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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刚破晓,她就被军人的喧闹声吵醒,军人早已起床,准备出发。老彭已经醒来,正把弹药篮子交给他们。老人在厨房里,为大家煮麦粥。
  “士兵们要到山里去,”老彭说,“跟他们走最好。他们想替我们扛行李。他们认得路,可以节省我们不少时间。”
  梅玲正在穿鞋,手上的翠玉镯子碰着土炕吭吭响。
  “你何不把镯子脱下来?这样会引人注意的。”
  “我没办法,要套一辈子。”梅玲说。
  在暗光中她摸到外衣,匆匆穿上。她进院子,先在门边扣好灰棉袍。有几个游击队员坐在地上系草鞋,一个士兵正在打绑腿,首领则站起来把臃肿的中国袍子塞到军裤内。
  “你们昨晚睡在哪里?”梅玲问道。
  “就在院子里呀,姑娘。不然还有什么地方。”有人回答说。
  “你们不累呀——昨天走了一整天,又起得这么早?”
  游击队员们发出一阵大笑。“这不算什么。”首领说。他还在用力把厚衣裳塞到军裤内。他指指穿军服的伙伴说:“这家伙走了六千里,由江西到西藏边界,又随八路军到过西北。”
  “你的腿是钢做的?”
  那个军人被漂亮的少女一捧,露出天真的微笑。“一个人若要做革命志士,就要先锻炼身体。”他说,“有时候我们得用担架抬病人或伤兵走山路。脚一滑摔倒,就会落到无底的深坑里,连你扛的病人一块儿摔下去。”
  “革命志士可不自吹自擂哟。”首领和气地说。那个军人满面羞红,像小孩似的。
  吃完简便早餐,大家就上路了。早晨的空气清新宜人,东边的天色愈来愈亮,眼前山腰的颜色也改变了。梅玲发现步调快了些,但是她个子小,软底鞋和绑在足跟的腿鞘使她在石路上走得很舒服。
  他们在一座村庄歇息,村民似乎和游击队很熟,供上茶水和麦饼。谢过了他们的招待,大家又动身前进,穿过一条铁路,来到山脚下。有四分之一里的路程很像干河床,不容易通过,但是穿便鞋的游击队扛着行李一个石头一个石头跳过去。然后大家沿一条小径走,穿过不少矮丘,最后来到一间隐在山脊中的庙宇内。
  他们是在大约十点钟到达的。庙宇内大厅里全都是人,厅内正上着政治训练课程。一个留短发、穿灰制服的胖女孩站在镀金菩萨的前端,正在训话呢。群众都穿着蓝色农夫服装,和一般的不太一样。很多人蹲在地上,也有人倚墙、倚柱而立。这位少女似乎很会对农民群众讲话。她的声音又大又粗,但是一说到“切断通讯”,她的发音太有力了,以至于大家真的在想象切断的铁路、电讯和电话。她说话带有阳刚之力,把听众完全吸引了。
  在庭院走廊上有很多男女学生,也有手牵手在树下散步的。他们面色愉快,举止如此喧哗,几乎引起优雅社会的反感。他们的穿着混合了新奇和朴实的特色,半军半民,半西半中,以至于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杂乱无章,尤其男女不分。男青年穿衬衫,短裤和皮鞋。有些女孩子头戴小帽,身穿大口袋的棉袍,打绑腿,穿草鞋。有人穿着咔叽衬衫和漆黑布裙的学生服,加上束带袜和布鞋。少数还穿着长袍。梅玲看到一对年轻人坐在石头上,正辩论得起劲呢。另外一个男孩子正在吹口琴。一位少女的短发由帽缘滑出来,口袋里露出一支自来水笔。有一位女生挂着手表,却穿草鞋,戴宽边的农夫帽。说来令人不解,也难以相信,这一代竟完全离开家,脱出社会传统,逃开个人的命运,被私人环境所驱使,或者被一个高贵的理想所推动,要在这个宇宙中建立崭新的生活,大家聚在这里追求灵魂的自由。一切都坦率、单纯、现实而合理。短发不只是一种发型,也是一种方便。他们正要开始全新的生活,仿佛人类文明从来就不存在似的,只有手电筒和钢笔例外。他们爱穿什么就穿什么,爱想什么就想什么,想到了就直接说出来。如果他们找的是精神自由,他们已经找到了。
  梅玲和老彭被带到庙堂的一个房间,那是地方总部的办公室。行军床边有一张桌子和几张木凳,一个高个、面色黝黑,年约三十岁的男子站起来迎接他们。梅玲觉得,以他的权位来论他算相当年轻了。
  “彭同志,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你有什么计划?”
  老彭把计划说出来,军官告诉他们,两条线路上都有激战发生,但是答应研究看看。
  他以大忙人的姿态坐下来,显然对自己的计划要比眼前客人的问题更加关切。“敌人正沿两条铁路往下攻,”他解释道,“他们会占领干道,我们必须像毛细血管,把他们的血液吸出来。敌人到哪里,我们也到哪里,事实上,敌人进城后,我们更容易组织乡间的人民——等大家见过他们的兽行以后。那是我的经验。”
  他说话充满安详的信心,却没有一般军官的派头。他穿着棉制服,没有挂级别徽章,看起来就像农夫似的。现在他似乎轻松下来,看看梅玲说:“你为什么要去上海呢?这边有趣多了。”
  “但是我必须到上海去见一个亲人。我们怎么走法?”
  “用脚走哇。”他笑笑说,“你如果运气好,我们也许能替你抓一匹敌人的战马。说不定你要在这儿等几天,我们经常有人到南方去。同时,你可以和其他女孩同住一个房间,我带你去见李小姐,喏——他们正在唱歌呢。”
  年轻的毛军官陪他们出了院子,向大厅走去。群众正在唱一首军歌。
  “他们唱的是什么?”
  “《游击队之歌》,”毛先生答道,“这是我们最先教授的一些项目之一。”他指着领头的人说:“那就是李小姐。”
  当他们在半小时前进屋时,带头的少女曾经转头看看梅玲,但是现在她正领头全力指挥唱歌。大家似乎唱得很起劲。不过现在有很多人转头注视身旁的这位美女,歌声几乎中断了,只有前排几个人继续唱。
  李小姐用一根看来像和尚用的鼓棰敲敲桌子。
  “怎么啦?”她大声说。
  现在大家完全停住了。男士们看看梅玲,又看看他们的老师。后者一再地拍桌子。
  “现在开始再来一次,把字念准。没有吃没有穿——”
  “自有那敌人送上前。”大家吼道。
  “没有枪没有炮——”
  “敌人给我们造。”
  “现在再从头开始。”
  这次他们唱得比以往更起劲。唱完,李小姐用她那沙哑的男音说;“在我解散你们之前要问几个今天和昨天学过的问题。”
  “我们为什么打仗?”
  “保卫我们的国家!”大家吼道。
  “我们国家有多少年的历史?”
  “四千年。”
  “我们和谁打仗?”
  有人叫“日本”和“东洋鬼子”。
  李小姐似乎不太满意。一个蹲在前面的人喊出:“日本帝国主义!”老师才点头认可。
  “是的,日本帝国主义。”她重复地说。但是下面有人嘟哝说话,表示他们不太懂。
  “敌人进攻我们要如何?”
  “撤退。”
  “敌人撤退我们要如何?”
  “进攻。”
  “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进攻?”
  “攻其不备,出奇制胜!”
  “我们最重要的原则是什么?”
  “团结人民群众。”
  “中国要怎样求胜?”
  “切断交通。”
  “还有一个问题,我是你们的老师吗?”
  “不,你是我们的同志。”
  全体解散,大家看来都像快乐的孩童。李小姐转向客人,司令介绍老彭和梅玲,告诉李小姐带梅玲到房间去。
  他们很早用晚餐。梅玲身边坐着一位十分文静的少女,显然是乡下来的,话中有北方口音。梅玲问她家住在哪里,她只说是天津附近的人。这个少女要和梅玲共卧一床。她圆脸,有点黑,黑眼中有着渴望、饥饿的光芒。身穿一件旧的农夫衫,露出结实发红的手臂,决不可能是学生。其他女孩子没有人和她说话,梅玲在新团体中也有点不自在,宁可和她谈话。
  晚饭后她问两人能否一起散步。一条走道由寺庙通向空地附近的一条幽径和一片小树林。沿着曲径向前,她们来到一块岩石边,坐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梅玲问她。
  “玉梅。”
  “我叫梅玲。你要参加游击队?”
  “我想是吧。”她的语气并不肯定。
  “你怎么会来这里呢?”
  “这是偶然,我没别的地方可去,日本人。”她非同寻常地强调最后一句话。“你又为什么来这儿呢?”
  “也是因为日本人。”梅玲说。“告诉我你怎么来的?”
  “我是跟叔叔由天津逃出来的,我们沿长城走,有个游击队正在招人,我叔叔就参加了。他被派到冠县,从此我就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已经三个礼拜,可能他被杀了。”
  “你几岁?”
  “二十一。”
  “你结婚了吗?”
  女孩子点点头。
  “你丈夫呢?”
  “他被鬼子杀死了。”
  “在战场上?”
  “不,我结婚才一个月,七月日本人来到村子,其中一个士兵进来了……真无耻。”少女满面通红,梅玲明白了。“我丈夫想救我,被刺刀杀死了。”
  “你如何逃走的?”
  “鬼子离去……事后,我想死,但是叔叔说我丈夫是家庭唯一的继承人,也许他已有儿子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们能否分辨?我从未对别人说过此事。”
  “分辨什么?”
  “分辨出鬼子的小孩和中国小孩。”
  突然间少女泣不成声:“分得出来吗?只要有人能确定……我会折磨他……天哪,我要怎样折磨他!如果没人分得出来,最好别让孩子出生。”
  少女身体颤抖,眼露凶光。“我怎么办?”她重复一遍说,“不过如果是他的孩子,那就是他在世上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了。”
  梅玲无法安慰她,或者甚至是合理的答案。“鬼子来之前,你怀孕没有?”
  “没有,我怎么知道呢?那是我们的蜜月哩。”女孩平静些,继续说下去。“不过是鬼子的娃,我会知道的。”
  “你知道你丈夫的容貌。如果小孩像你丈夫,你就知道是他的骨肉。你必须有耐心。”
  “如果不是,你认为我会养一个鬼子的小孩吗?”
  “你不用担心。如此不正常的行为不会有孩子的。要阴阳调和,才能有孩子。”
  “你能确定吗?你有过孩子?”
  “是的。这是真的,除非阴阳调和,你不会受孕的。你若怀了孩子,相信我,一定是婚生子。”
  梅玲只想缓和她的畏惧,尽管自己也没多大信心。
  少女的脸色渐趋开朗,仿佛放下心来,但是仍想寻求更多保证。
  “你爱你的丈夫吧?”梅玲温和地说。
  “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呢?我是新娘。你可曾听说过新娘和新郎头一个彼此就不相好的?”少女的眼睛一度充满野性,此刻却是柔思无限。把秘密告诉梅玲,发现反应,又有同情心,少女就开始依赖她了。“你要离开我们?”她突然说。
  “是的,去南方。”
  “让我跟你走。”
  梅玲忘记了自己的烦恼。“我和彭先生同行,他是一个奇妙的好人。不过我们要去上海,必须穿过战区,你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有过我这遭遇,死反而是解脱呢。”
  “别说这种话!”梅玲叫道,“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也许就在这几天。如果你真想和我们走,我和彭先生说说看。”
  少女现在察觉到自己是对一个小时前尚完全陌生的小姐说话,同时她看到梅玲的美貌和好衣裳,几乎后悔说了那些话。
  “噢,你是幸运的人,”她说,“你有亲人和金钱。我只是个可怜的乡下姑娘。”
  梅玲温柔地看着她:“你说我幸运?等我告诉你我的故事,你就明白了。”
  正是日落时分。少女说她们该回寺庙了,房间里没有灯,玉梅说她们如果迟到,李小姐会骂人的。
  “你怕李小姐?”
  “嗯,她会骂人。她不了解我,还怪我不快活。”
  “你没告诉她你的事情?”
  “我何必告诉她?我不敢让她看到我的眼泪。”
  由于彼此有了新的了解,以至于那天晚上两人同躺一床。一个小房间两张床住四人。她们在黑暗中脱衣,尽可能把东西摆好。另外两个是女学生,各有一个爱人,她们正兴高采烈地谈着恋爱、文学和战争,梅玲和玉梅静静地躺着,只低声说话。
  “我不懂她们,”玉梅说,“你能看和写吗?”
  “会。”
  “她们说些什么?”
  “她们现在谈现代世界的女权。”
  玉梅不懂“女权”的意思,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等另外两个女孩子停止交谈了,她才对梅玲低语。
  “你还醒着?”
  “我睡不着。”
  玉梅握住梅玲的手,放在她肚皮上。“你想是三个月还是四个月了?现在是十月。我是六月初结婚的,你怀孩子的时候是这样吗?”
  “我说不上来。”梅玲低声说,“不过别担心。是他的孩子,我敢确定。”
  她们两人都装睡,但是没有一人睡着。梅玲躺着,尝试去搜集一天杂乱的印象,然后又试着不去想它,只想博雅。少女的故事烦乱了她,她自己的身世回忆也像离谱的梦境般重返。然后她听到少女在她身边哭泣,此刻明白她眼里的凶光了。
  “你一定要多保重。”梅玲轻声说。但她已经知道自己决不能留下这位无助的少女。
  第二天早晨,梅玲告诉老彭有关玉梅的事情,并介绍给他,他也视为理所当然,如果少女要跟他们走,不能拒绝帮她,他说他会向司令谈。
  午餐后,梅玲随老彭去见那位军官。
  “我一直替你们注意这件事,”他说,“日本人沿着两条铁路正向南推进,两条线路间有激烈的战争,日本兵也很多。整个地区都有我们组织的游击队。如果你一个人走倒十分简单,但是带着像这样的年轻小姐——”军官看看梅玲。
  “是的,我负责她的安全。”老彭说。
  “在郑州附近会碰到真正的战斗,我想以下的火车也不可能让平民使用。你何不走路到天津再乘船呢?现在那个方向日本兵很少,我可以安排骡子或草驴,还会给你我们地区的通行证,每一个重要的大站我们都能派向导给你。那条路安全多了,也快多了。”
  军官的口气很诚恳。老彭看看梅玲,她曾告诉过他不愿再进入沦陷区。“我不怕战斗,”梅玲说,“我们若不走天津,要多少时间?”
  “谁知道?”老彭说,“对我,这无所谓,反正我要去内地。你不是希望能尽快到达吗?”
  梅玲点点头。
  “那我们就走天津吧,只要两三天的时间。”
  她的异议似乎被征服了,但是害他脱离原来的路线,她觉得不好意思。“我若不跟你一道,你要怎么走法?”她问道。
  “沿铁路直抵汉口。我们的军队很快会撤出上海地区。但是现在带你去上海是我的责任。”
  “你能不能和他谈谈玉梅的事情?”梅玲低声地说。
  老彭又转向军官。“有一个女孩子想跟我们走,行吗?”
  “她叫什么名字?”
  “玉梅,她在这里没有朋友。”
  军官想了一会儿,“如果她叔叔回来,我该负责的。不过也许他死掉了。”
  “拜托,毛司令。”梅玲开口说。
  “毛同志。”军官纠正她。
  “毛同志,她病了,在这儿又不快乐。我又不能像这样般把她丢在这。”梅玲央求道。但是军官说:“我恐怕无法答应,她叔叔说不定会来找她。”
  他们回来,把军官的决定告诉玉梅。她痛哭失声,听说他们要去天津,她说她认得路,也许甚至还能看看她自己的村子。
  “现在你的村子也许一个人都没有了。”老彭说。
  “没关系。老爷,小姐,让我跟随你们到任何地方。”
  老彭被她的眼泪感动了,就对她说:“跟我来见司令。如果你在他面前痛哭,也许他会答应。”
  她再度哭求,军官说:“你叔叔回来,我要怎么说呢?”
  玉梅停止哭泣,她用农妇下了决心的语气说:“就算叔叔回来,他也无法养我。”
  老彭把军官拉到一旁,告诉他少女的情况:“她需要人照顾,否则她会绝望。”
  “你从现在起要照顾她?”军官问道。
  “你若愿意,我可以签一张证明。”老彭说。
  如此老彭签了一张证明,玉梅也签了一张,但由于她不会写字,就握住笔在他们写的名字外面画了一个圆圈。
  “这是对的,我想,”军官说,“反正我们都是难民,有你照顾,算是她的幸运。更可能的,她叔叔已经死了。我只能给你们两匹驴子,你们之中有人得走路。”
  “我可以走,”玉梅说,此刻她的眼睛发亮,几乎美极了。“让我谢谢你。”
  “明天天一亮我就替你安排向导和牲口。”军官以结束一项会谈的音调说。
  梅玲和老彭出去散步,留下的玉梅虽然孤单却很快乐,但是山风凉爽宜人。他们由庙门出去,沿着走道向前。
  梅玲想起玉梅,就说:“我们不能留下她,她的遭遇曾经有千百位妇女碰到过。”
  “我很高兴你想带走她,”老彭说,“我真的不了解你。”
  “我们相互还没足够的认识,对不对?”梅玲体贴地笑笑说。
  他的心智停顿片刻分析她。那夜博雅带她来,她的美丽就曾令他有点眼花。但是老彭并不年轻,女性美对他来说是浮浅而遥远的,以之作为保护的帘幕,使人看不到内在的自我。他认为第一次见面之后的头几天,正是美女最艰难的考验。等我们挑剔些,不那么专心钦慕一个美人,我们就会发现几个小缺点,笑姿或习惯破坏最初完美的印象。我们通常在第三天就修正了一个女人的印象,在我们的天平上有些人降下一点,有些则升高一点。就是这种无心的亲切,在时间中所显露的片刻心境和表情,而非脸上的比例——决定了我们更喜欢一个女人,或是对她减少好感。梅玲随他在这种山区旅行,身穿棉衣,已顺利通过了这些考验。她似乎烂漫天真,带有放纵的意味。她不像良好出身女孩那样保守,然而当她对玉梅说话时,声音既热情,嘹亮又温柔,使得老彭喜欢她。他也感受到博雅说过的幻梦感。也许由于是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风儿将头发吹到她的脸上,她停下来整理。
  “博雅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她问道,把手滑入他手臂。她的声音温暖又亲密。“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告诉我说。”
  “我想是吧。”
  “你对他看法如何?”
  “我想他有聪明的心智,远超过一般人。”然后他又说,“可惜他和太太合不来。”
  “她真该崇拜这种丈夫。”梅玲热情地说。
  “他有他的缺点。他对她不忠心,一个男人必须对妻子忠心。”
  “我知道,他舅母罗娜告诉我了。但是通常这都怪妻子不好,你不以为吗?”
  老彭突然直言说:“你认为从他太太手中把他抢来对吗?”
  梅玲把手抽回去,“他告诉我你赞成。”她简短地说。
  “在这种情况下,我赞成。”他回答说,“否则,我不会负责照顾你。我是问你自己想过没有,我们必须随时确定自己的行为没有错,不是吗?”
  “做得对!”梅玲有点不耐烦说。“要做得对总是如此复杂。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做对了,人们说你错。有时候你搞不清,就想做错事来确定自己做得对。我从未对博雅说过这些。但是你很和善,我可以对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
  这种问题既突然又意外,老彭稍停下来看她。
  “怎么?”他问道。
  “因为博雅喜欢我,我就坏吗?因为男人通常都喜欢我?”
  “世界上没有坏人,”老彭说,“没有坏人,也没有坏女人,我们不能乱评断,你若把博雅从他太太那儿抢过来,我想大家会说你坏。”
  梅玲现在觉得,如果有人了解她,那就是老彭。和他在一起,她觉得很自在,和博雅却没有这种感觉。博雅也许会批评她,老彭决不会。她想谈话,然而内心却感受到颤栗。
  “我猜博雅和你谈过我吧?”
  “没有——只说他赞赏你——非常地。”
  “他说他赞赏我哪一点呢?”
  “说你又甜蜜又纯洁。”
  她笑了:“我告诉他我结过婚了。”
  梅玲引导老彭来到一个阴凉的角落,在路边的一堆密林上。
  “彭大叔,我们坐下来,”她敬爱地说,“在告诉他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你好心,你会了解的,我并不甜蜜,也不纯洁。以前我不在乎自己是个怎样的人,现在我在乎了——非常地。我担心博雅也许会不谅解。我能告诉你吗?”
  “当然。”
  她要求老彭坐下,他顺从了。然后她自己坐在他旁边的岩石上,迟疑地说:“我说话时候,你不要看我……你对一个曾经和好几个男人同居过的女人有什么看法?”
  “咦,那要看情形而定。”老彭说。
  “如果一个男士爱上一个女人,她以前又曾和别人同居过,会不会有什么差别呢?”
  “有些人不喜欢,你不能一概而论。”
  “如果博雅知道我曾经和别人同居,你觉得他会有所不同吗?”
  老彭低着头倾听,只说:“你是指由于你以前的婚姻?”
  “不,也不尽管我曾经做过人家的姘妇。”
  她又停下来,偷看老彭严肃的面孔。然后她突然坚决地说出来:“是的,彭大叔,我做过姘妇。男人是否瞧不起姘妇?”她摇摇头。“喔,女人都是,所有女人想正式结婚。但是有时候,她们做不到。我的第一次婚姻并不好,我只得逃走。我婆婆给了我六百元钱,叫我走。我怎么办呢?我带了六百元到天津,在一家舞厅工作。我得赚钱生活,年轻女孩子做那种工作很自然又轻松。我对婚姻厌倦了,我有我的爱慕者,我很成功,也不去找其他的工作。我不必知道任何事,去学任何东西,只要年轻吸引人就行了,男人也只希望舞伴如此。我必须微笑,露出愉快的面孔——但那是工作的一部分。舞厅做事的女孩子就像一件公共的财产,谁买票,就得陪谁跳。跳舞对我来说很容易——她们都说我是好舞伴,我赚的钱是别的女孩子的两倍……但是我讨厌它。后来有人开始给我钱,送我礼物,然后劝我别跳舞,跟他同居。彭大叔,你会说这是错误的吗?”
  “我会说是很自然。”
  “我以前厌恶几类的男人,所以舞后我总想用刷子将自己刷干净。同时还有一些我必须听的笨话!所以我就答应了。”
  “你爱他吗?”
  “不,但是他快乐、清洁,我喜欢。我享受一种隐私感,仿佛我的身体又属于自己了。就像一个假期,或一种升华。他有求必应,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似乎富足快乐。我对他很好,直到他太太发现了他签给我的支票。他只得离我而去。我不能告诉你那位太太对我说了什么侮辱话。”
  “那你怎么办呢?”
  “喔,我得谋生活。事情接连发生,我始终很幸运。他们都很好,但是谁也不能娶我,他们都结过婚。不过一切都很容易,我有一段美好的时光。但是我始终不满足,我开始想正式结婚。有些人曾带我出去,有些人则否。男人会带太太到任何地方,却不肯带情妇出去,尽管他们说有多爱她。有一天又突然觉得,情妇就像司机,太太却像车主。谁不想占有她所驾驶的汽车呢?我享受替男人买东西的乐趣,买袜子、手帕和领带,想象自己正为丈夫买这些。然后我突然体会到他不是我丈夫,永远不是我的。大家都说情妇的目的是要钱。但是所有男人都告诉我,他们爱情妇甚于太太,有时候情妇也比太太爱他们。我混淆了。太太一生受保护,分享丈夫的财产,却不必工作来报答。情妇所得远比太太少,却被当做淘金女郎,也不管她多爱那个男人……”
  她停口气,看老彭没说话,又接着说下去:“后来我有了孩子,看起来此刻将是永久性的了。我养育婴儿,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家。我是母亲,和别的母亲完全一样。’但是小家伙两个月就死了,于是我不在乎什么了。我折磨自己,也折磨他……所以他也离开了我……你明白吗,我也像其他女子一样需要一个自己的家?我还年轻,我必须在不太迟的时候趁早找一个男人……我又有了一个机会,一个年轻人狂恋着我,他要娶我,也能使我快乐。但是他从小由父母订了亲。他把我的一切告诉父母,说要解除婚约,女方听到这个消息,他的未婚妻——一个很普通的少女——跟她母亲一起来求我。如果我心狠一点,我可以达到愿望和胜利。那个人要的是我,而不是她。但是那个女孩子看来如此可怜,她母亲哭着说,他们家极有声望,解除婚约会失面子。我屈服了,就叫我那年轻人去娶她。”
  她又停下来看看老彭。
  “现在你都知道了,会不会改变对我的观感?”
  “一点也不。你没有亲戚帮助你,劝告你吗?”
  “母亲死后就没了。告诉我,彭大叔,当一个女人全心爱上一个男子,她以前的事有没有关系?”
  老彭转头看她,看见她垂着脸,充满温柔的热情,同情她,声音很温柔。
  “一点也没有关系。”他说。
  “我想是没有关系,我可以给博雅一份纯稚、真实的爱。你了解一个女人的心思吗?她爱的时候真想做任何事,舍出一切,以使对方快乐,那份爱还不够吗?”
  “够了。我了解你,因此博雅也会了解的。他父母死了,他又是心智独立的人。我不认为他的亲戚能够影响他。最重要的是别叫他以为你是为财富而嫁他的。”
  “他的财富?”梅玲十分诧异地甩甩头,“谁说我要他的财富?”
  “没人说,但是人们也许会这么说。”
  “我何必在乎别人说什么?”
  “那就对了,”老彭说,露出松懈的笑容。“你们决不能互相猜忌,那可保证你们的爱情。梅玲,虽然你说了所有的事,我觉得你仍是一个年轻而纯洁的女子。你还不知世事,我希望你永葆赤子之心。”
  “我猜,”梅玲沉思说,“即使我们结婚之后人们也会谈论的。我真讨厌女人的闲话!”
  “你不喜欢女人?”
  “我自己是个女人。但是我真恨太太们!我见过几位太太,看到她们邪恶的笑容以及她们看我的可怕眼神。除了她们有父母替她们找的配偶,我是和她们如此不同吗?如果男女彼此相爱,要生活在一起,又关他人什么事呢?”
  “女人都不喜欢漂亮的女人,”老彭说。“但是你也得要看看社会的观点。婚姻是恋爱,也是事业保障与生儿育女。太太们是以生意的眼光来看婚姻的。”
  “我就恨这些,”梅玲热烈地说,“难道没有一个地方能让相爱的男女单独、快乐地在一起?”
  “像一对鸟儿。”老彭评论道。
  “是的,像一对鸟儿。为什么女人都这么小气?”
  “为什么男人也这么小气?你还年轻,不知道男人对男人的残酷。你不知道此刻内地有多少痛苦和悲剧存在。想想玉梅,谁害了她?一个男人,一个同类。但是我们可以稍微安慰她,让她快乐些。”
  老彭缓慢、悲伤的声音以及他诚挚的音调提醒了梅玲,她想到的只是自己的幸福。这里有一个慷慨的灵魂,亦想到别人。
  “难怪博雅如此佩服你,彭大叔。如果我们三人能继续在一起,终身为友,那该多好。”
  她站起身,他也站起来,她又把手滑入他的手臂里。
  “如果我失去博雅,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你想我该不该告诉他一切?”
  “告诉他一切,他会谅解的。”
  他们又走上人行道,老彭看到他的鞋带松了,就弓身去绑。
  “让我来。”梅玲温暖地说。她跪了下去,老彭看到她弓身在前,美丽的白指尖熟练地打一个结,又再牢牢地打了一个。
  她站起来说:“我教你一个技巧,打好第一个结,抓住任何两端再打一个结,就永远不会松开了。”
  “你如何学来的?”
  “有一个男人打给我看过。”她满脸通红地答道。
  老彭一本正经,有点困惑。尽管他持自由观点,却不再把梅玲当做良家少女了。当她弓身去系他的鞋带,似乎也带有感情。老彭是男人,他禁欲是归因于忌讳和习惯,并非感官失灵。他从来不受人诱惑,因为他始终用笼统的眼光来看女人以保卫自己。但是梅玲已经向他打开她身体的秘密,他无法再用笼统的眼光看她。她信任和亲密的倾诉,使彼此更接近了。他忍不住想道:“难怪博雅爱上她,她好甜蜜,好热情。”但是传统对他有着压力,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带她去上海会见博雅。这种古老传统的作风就是“朋友妻,不可欺”,他不能让其他念头进人脑海。所以他谈到外在的事物。
  “你骑过驴子没有?”
  “没有,一定很好玩。”梅玲笑笑。
  “喔,不会太难。我想我们要像农夫一样出门。”
  “玉梅可以帮大忙。万一有人问我们,她会说到自己的村庄去。”
  “是的,只要我们有机会解释。你呢?”
  “我们可以扮做她的亲戚。你可以扮她父亲,我扮姐姐。”
  “那也不容易。谁一眼都可以看出,你不是乡下人。你若不是女的,我会放心一点。”
  “我可以改妆吧。”
  “你的头发和脸蛋,我看没有法子。”
  “我有主意了。”梅玲欢呼道。“你扮做去天津的商人,我做你的儿子,玉梅当佣人。我把头发塞到北方的毛边高帽里,把耳罩拉低。也许你可以向这里的男人要一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