

周忆军睡觉也是老农民习惯,喜欢脱光了睡。但因为我们宿舍客人多,有时全班大会也在这里开,周忆军便很受委屈。有一次下午开会,我们宿舍有几人还没来得及起床,屋里便坐了50多人。周忆军的床沿上坐了几位女生,周忆军不禁芳心乱跳,又想动又不敢动。几位女生很善良,说你躺着吧,我们挡着,老师看不见你。她们哪里知道,没有老师,周忆军也不敢出来。有一天夜里,外面有人大喊:“地震啦!”满楼的人都往外跑。周忆军披着一条床单也飞跑下去。跑到外边,还仰头髙喊:“快下来,地震啦!”忽然真觉得好像有点震动,低头一看,“哎哟”一声,又飞跑上去,因为砸死事小,失节事大也。

周忆军的为人处世,很像我们东北人。后来知道,他小时在沈阳的姥姥家长大,怪不得!他常从家里拿来东西给大家吃,给大家用。他无偿地给同学照相,带同学去看病。他带领外地同学参观了许多北京的旅游景点,还特意弄到去中南海参观的票。但是,他一点“干部”的样子也没有,完全像个“仆人”。他是真心助人以为乐趣的,决不因此而流露什么优越感,相反倒是常受别人挑剔挤兑。我就是利用他的善良欺负他的人之一。比如打牌,周忆军也是爱好者,但他的乐趣只在参与,胜负心不强,既不刻苦钻研技术,也不琢磨别人心理,所以别人不愿与他合伙。只有我常常拉他做对家,因为这样可以显示我的高超牌技,贏了荣誉归我,输了责任在他?无论我怎样呵斥羞辱他,周忆军都不恼火,总是努力改正错误,总是一脸愧疚,但又是笑盈盈的,顶多疑问一句:“刚才你不是让我这样出吗?”于是又被我“猪脑子狗脑子”地一顿痛骂。

我还到周忆军家去混过饭吃。他们家人都很随和,待人既尊重又实在,跟我们工人家庭差不多。跟他妈妈打麻将时,他妈妈总批评他这不好那不对,但我看出他妈妈实际是非常深地爱着这个儿子。周忆军也很孝顺,我们系有个女生与周忆军妈妈同名,周忆军每遇到该女生,都有几分不安,可见妈妈在他心中占据着很敏感的地位。有一次周忆军在处理一桩有关少女的问题上手法不当,他妈妈跑到北大来,焦急地问我人家会不会报复周忆军,我很冷静地安慰她说不会。还有一次周忆军跟同学打架受了点轻伤,他妈妈急得说话都是半句半句的。我觉得他们家不像什么干部之家,一个副科长的家也比他们家要端架子,一个副教授的家也比他们家要酸腐虚伪。我原来以为周忆军是“出污泥而不染”,其实,他是“蓬生麻中,不扶自直”。

周忆军总觉得自己很聪明。而在我看来,他的聪明,在我们班决不是第一流的。如果没有正直和善良,他那点聪明,仅够他成为一个北京痞子。比如他爱唱歌唱戏,但往往记不住歌词戏词,便自作聪明地乱唱过去。京剧《杜鹃山》里雷刚唱道:“大队转移莫迟缓,我带领几人去救援。”他唱成“我带领几人去吃饭”。杜妈妈批评雷刚,唱道:“晕头转向上圈套。”他唱成“广搞了对象上圈套”。他的歌词常常错误,有时干脆故意唱错,博得大家一笑。比如“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被他唱成“我们俩光着屁股采红菱”。阿忆的幽默是开朗的,不是刻毒的,是自己先受感染,再去感染别人。所以他气色丰沛,神态安详,做起事来,自然显得很聪明。

周忆军爱过我们班至少七八个女生。爱的方法是与我们热烈讨论那个可爱女生的一切。在他爱这个女生的几个月中,谁也不许说该女生的坏话,该女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天使。但几个月后,他就矢口否认爱过该女生,因为此时他正“热恋”着另一位天使。恋令智昏,他有时问老孔:“你说现在,她在宿舍里会不会也在议论我呢?”有一次,他爱一位天使爱得神魂颠倒,痛苦万状。我自告奋勇,去为他作伐。那个女生立刻同意去找他“打开鼻子说亮话”。不料二人见了面,却谁都不承认自己爱对方,最后居然共同找了个台阶,说是“老孔喝醉了”。这是阿忆博士恋爱史上最可耻的一页。如今阿忆对这些恋爱前科一概否认,说他除了太太,对别人都是说着玩儿。看在这家伙孩子也不小了的份上,我就姑且假装又喝醉了吧。

最后说说“阿忆”名字的来历。周忆军千好万好,但“周忆军”这个名字总还让人觉着别扭。有一天我和老沈、清平谈论着鲁迅《药》中的“红眼睛阿义”,感叹鲁迅的用语之妙,老沈眉飞色舞地比划着:“阿义哥是一手好拳棒!”清平接着道:“他还说阿义可怜哩!”正好周忆军从蚊帐里钻出来,睡得眼睛通红,也跟着凑趣道:“包好,包好。趁热的拿来,趁热吃下,包好,包好。”大家一阵乱笑,便说以后就叫周忆军“阿义哥”算了。这个鲁迅笔下的“阿义”模模糊糊给读者的印象是,比较直爽简单,需要进行启蒙,虽属于统治阶级,但基本和下层百姓打成一片,可以随便开他的玩笑,又有一点本事和威望。这个印象与周忆军多少有些沾边,于是就强扣在周忆军头上了。周忆军开始还不同意,连说我们宿舍的口头语那“还得了!那还得了!”但老沈是个坚韧不拔的家伙,从此见面就叫他“阿义”,别人也经常叫。三人成虎,周忆军想推也推不掉了。毕业以后,他干脆把笔名取做“阿忆”,算是把盗版改成正版。又别署“阿忆博士”,这并非意在假冒伪劣,而是在我们那一代人看过的影视作品里,“博士”多数是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坏人,比如《大西洋底来的人》中的舒拔博士,是一个科学狂人,经常企图用某种技术统治世界,结果总是引火自焚。“阿忆博士”也不过是一个调侃和自嘲的笔名而已,结果却逼得阿忆不得不回到北大去从硕士读起。人类自古就难逃咒语的惩罚,中国人更是名目的奴隶。本来红眼睛阿义是因为善良如兔子,才有一双红眼睛的。现在恐怕要悬梁刺股,读书读得视网膜出血,又吃不到美味的鱼头,才不得不瞪着一双红眼睛。阿义哥,你真是可怜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