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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红色石竹花

一朵红色石竹花把我的回忆引到万里外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去。

这一朵花在衣箱中已经放了好多年,同一条蓝领巾在一起。花瓣已经枯萎,但是红色未褪,清香犹存。看到它还能令人依稀想见当年风姿。

看到它也能令我想到当年那一个面颊同红色石竹花一样红的、脖子上系着蓝领巾的德国少先队员。

我同她会面完全是偶然的。我们正在参观德累斯顿的少年宫。因为是在早晨,这一座宫殿的小主人都还没有来。我们走在里面,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甚至呼吸的声音,自己的脚步声在里面往复回荡,仿佛走在深山幽谷中。

然而,在寂静中,我却蓦地听到了仿佛从极远极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小孩子们说话的声音。虽然听起来像是隔着一重山,但是它毕竟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带来了一点生气,我颇有空谷足音之感,心里无端兴奋起来了。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们终于在一个大厅里碰了头:原来是一群系着蓝领巾的德国少先队员,由一个教员领着,来参观这一座少年宫。她们看来岁数都不大,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每个人都有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双颊红艳得像院子里盛开的红石竹花,说话叽叽喳喳,活像是一群黎明时分迎着朝阳唱歌的活泼的小鸟。

她们看到了我们,声音突然沉默了,都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我们。教员看到情况不对头,赶快出来解围。他告诉我们:这些女孩子都是离城比较远的一个乡村里的小学生,今天趁假期进城来参观。在过去,他常常对她们谈到新中国和中国人民,她们都热爱新中国和中国人民。但是,真正见到中国人,今天还是第一次哩。

我听了觉得很有意思,就笑着跟她们打招呼。语言相通显然产生了很大的作用,解除了她们的拘束。她们又快活起来,叽叽喳喳,又像是一群黎明时分的小鸟了。

我问她们问题,她们都争着回答。有一个女孩子,个儿比较高,梳着两条短辫子,碧眼金发,高鼻皓齿,一笑腮上就出现两个酒窝。她似乎特别高兴。我就问她:

“你知道中国离这里多远吗?”

“知道。比我们村离德累斯顿还远哩。”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

“你知道中国在什么地方吗?”

“在东方。老师说,要爬一座山,过一条河;再爬一座山,再过一条河。走呀,走呀,走到最后,就到了中国。”

我听着不禁笑了起来,就对她说:“中国的小孩子都愿意同德国的小孩子做朋友。你们刚才说,中国离开德国很远,其实是很近的。因为我们的心挨在一起。”

小女孩们听了,显然活跃起来。那一个高个的女孩子在自己脖子下面摸索了一阵,还没有等我来得及注意,一条德国少先队员戴的蓝领巾已经套在我的脖子上了。

我掏出日记本,请她写一写自己的名字。她毫不迟疑,提笔就写道:

我们向中国的儿童们和少先队员们致敬。我们感到同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

迦尔门·艾香德

这样小的年纪,写出了这样的话,我真正被感动了。我答应她,一定把她这一片美意转达给中国的儿童和少先队员们,就同她握手告别。

我们又参观了几间屋子,正走出门口要上车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我,我回头一看,是小迦尔门。她手里举着一朵鲜艳的红石竹花,匆匆忙忙地塞到我手里,转身就跑了。

这一朵小小的花拿在我手里,我仔细观察了它一下:花瓣重叠,颜色鲜红,衬上青枝绿叶,宛如美玉雕成。我陡然觉得它重了起来,它仿佛把成千上万的德国少先队员的隆情厚谊都集中起来,世界上没有任何秤能衡量出它的重量。我郑重地把它同那一条蓝领巾包在一起,带上了飞机,飞越万里,带回国来。

它陪我过了一段兴奋愉快的生活,转瞬就是六七年。今天又在无意中找到了它,勾起我这一段回忆。屈指算来,小迦尔门大概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了,可能已经在工厂里或农村里工作,也可能已经入了大学了。她还记得不记得我们那一次的偶然的会面呢?我相信,她同我一样,是不会忘记的,而且我还相信,总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

1962年10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