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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于是我先去饭店门前的停车场找老纪,老纪正在车里听北京交通台的广播。他说我不吃了,我在车里等你们。我又回到咖啡厅。潘小伟已经在那里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着等我。那咖啡厅的名字叫“夏之原”,里边有许多绿色植物,朝南一面墙全是落地的大玻璃窗,外面便是一片宽阔的绿地,绿地的尽头栽了些细嫩的小树,树叶都被五月的太阳热烈地照透。早餐的时间已经过了,客人已经很少,潘小伟独坐在窗前,全身被耀眼的阳光笼罩着。头上修剪得既整齐又新潮的短发,也被灿烂的光芒涂得朦胧,衬着他白白的脸,笔直的鼻子,红红的嘴唇,像油画一样华丽。我记得那是一个十分安静和温暖的上午。
    第11次谈话
    海岩:上次我们谈到你和潘小伟去了亚洲大酒店的“夏之原”咖啡厅,你特别描绘了一下那个上午,说到那些宽大的落地窗,说到窗外的绿地和树木,还说到灿烂炫目的阳光。好像你对那个晴朗的上午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记忆和非常怀恋的印象。
    吕月月:对,那个上午我记得很深。
    海岩:为什么呢,有什么特别值得记住的东西吗?
    吕月月:说不清楚,反正我印象很深,也许是因为独坐在阳光中的潘小伟,他那时的形象突然给我一种视觉上的特殊的感受,也可能是因为那天我们彼此谈到了自己的许多往事和对未来生活的种种设计。那天我们的心情都很好,好像不约而同地愿意倾诉也愿意倾听。
    海岩:你们主要谈了些什么话题?
    吕月月:先是他问我的经历,老家在哪里,在哪里上学。我简单说了说我的母亲。对我父亲,我只是说他早几年病死了。我祖上占山为王种大烟这一段,也没说。因为我的祖辈无论是绿林好汉还是胡子土匪,在潘小伟这种刚刚从美国念完大学回来的纯都市青年的眼里,很难把我这样一个女孩子和这种啸聚山林的家族联想在一起,尽管他自己的身上也流淌着黑色的血液。
    后来我又问他在美国学的什么,他说他学酒店管理。他说这是他父亲临死前给他指定的专业。
    “父亲希望我今后成为一个管理人员,不做生意,不搞公司,不参与政治,他想要我做一个凭本领挣工资的白领,一个平平安安生活的普通人。”
    “那他为什么不让你大哥也和你一样,也学一门专业呢?”我问。
    “兄弟两人,总要有一个人子承父业吧,总不能把公司交给我姐夫他们吧。”他答。
    我又问他:“你们潘家,是不是仇人很多?”
    他说:“可能吧,我父亲在世时还好,后来我就去台湾上中学,又去美国读大学,很少在家,也不问家里的事。直到这次大哥和天龙帮伤和气动了手,我才知道大哥和冯老板互相不开心已经有很多时间了。”
    我问:“你母亲还在吗?”
    他说:“母亲还在,身体不好,很少出家门。哥哥姐姐对我很好,姐夫也对我好。姐夫是父亲公司里的一个经理,很能干的。现在替我大哥做事。”
    说完他自己,他反问我:“打算做一辈子警察吗?”
    我说:“没想太远。”又问:“你呢,你想干什么,就准备学以致用去做酒店经理吗?”
    他想了半天,说:“也许吧。虽然哥哥姐姐对我好,妈咪也疼我,但我总是觉得很孤单。这个家我不会待下去的,他们总是和人家打来打去。连我小时候的朋友现在也不敢和我多来往,怕不安全的。在香港,只要人家知道我是潘家的人,都要敬而远之,让人好难过的。我妈咪答应我移民到加拿大去,已经派人给我办理入籍手续了。现在去加拿大做投资移民很方便的,那里气候环境挺不错,华人多,也没什么种族歧视之类的问题。我在美国上学时去那里旅游过一次,风景很美的,我家在多伦多开了几个餐馆,生意还不错。”
    我问:“你哥哥姐姐同意你去加拿大移民吗?”
    他说:“他们也希望我去的,他们现在也拿了加拿大护照,怕一九九七年中国接管香港以后不好办,所以早早就办好了这些事情。他们也不希望我参与公司里的生意,特别是我姐夫,很怕我参加进来使他在公司里的地位受影响。其实我才不会去管他们的事呢,我才懒得待在香港。”
    海岩:从潘小伟的这些话中好像可以看出来,在这些黑社会家族的成员之中,也还是有很多复杂的利害关系的。
    吕月月:可能是吧。也许正是由于潘小伟年龄小,不参政,又与人无争,所以家族里的人才都能接受他。他后来还和我说起过一个很有趣的故事。那是在他刚毕业回到香港不久,有一次去浅水湾游泳,一位四十多岁的珠光宝气的富婆看上他了,和他搭讪,问他是上学呢还是已经上班了,他说自己现在既没上学也无工作,于是那富婆就叫她的一个跟班来和潘小伟谈条件,想请他给那富婆做经纪人,月薪开到二万五,这在香港对一个二十来岁没工作的人来说,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了。
    海岩:经纪人是干什么的?
    吕月月:我也是这样问潘小伟,他先是笑,反问我:“我要说了你不会取笑我吧?”简直是个孩子,我说不会的。他又笑,说经纪人你真没听说过吗?我说真没听说过,他说:“经纪人就是男妓呀!”
    海岩:啊,我还以为是让他替那富婆跑业务拉生意呢。
    吕月月:我原来也以为是生意场上的掮客之类,他跟我一说我才懂。香港一些有钱的太太,老公长期在外,自己就找个漂亮小男生来陪,这种人就叫经纪人。他们称女雇主为师奶。替她打理房间,收拾家务,外出时做跟班保镖,到晚上就陪床共枕,满足主人的欲望。
    海岩: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那潘小伟怎么跟这富婆讲呢?
    吕月月:他们正谈着,正好潘家的管家开车接他来了。那富婆一看,来接这位帅哥的竟然是辆闪闪发光的劳斯莱斯,顿时知道自己找错了人。她的那个跟班的恰巧还认识潘家的管家,更吓得面如土色。如果这事潘小伟发作起来,让他大哥知道,居然有人胆敢拉潘家的人去当“鸭”,这富婆恐怕就要倒霉了。
    海岩:你和潘小伟两人在咖啡厅里喝着咖啡这么闲聊,纪春雷在外面不等急了吗?
    吕月月:其实也就聊了一会儿,后来我们出来找纪春雷。原定当天的计划,是去八达岭和十三陵,纪春雷说都快吃中午饭了,恐怕去不了那么远了,是不是换个近些的地方。我征求潘小伟的意见,潘小伟问北京有没有迪斯尼乐园之类的去处。我建议去石景山游乐园,潘小伟说行。我想着前几天晚上去王府饭店那场风波的前车之鉴,便又问老纪,像这样临时变动去向要不要请示一下队里。老纪说用不着了吧,无非是去一趟游乐园,转一圈咱们早点回来不就完了吗?我遂放心,于是上路。
    另外,我忘了说,在我和潘小伟喝咖啡的时候,并不仅仅是纪春雷一个人在等我们。在饭店停车场里,距纪春雷的那辆桑塔纳轿车不远的另一个车位里,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里边坐着几个人,也是在等我们的。
    海岩:谁呀,也是你们队里的人吗?
    吕月月:不,是李百胜他们。
    海岩:我的天,当时你们不知道吗?
    吕月月:当时我们全然不知这辆车在跟踪我们。中午饭我们是在路上找了个地方吃的,到石景山游乐园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了。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来玩儿的人很多。老纪看门口的停车场满了,就把车停到附近一个大厦的地下车库里去了。
    那是一个非常巨大深至三层的地下车库,可能也是星期天的缘故,在大厦里办公的各个单位的公车都没开出去,所以这里同样车满为患。我们开着车在里边转来转去,好容易才找到了一个空着的车位。我们把车倒进去的时候,谁也没有留意那辆黑色的奥迪就从我们眼前缓缓无声地开了过去。
    我们三人下了车,想乘电梯上到首层,但电梯似乎也过星期天去了,按了半天不见动静,整个车库见不到一个工作人员。我们沿着地上的白色顺行标记转着圈爬到车库的门口,又步行了七八分钟到了游乐园门前,老纪去买了三张票,我们一起进去。潘小伟对游乐园的规模和设施的水平大感失望,说与美国的游乐园无法相比。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地登缆车上“贼船”,玩得不亦乐乎。我是头一回进这种游乐园,觉得挺新鲜,只要是潘小伟敢上的,我都舍命相陪。
    海岩:石景山游乐园我也去过,坐了一回冲浪船,那船俯冲的时候,我真怀疑自己要发心脏病挺不过去了,太吓人。你坐了吗?
    吕月月:坐了。我坐在前面,潘小伟坐在我身后,俯冲的时候我吓得尖叫,潘小伟用胳膊从后面把住我,我当时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是感觉那两条扶持我的手臂就是我唯一的保护。
    海岩:纪春雷没上去?
    吕月月:没有,他什么都不玩儿,纯粹做了陪客。他三十多岁了,对这些不感兴趣了,也怕心脏出毛病。
    海岩:心脏不好至少别坐冲浪船。
    吕月月:你要是坐了过山车,冲浪船就是小菜一碟了,坐过山车才是九死一生。不过最厉害的还要算坐“贼船”,悠起来的时候已经惊心动魄,从浪峰一下子跌到浪谷,更是觉得五脏六腑都挤在了嗓子眼儿,如同过山车的俯冲,而且反复不停。潘小伟紧紧攥住我的手,我们一起尖声大喊。后来潘小伟用一只手用力抱住我,我抓住座位的扶手,完全依靠在他的身上,我记得这是他第一次抱我。
    海岩:他抱你时你什么感觉,你当时怎么想?
    吕月月:没有感觉,因为和他一起上了这条扣人心弦的“贼船”,什么感觉都把握不清了。就是说,身不由己了。
    海岩:坐黑奥迪的那几个人这会儿在哪儿,是不是也跟你们进了游乐场?
    吕月月:是的,后来我和潘小伟上了大观览车,升到高空。我们看到了几乎半个北京。下面的田地、公路、树林、房屋、湖,都变得画一样小巧有序,色彩鲜明。潘小伟很开心,指点江山,滔滔不绝,发了许多学生腔的感慨。我们都没留意那个紧接在我们身后升上来的车斗里,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这人就是李百胜,正透过肮脏的玻璃向我们望。
    海岩:他们这么跟着你,到底想干什么?
    吕月月:不是跟我,而是跟潘小伟。李百胜不知道我是谁,他还以为我是潘小伟在北京临时傍的一个小蜜呢。
    海岩:噢,把你当成潘小伟的临时女伴了。
    吕月月:下了大观览车,老纪指着手表说,你们玩够了没有,差不多咱们该回去啦。潘小伟说早着呢,水上项目还都没玩过。老纪拉着我低声说:“月月,我老婆今天早上又吐了,一个人在家躺着呢,我出门前临时托给对门的邻居了,今儿是不是咱们带他早点回去。”我说好的,可潘小伟刚才在大观览车上说好要去坐碰碰船,就让他坐了再走吧。老纪无奈,说那就坐吧。
    于是我们就去坐碰碰船。潘小伟要和我坐一只船,我一看湖上不少碰碰船上都是年轻情侣相依相偎。船是圆形的,很小,我怕和潘小伟挤在一起免不了搭肩交臂,让老纪看了不好,于是不肯与他同船。潘小伟也没在意,兴冲冲地选了一条船,捷足先登,开足马力,向湖心冲去。
    我自己又租了一条船,喊老纪,叫他下来一起玩儿。老纪先是不肯,说他家有本皇历挂历,上面写明今日勿近水,后经我反复怂恿,说这是最后一个项目,不参与一下等于白来了,他终于扭扭捏捏战战兢兢下得船来,人还未稳,我已开动引擎,离开码头,向潘小伟追去。
    这湖不大,还算曲折。潘小伟好像过去玩过这种玩意儿,得心应手,技术显然比我娴熟得多。我辗转走了许多弯路,总也不能直行。潘小伟的船则越走越远,只可望其项背。他见我追不上,索性用船去撞别人,玩得倒也开心。而我的船刚走上正轨,被迎面来船擦边一碰,又斜里滑向岸壁。老纪不停地挖苦,说女流之辈到底不宜掌舵,打渔人都迷信女人下海不吉利,难说没有道理。
    正说着,湖岸围栏边,有个人冲我笑:
    “嘿,小妞,傍上个香港大款吧?”
    我抬眼看那人,三十来岁年纪,戴一副宽边墨镜,一脸地痞无赖模样,心里讨厌,于是顶一句:
    “没错,怎么样!”
    我转过身正想把船摆正,就听见“砰”一声闷响,好像一只盛满水的瓶子破在地上,又像一辆汽车爆了轮胎。几乎同时,哗的一声,老纪翻到湖里去了,碰碰船失去重心,控制不住地旋转起来。
    我一下子没明白,冲湖里喊:“老纪老纪!”可总不见老纪把头冒出来,我盯住湖面,好一会儿才看清水里依稀浮出一些红色。我好像意识到什么,我不敢相信地尖声喊:
    “老纪!”
    好像我自己也掉进了湖水里,全身不停地打抖,我不知所措地转着漂着,满脸都是眼泪,可我没意识到哭!
    我也记不得是过了多久才想起向岸上呼救!
    岸上的人听见我的喊声都往这边看!附近的岸边围了越来越多的人。
    但他们只是看,看我,看我指着的湖面。湖面上什么也没有。
    终于有人高声问:“是不是有人淹水啦?在哪儿呀?”
    终于有人跳下去了,向着我指着的地方游过去。
    一只碰碰船快速向我开来,船上的人叫:“月月!”我抬头看,是潘小伟!看见潘小伟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我们原来面临着一场正在进行的谋杀。一种莫名的恐怖猛然罩住我的全身,我舌头发硬,肌肉发紧,可这时我的脑子变得异常的清楚,我想到我们的使命,队里给我们的任务。我知道老纪已经不在了,自己已是孤军作战,而危险就在左右,并未走远。
    潘小伟把船靠近我,完全没有搞清发生了什么事情,问我是不是老纪掉到水里啦,他会不会游泳啊!我没有答,我用命令的口气对他说:
    “快跟我上岸!”
    他呆呆地看着我,问:“你哭了吗?”
    但是从我的脸色上,他马上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多问,迅速地和我一起把船靠岸,我们互相拉着双方的手臂爬上去,弃船而走。岸上围观的人惊异地看着我们,我蓦然回首,一瞥之间,看到湖面已有两三个奋勇者正在寻找老纪。我拉着潘小伟挤开人群,向游乐场的大门跑去。
    “纪先生,纪先生,我们不管了吗?”潘小伟喘着气问我。
    我的脚像踩着棉花,如同做噩梦一样,想快跑但跑不动。我想我不能再管老纪了,已经有人在救他,是死是活,就凭天意吧。我想我这会儿不该再有任何迟疑和杂念,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带潘小伟尽快地离开这里!
    这里虽然游客如云,但假使凶手发现我们并且持枪逼来,说不定没有一个见义勇为的人能够挺身而出。也许人们会像看戏一样隔岸看着我们如何死掉,然后晚上回去和家人描述……
    所以我们突围似的逃出游乐园大门,不知是紧张还是跑得太急,我就像心力衰竭一样喘不上气来。大门外已经没有人再注意我们了,但我们依然像惊弓之鸟一样心慌意乱。我实在走不动了想蹲下歇一会儿,可脚步不听使唤地还是不停地向前移动,朝着我们停车的那个大厦的方向机械地奔跑着,总觉得前有险阻后有追兵。潘小伟拉着我的手,他似乎并没把我当作保护他的警察,而更像是当作由他保护的一个小姑娘。我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潘小伟说:“你别慌,别慌。”而他却镇静地问我有没有车钥匙,我猛地站住了,又猛地想起我有钥匙。
    这一切都是那么突然,我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
    地下车库的入口处有一个收费的小亭子,亭子里有一部电话,但没有人。我用潘小伟送我的那个价值千金的名牌手包垫着,一拳把小亭子的玻璃窗打碎了,拿到了里边的电话。
    我给队里拨通了电话,是刘保华接的,我说我在石景山游乐园呢,有紧急情况你快去叫伍队长来听电话。刘保华说伍队长出去了,李队长行不行。这时我看见几个男的正朝地下车库的入口处走来,其中一个人指着我向其他几个人说了句什么,我一看这不正是开枪打纪春雷的那个人吗?我冲刘保华喊了一声:“有人追我们!”然后扔了电话拉上潘小伟就往车库里跑,一路狂奔!那几个男的在后紧追,我们往下跑了一层,兜了几个圈子,见他们没能跟上来,才下到地下三层直接奔我们停车的车位来了。
    这车库太大了,像个地下城一样阡陌纵横。我们心慌意乱找了两圈才找到我们的车,上车后依然上气不接下气,我把车子的发动机打得嘶嘶叫,可是脚下虚软,油门总踩不到位,车子就是发动不起来,好容易发动着了,也已经晚了,我眼睁睁地从反光镜里看到那几个男的从后面上来了,其中一个抬起脚一靴子就把我这一边的车窗玻璃给踹碎了,用手枪指着我们,狞着脸,说:
    “下来!”
    我心想这下完了,绝望极了。
    他又说:“下来!”
    潘小伟举起手,高声说:“我下来,让她走,不关她的事!”潘小伟的这句话很奇怪地给了我一种力量,使我顿生了一种拼死也要救他的英雄感,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果断,一咬牙把汽车离合器直接推上三挡,紧接着一踩油门,车子尖锐地吼叫了一声,出乎意料猛地窜了出去!我听到砰的一声枪响,回声很大,但似乎没有打中我们,我把油门轰得巨响,车在地下车库的盘旋道上极为危险地飞驰起来,后面又有枪声。可我们已经很快地转到第二层,接着又上了首层,一出车库出口,我也不论方向,一打舵轮,车子冲在马路当中,挂五挡,高鸣喇叭,全速开,直到开上了长安街,我们还惊魂未定。
    我在路边停了车,说小伟你来开吧,我开不动了。他说:“这车是手排挡,我开不习惯,还是你来开吧。”我知道国外和香港汽车基本上都是无极变速自动挡的,于是我只好又继续开。
    不瞒你说,那时候我的脚始终是软的,膝盖不停地打抖。我开了一会儿车,注意力总不能集中,脑子里乱极了,又把车停下来,停在路边。不知为什么我想哭,我用手捂着脸,鼓着全身的劲儿把眼泪硬给咽到肚子里。潘小伟非常温柔地搂我,我心里烦,我就说你别碰我!他把手缩回去了。不再说话。
    我让自己平静下来,抬起头默默地坐着,看外面的行人。是星期天,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脸上都挂着无所事事的悠闲。偶尔有几个少年站下来,好奇地看看我们这辆窗子破碎的汽车,看看里边呆坐着的一女一男。
    潘小伟说:“月月,走吧。”
    我把车开动起来,拉着潘小伟直接开回了刑警队。一见到伍队长我就抱住他哭出声来,我说队长我把人给你带回来了,没伤一根毫毛地带回来了!
    海岩:纪春雷怎么样了,有事吗?
    吕月月:捞上来了。胸口中了一弹,是当场毙命的。
    海岩:噢,我真没想到会这样,真没想到会这样……
    吕月月:他们要打的是潘小伟,结果误打了纪春雷,他是替潘小伟死的。
    海岩:这几个匪徒怎么样了,后来抓住了吗?
    吕月月:刘保华听电话听到一半就断了,他知道不好,也没请示队长就打电话直接通知了报警中心,要求市局报警中心立即支援我们。报警中心用无线电调动了石景山游乐园附近的所有巡警小组,从不同方向赶到游乐园。几个匪徒驾着那辆奥迪刚从地下车库开出来,就和刚刚赶到的第一辆巡逻警车遭遇。巡警叫他们停车,他们不听,夺路就走,巡警一看就知道这车准有事,穷追不舍,追了没多远就让其他警车堵住了。连李百胜在内,全部生擒。
    因为那时北京刚刚实行巡警制度没多久,所以李百胜他们没料到这么快就能冒出四五辆警车来。
    后来通过对他们的审讯我们知道,他们干这件事果然是白头阿华交代的。李百胜是靠白头阿华搞走私发的财,白头阿华这回又向他们许了很大的愿,所以他们替他干这事。
    海岩:现在社会上的枪械管理看来是个问题。这些人的枪从哪儿来的?
    吕月月:现在不少省份,特别是边远省份都有枪支买卖的黑市。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以后,有不少枪支流落民间,来回倒卖。
    海岩:你把潘小伟带到你们队里,后来怎么样了?
    吕月月:先是跟队里汇报情况,这时候李向华副队长已经带人赶往石景山游乐园去了,伍队长和处长一起在会议室跟潘小伟谈话,我没参加。我坐在会议室外间的屋子里发愣,队里的人进进出出,不时地把队长从会议室里叫出来,向他汇报李百胜被巡警围捕的情况和纪春雷牺牲的噩耗。老纪被从湖里捞上来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处长也出来了。有人汇报说已经把老纪的爱人从家里接到医院去了,他爱人因为患肾病一直在家歇着,一听老纪进了医院当时就慌了分寸,路上又吐了好几次。伍队长补充说老纪还有一个女儿叫妞妞,快上小学了,家里的经济来源主要靠老纪,生活比较困难。老纪的爱人是长病号,家务活儿也主要靠老纪。我坐在角落里听着忍不住就哭起来。
    小薛也从亚洲大酒店赶过来了,一直待在我身边陪我,见我哭就不住地劝。这时潘小伟从会议室里出来了,大家都很陌生地看着他,闭了嘴,那种沉默甚至带了点仇视。潘小伟很尴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穿过众人走到我跟前,看着我,说:“我也很难过。”那一刹那我突然恨他!我说:“你这几天玩得很高兴是吗?你满意了吗?”潘小伟脸色灰灰的,像个囚犯似的低头站在我面前。我说:“你还要我们陪你这么玩下去吗?还要我们的人一个一个替你去死吗?”我激动得眼泪哗哗地涌出来,潘小伟伸出双手想抱我的肩,被薛宇拉开:“你别碰她!”薛宇吼叫了一声,但马上遭到伍队长的呵斥:
    “薛宇,你冷静点!”
    到晚上快八点钟的时候,伍队长、刘保华和薛宇等几个人把潘小伟送回饭店去了,还是在九楼,给他换了个房间。潘小伟说他很闷,问伍队长能不能去他房里陪他再坐一会儿。伍队长想潘小伟显然已是惊弓之鸟了,这时应该做做安定情绪的工作,于是就没急着走。那一晚刘保华也留下来帮薛宇值守。
    晚上,市局万副局长亲自来处里听这事件的情况汇报。先是听我汇报了一下游乐园纪春雷牺牲和我们在地下车库被追杀的过程,然后又听处长说了说审讯李百胜等人的情况。李百胜等人当然是分头审的,他们对自己本身情况的供述互相矛盾,对不上口,但弄潘小伟是受香港黑社会指使逼迫这一点,口供基本一致。至于他们和香港黑社会的关系,还有待进一步调查。
    汇报完以后,万副局长又问了问老纪的情况,商量怎么抚恤家属和要不要追认烈士等等问题。局长又说,今天傍晚已经有新闻单位打电话到局里来问情况,现在除了以市局总值班室名义写了一个《情况快报》送呈市里领导和公安部之外,局里还没有对外正式解释过白天石景山游乐园里发生的所谓“枪击游人”的事件。因为这件事发生在公众娱乐场所,又是星期天,容易引起社会关注和百姓的议论,而且浙江千岛湖事件之后,这类事很敏感,很容易引起国外舆论对中国治安情况的批评,影响到国家形象、投资环境和旅游事业。所以这事挺大,不仅仅是你们这一个案件的举措得失问题。万副局长提醒说有可能以后会追究你们对这个案子指挥不当,造成不必要牺牲,造成恶劣影响的责任,所以你们处里要有思想准备,要提前分析一下指挥上是不是确有考虑欠周的地方,该做自我批评的要主动做。
    万副局长的这一番话,显然已经超出了一般事务性的口吻,说得处长脸上六神无主,一根一根地抽烟,不断说这个案子我们是有些麻痹,原来潘小伟无论在饭店还是出去我们都挂着外线,后来觉得反正他一出去就有我们的人陪着,所以只保留了饭店内部署的外线力量,他外出游览就主要靠我们自己的侦查员了,现在我们侦查员的队伍又太年轻,没经验。所以这案子我们确实有教训,要好好总结总结。
    万副局长突然问我:“小吕,这案子你怎么看?”
    我说:“我年轻,没有经验,我愿意承担责任。我只是想,提琴是国宝,我们有责任为国家找回来,我想肯定老纪也是这样想的,而且他为此牺牲了生命!”
    说完我眼圈儿又红了,我想老纪人太好了,我想他老婆孩子孤儿寡母……万局长马上面色慈祥地说:
    “小吕这次也算是经受了血与火的锻炼了,不管怎么说,潘小伟是你枪林弹雨带回来的,功不可没。”他转脸对处长说:“无论今后对这案子的工作怎么评价,你们对小吕同志都要给予奖励表彰。”
    处长说那当然,小吕很勇敢,一个女同志不容易,肯定要表彰,只是现在还没顾得上具体研究呢。
    万副局长又问:“游乐园这事既然出乎你们的意料,说明你们对这个案子的两个主角儿——天龙帮和潘氏家族,都没了解透,这下我还真不放心了,下一步你们打算怎么搞?”
    处长脸上当然很难堪,思索了半天才字斟句酌地说:“主要要看潘小伟是不是愿意合作了,我想也确实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就这一两天,如果潘小伟仍旧没什么具体表示,这案子恐怕就不宜再按原来的思路搞下去了。至于下一步怎么进行,我还没考虑成熟。局里有什么指示吗?”
    万副局长说:“还没研究过。如果这把提琴最后拿回来了,还则罢了,要是拿不回来,我是怕你们拖下去得不偿失。你看,现在天龙帮和国内不法分子勾结,已经丧心病狂了,可要打击他们,需要和港警合作,甚至国际合作,法律上、操作上都比较复杂,侦查、取证、通缉、抓捕都不是简单的事。”
    处长点头称是,说看来很快拿回这把小提琴不现实。
    正说着,伍队长从亚洲大酒店回来了。因为这个案子的搞法主要是伍队长坚持的主意,具体也是伍队长指挥的,所以处长一看他进来,说不清多少埋怨都堆在脸上,没理他,甚至也没有问问对潘小伟在亚洲大酒店的保安措施落实得怎么样。万副局长站起来要走,对处长说:“你们赶快商量,明天要拿出一个确定性的意见,连同你们对这个案子的认识和必要的检讨,报到局里来。”
    他转脸又问伍队长:“潘小伟现在情绪如何?”
    伍队长没答局长的问话,却石破天惊地说了这么一句:
    “潘小伟答应合作了!”
    第12次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