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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难忘的一位残障人士——病房里的哲学家——介绍《邱铭笙用写的卡通动画、黑色喜剧》

1月里读了一本动人的怪书——《邱铭笙用写的卡通动画?黑色喜剧》,想写一点介绍。

作者邱铭笙三岁就得了小儿麻痹症,从那时候起,他就没有“脚踏实地”过。不过,他的身体,虽然坐上轮椅,不再“脚踏实地”,但他的精神,却坐上风火轮,上天下地起来。在不幸的人生遭际中,最难得的,他既不自弃,也不自怜,反倒奋发向上,成为一个极有才华与巧思的写作者。在他活泼动人的文笔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残障者洞彻人生的独白,独白里洋溢着快乐与自信,心理健康得连得了小儿麻痹症的罗斯福总统都得退避白宫,我认为邱铭笙比罗斯福伟大,因为罗斯福的心理健康,得自飞黄腾达、前呼后拥的总统生涯,但邱铭笙呢,却得自飞来横祸、前思后想的黑暗岁月。邱铭笙有一雅号叫“雷德福”(Redford),与美国明星罗伯特·雷德福同名,他自嘲式地写道:

罗伯特·雷德福·邱(ROBERTREDFORDCHIU)妙龄三岁后天坏脚,但天生好手,擅长上下其手,小时喜欢画图,大了喜欢操觚,就是不喜欢念“教育部审定”的书。自动由升学班请调放牛班,在牛骥同一里,学业是障业,考试是牛刀小试,从升学班至少探花榜眼而为放牛班执牛耳的状元,罗伯特·雷德福·邱非是鸡首,即为牛头,不做屁股,也不当尾巴,“强人”也!

春梦无痕,秋风容易,雷德福·邱渐渐在成长,雷德福·邱的成长过程充满了辛酸,环境所逼,琴剑飘零,总是一个人在挣扎,强忍眼泪,显出生命更坚强!雷德福·邱生长在一个黯淡无望的环境,如同《小妇人》书中所说的“黑暗得像非洲”,罗伯特·雷德福·邱没有两只脚,却希望有四条腿能够“远离非洲”!

这是邱铭笙的黑暗岁月。

一般残障人士,除了生理上的黑暗外,更黑暗的,是他们心理上的阴影。但是,邱铭笙却以“‘强人’也”的豁达,“显出生命更坚强”。不过那种坚强,并不是硬挤出来的,而是出哲学家式的胸怀。试看他后来在台北仁爱医院动骨科手术时所写的一些手记,便见端详。

他写他开刀前后的情况:

开刀大典定在早晨8点30分隆重举行。8点钟,护士小甜甜来,将我按倒在床,她伏下来,脱掉我的衣服……然后,然后没有什么,她为我穿上手术衣,再然后和两位护校实习女生一起用推车把我推向开刀房,这一去,生死未卜了!

进了开刀房,小甜甜等向邱公子鞠躬告退,邱公子给她们飞吻,对她们说“生离死别”了,她们三人都忍俊不禁,莞尔而去!开刀房里医师护士都已装备齐全,个个都像屠宰场的屠夫,尤其张金龙,一脸横肉最像。因恐在手术进行中意外导电被触死,怕死的医师护士都穿木屐,gegegege,很令人发思古之幽情,仿佛《再见阿郎》。各种刀械闪闪发亮,待会群医就以这些刀俎将邱公子当鱼肉,打了麻药,人事不知,就要让医师护士毛手毛脚上中下前后左右消磨个够!此时张金龙两手握双刀,狞笑着说:“嘿嘿嘿,不用害怕,打了麻醉针,你就不省人事,不会痛也不会痒,开刀的过程你全然不知,一刀下去,你立刻血肉横飞,我要把你身体里面的器官拿出来把玩一番,再放回去!”我想到一个医师开完刀后把器材遗留在病人肚子里,再开一次刀取出来的笑话。张金龙是“老粗”,护士小姐常取笑他人粗鲁,难怪“岁头呷到三十外”了,还是裤子破了没人补,邱公子担心他“呷到好死了,还无某倘好娶”,心理不平衡,粗心大意真的把什么东西,剪刀石头布的留在我能容的肚子里,这可不是笑话!所以邱公子悄悄地对红粉好友赵培鑫耳边细语,务必多加留意。赵培鑫是台中国医药学院分发来台北市立仁爱医院实习的准医师,为一女学士,女人都小心眼儿,锱铢必较,有赵培鑫这个女人一旁警戒,天塌下来先压到她,她再压到我,软绵绵的,邱公子要稍安心也!邱公子银牙暗咬赵准医师耳朵,以蚊声的口吻曰:“外科医师都‘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眼皮眨也不眨!尤要盯牢张金龙和陈光耀,他俩前几天色迷迷地向我借PLAYBOY,被我严词拒绝,耿耿于怀,吾深怕他二人暗施毒手,在手术中联手对我引刀成一快,使我遭遇不测!”所以要赵红粉密切提防张、陈二者狼狈为奸,对邱绿叶图谋不轨。赵红粉说:“相公放心无妨,娘子自当留意!”话声刚落,主操刀的主任医师以大寨主的架势大步向前,“大醉侠”麻醉医师醉茫茫地一个箭步抢先,抓起邱公子玉臂就是一针,瞬时将邱公子做翻,邱公子突然想到《水浒传》十字坡那一段;邱公子又想到张金龙有一个祖宗叫菜园子张青;邱公子已经感到头重脚轻;邱公子想喊赵娘子卿卿……

入手术房和入洞房的感受自然不同,入洞房同样会紧张,但那是膨胀充血,心跳加快,又欲仙欲死的紧张;入手术房只有担心“回不来”的紧张。入洞房也可能“回不来”,但和入手术房的“回不来”相比,一是“玫瑰花下死”,一是“手术台上亡”,同样做鬼,一是风流鬼,“爱是,鬼也做爱”;一是倒霉鬼,鬼都不爱!同样赤身露体的孤魂野鬼,前者无疑是“过瘾”“痛快”多了!……

8点钟进开刀房,8点30分行开刀大典,11时30礼成,十一时三刻邱公子悠悠转醒,已经躺在恢复室里。恢复室里非常安静,只有一位护士小姐在旁随时注意邱公子恢复的情况。躺在塑胶罩中,邱公子也在找话题跟旁边的护士小姐交谈,即使在这个时候,邱公子还是这么风流可爱!醒来之后,医师朋友不时前来探望,真是杏林春暖!好想唱“条”台语“瓜”:“犹原是忠实的朋友,卡有人情味!”打定主意,赶明儿个把PLAYBOY借给他们看吧,还有一本《阁楼》,一卷A片,统统拿去吧,让他们看得见色流精!

午后2点45分,完全恢复,小甜甜推着推车来接回病房,经过三东护理站,邱公子向里头团团转的护士小姐们很富男性魅力地大喊:“我回来了!”护士们听到是邱公子勾魂的磁性声音,纷纷丢下工作,呼声掌声交加,场面热烈,有如总统莅临!

在这些文字里,一个洒脱轻快的病人的嘴脸,已经跃然纸上。

再看他写住院时的一个小护士:

住院共三个月,其中有一段时间一直珍藏在我心深处。是开刀后的第三个星期,那个星期轮值三东319病房的护校实习女生,叫连培如,台北市人,是新店耕莘护校来的。连培如是最可爱、我最喜爱的一个女孩,因为有连培如,所以我特别珍惜住院期间的那一个星期。

那一整个星期的六天,每天最令我盼望的,便是连培如的到来。早晨8点一定准时地带着各种医疗器材,来为三东319病室的三位住院者测量体温、血压和脉搏。量血压时,她必须把血压器放置在我手臂上,放置时她的手会接触到我的手;量脉搏时她要以手指头捏住我手腕血脉处,这都是医疗上所必要的接触,是无比纯洁,没有任何意味,但即使只是这么轻轻、小小、纯纯的接触,也使我感到温馨、陶醉,而有无限的憧憬和遐思!……

每天下午4点钟,连培如会再来做一次测量,这次量好,培如也就要下班回家了!我却希望培如不必离去,我喜欢培如是那么深刻,分开一秒也依依不舍!连培如回去后,我便开始期待明朝快些到来,这样我和培如又可相见了!夜晚我想着培如沉沉入睡,我愿她梦中有最美的少女的祈祷,我愿她伴我梦儿,那么,睡眠中我的嘴角也会牵出一丝笑意。

对连培如,我从来没有表达这份爱意,太多的因素阻止了我对她诉说,千丝万缕我都放在心里。读书的时候,每每我总想到连培如,这时我总是很自然地便在书页上写下连培如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从出生到成长,我都身处忧患,我所过的幸福甜蜜日子很少,自然所留存拥有的美丽回忆也不多,我过往的许多历程,我都希望从来没有过过,一切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也不愿再记忆,唯独和连培如有过的那个短短的一星期,叫我刻骨铭心。如果能够往日重现、如果能够进入时光隧道、如果能够让我选择,愿意再回到生命的哪一个阶段,我愿意回到和连培如相处的那一个星期,重温往日情怀,并让时光就此停住。

(1981年6月28日,星期日)8点了未见培如,才猛然想起培如不会来了,培如轮值一周,到昨天结束,今天起不用来了。一个星期来,整个心都寄托在培如身上,依赖她如此之深,现在培如不来了,顿然感到心室全空!我对连培如满怀情之所钟,爱苗深种,心坎意浓,我都没向她表达,只好诉诸纸笔,在日记上情文相生,永证我此思此愿,常策心马。前天培如告诉我,昨天是她轮值的最后一天,我对她说:“你走的时候,我们不要说再见,不要说再见象征我们永远不分离!”

在这些文字里,一个近乎凄楚的故事,轻淡地起来,又轻淡地结束了。在这里,我们看到邱铭笙笑脸背后的一面。不过,“事如春梦了无痕”之后,他又展开了另一面:

我这辈子可能是断子绝孙了,我也憧憬过能和所爱的人生有爱的结晶,然而男女间事怎么说呢?爱情是没有条件的,只是一种理想,实际上爱情的条件太多了,只要其中一项“不配”,那么什么都一笔勾销了!女人不能接受我,我当然知道原因,面对碎梦,难过是免不了的,但我从无恨意,也没有遗憾,不过我会“不服气”、会“感慨”,“感慨”女人呀、女人,她们、她们不爱我的并不是我的人,她们爱的、她们爱的,呵!竟是我的两只脚!

这是哲学家式的轻怨薄怒。在犀利的文字里,我们看到他自嘲嘲人的慧黠。

若以为这本书里,范围只是一个残障人士的波澜起落、感慨万千,你就错了。这本书别有一番新天地。那就是他深入地探讨人间的许多重要主题,夹叙夹议,并且证据齐全。试看他写《我对于丧礼的改革》《我对于婚礼的改革》,都有见人所未见的议论。他反对迷信,写了一篇《神》,长达三百五十四页、二十一万字,简直已凌驾学术论文,并且在内容上,比学术论文高明得多多。他用一个个实例拆穿教棍神棍们的骗局,文笔流宕,令人赞赏。尤其有趣的,是他不谋而合了18世纪法国百科全书派哲学家狄德罗(DenisDiderot)式的脚注方法,用大量的脚注,发挥主题而无剩义。试看下面两段:

天妒英才邱铭笙,让我得到小儿麻痹绝症,击碎了父母的心!妈妈是旧式女性,相信凡事天注定,一切都是命,便去找了相士替我“算命”,去问我“为何命如此”?相士对妈妈说,这个孩子聪颖异常、才智过人,又反骨明显,一反起来甚至会大闹天宫,天都管不住,所以一定要让这个孩子“破相”,压制他的反动。我最讨厌相士,从不相信相士的任何鬼话,他们的耍嘴皮、胡说八道,由此可见!为了希望能够医好我的双脚,我也做过“宗教治疗”,有一年台北来了一个基督教布道团,在市立体育馆布道,说有任何残疾缺陷,只要来了,充满信心,经过祷告,可以让跛子开步、哑巴开讲、瞎子复明、聋子复聪,说得活灵活现,煞有其事,连好好的人都想折断一条胳膊去接受祷告再生。我爸爸也带我去了,只见场地中央的洋教棍又喊又叫、又哭又笑,就像华视的史华格那样,念念有词了一个晚上,很多人如坐针毡,听呒他们那些人到底在念啥!布道会完了,怎么来的人还是怎么回去,早睡早起身体好!

倚靠天使神差拯救脱难,已知无效,那么自求多“佛”,救苦救难,行得通吗?行不通。疑难杂症还未根除,就会先得癌症。荣民总医院耳鼻喉主任张斌指出,鼻咽癌专侵袭中国人,是中国人常患癌病之一,在台湾地区癌症发生率,鼻咽癌排第六位。根据荣总耳鼻喉部统计,鼻咽癌在各种癌病中名列前茅,每月门诊中可遇到十名左右新病人。张斌表示,鼻咽癌的形成除了遗传因素外,国人一些生活习惯也容易罹患鼻咽癌,张斌列举了几种情形鼻咽癌发病率高,其中一种“设有佛堂、神位,常烧香和常用蚊香者,这些烟垢含芳香族多环烃化合物,可能诱发鼻咽癌”。也就是说,香烟袅袅中,你的鼻咽已经了了了!

这就是邱铭笙的脚注,多有趣呀!

邱铭笙虽然反对迷信,但他心胸开阔、葑菲不弃。一个反迷信的人,还交到这么一个朋友呢:

住院前后,卢泉锦“老师”在精神上和金钱上都给予我支持与支助。卢泉锦“老师”喜欢拜神,不单拜一尊,自宅甚且设一神坛,供奉的从哪吒小神到福德老神,还有齐天大圣,不知是“神仙家庭”还是“傀儡家庭”?卢泉锦说众神都拜,日后升天位置可靠,我说不如都不拜,以后鬼门关前众神拉客拉得厉害,一枝独秀,身价更高,可能耶稣阿拉都插一脚来凑热闹呢!卢泉锦也为神像开光点眼、安神位、看风水,又做乩童,他自己说他是一个神棍。在得知我开刀日期的前一天,卢“神棍”特地方领矩步地到内湖“慈惠堂”,祈求无极瑶池金母娘娘赐福保佑邱“弟子”手术顺利平安。住院期间,卢泉锦“老师”多次来看我,令我难忘。

这是邱铭笙的五湖四海。

在全书的最后,邱铭笙写道:

白云苍狗,世情多变,仁爱医院还没倒,还站在那里,只是景物依旧,人事全非!第一非的是柯贤忠已由医院院长调升为卫生局局长,以前只管一家,现在每一家都归他管,跟他有仇的,莫不战战兢兢,深怕不知道哪一天血滴子会飞来!人事的浮沉,风水轮流转,几家欢乐几家愁,永远都有人在悲伤、挫折与不如意之中。“大同世界”只是空话而已。我的红粉之友赵培鑫已回到台中当郎中。我最喜爱、最可爱的连培如远飏美国新墨西哥州……邱公子笔底飞花的每一个真人真事,他们以后的遭遇怎样,我全不知道,我只知道各人要走各人的路,环境无情,造成幸与不幸,也只能各自去面对或改变。蕙质兰心邱公子,琴剑飘零,去日苦多,在极端困境下,没有放弃努力用功,为了别人的与有荣焉;为了自己的引以为傲,邱铭笙会给爱邱铭笙、帮助邱铭笙的人知道:他们爱邱铭笙,没有白费;他们帮助邱铭笙,不会不值得!有一则波斯故事,说一个流浪者捡到一块泥土,这块泥土发出非常浓郁的芬芳,流浪者问泥土:“你是撒玛尔汗的宝玉吗?或是假冒的娜达香膏?还是高贵的异香?”“都不是,我只是一块泥土。”“那你从什么地方得到这样的芳香呢?”“朋友,如果你要我说出这个秘密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曾经和玫瑰花在一起。”邱铭笙的朋友如此,邱铭笙的朋友的朋友邱铭笙,也是如此。

看了这本书,使我想起四十年前看过的那本梭维斯特(EmileSouvestre)的《屋顶间的哲学家》(Unphilosoph’souslestoits),那踽踽独处阁楼一角的法国智者,如何以洞彻的眼神,在安贫中、在乐道里,默默记录人间的众生相。这位智者在世俗环境中,看来是“弱者”;但在精神领域中,却实乃“‘强人’也”。所谓强人,自有他自强的世界,他不在胜过别人,而在胜过自己。老子说“自胜者强”,一个智者能够胜过自己——快快乐乐地胜过自己,自适自得之下,则无处不是芬芳。波斯流浪者手中的泥土自道身有异香乃是“我曾经和玫瑰花在一起”,这泥土太谦虚了。其实没有泥土,又何来玫瑰花?玫瑰花即是泥土,泥土即是玫瑰花。邱铭笙不是别人,他只是没有双脚的你和我。这位无脚头家,失足以后,能有这么伟大的成绩展现给我们,幸灾乐祸一点说,又何尝不是好事!太史公说得好:“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智者成为“倜傥非常之人”,都因为他们能把泥土化为玫瑰花。

永不再说“我曾经和玫瑰花在一起”,蓦然回首,原来我就是玫瑰花。1992年2月13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