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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清

  周欣和蔡东萍的照片于当天下午被摊开在房屋权属登记大厅的柜台上,还是那个婶婶级的工作人员,还是戴上老花镜仔细辨认,几个年轻些的工作人员也还是围着柜台探头争睹,还是那根骨节明显的手指在照片上划来划去…金葵的眼瞪也随了那根手指左右摇摆,猜不出手指会突然停在谁处一一是高纯血缘上的姐姐,还是他法律上的妻子。
  在照开上划动的手指终于停下来了,停下来的同时却又收了回去,老花镜片后面的目光还是茫然元主,手指没了动作,脑袋却摇个不停。
  "看不出来,时间太久了,记不得了。"
  "您再看看,再回忆-二下,麻烦您了!"金葵的恳求并不能把眼镜后面的目光重新拉回台面,这位营业员为了冒改房产的那个女人,已经不知多少次辨认照片接受问询,也许早就眼花缭乱,早就记忆混沌。
  这天晚上,金葵怀揣着这几张照片乘火车南下。车上已经没有座位,她从夜晚的北京,一直站到清晨的云朗。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刻,她站在云朗火车站的广场上,才发觉自己的脚上像坠了铅块,因倦势不可挡。她想立刻就地坐下,她想坐在家乡的土地上放声大哭!
  但,她仅仅在原地站了片刻,就把涌上喉咙的哽咽用力吞囚,象征性的朝她家的方向望了一眼,算是向父母问的早安。然后,就在站前的公交总站直接搭上汽车,在太阳尚未升高之前,赶到了百多公里之外的铜源,又从铜源转车进山。牛饮山的李塘村是后溪医院莫风云医生的婆家,莫风云是那位房产登记的营业员之外与那个冒名顶替的女人有过接触的唯一证人。
  与上次一样,在李塘站下了车子,还有漫长的山路等待攀行。午后她才看到了那个袖珍的小村,看到了莫风云婆家的那座小院。此时小院大门紧锁,反复打门无人应声。金葵的第一反应是莫风云为避这场是非已经举家转移,不知搬到哪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了。她慌得满头大汗,几乎心灰意冷,沿着村路心怀侥幸地囚下去找,连问两人,都说那家媳妇要生了,让家里人送到山下医院去了,上午刚刚走的,才让金葵顿感绝处逢生。
  她问了医院的方向,不顾脚板起泡,返身又往山下赶去。上山时一路未歇,下山反倒走走停停,她连续数次腿肚抽筋,脚上的水泡也大约磨破,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这才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此话原来不虚传。直到黄昏她才找到距李塘最近的那家正规医院,进去找到产科病房,才知莫风云半小时前产下一婴,但本人产后出血不止,正在抢救,生命垂危。
  在急救室的门外,金葵看到了莫风云的那位性子火爆的婆婆,在几位亲友老乡的安抚下还在哭天抹泪。金葵的出现让她止住抽泣,上下打量似曾相识,疑惑半天忽然想了起来,一腔悲怨正好找到发泄之处。她跳起来大喊着扑向金葵,那声音瞬时来得惊天动地!
  "又是你!你要害死她吗!你还闹到这里来啦!你欺负我们山里人老实啊!我们老实我们也欺负不得!我跟你拼命!我跟你拼命。"
  老婆婆连哭带叫,发声吐字混混沌沌,又是山里的土腔土调,金葵听得似懂非懂。只看她老牛护农般怒目圆睁,双手握拳,上身前倾,尽管有亲友老乡七八只手阻拦拉劝,也还是势不可挡地揪住了金葵。金葵连日奔波体力耗尽,被婆婆顶在墙上,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她用手和胳膊护住自己的胸部头部,尽量躲开正面进攻,撕扭僵持之际医生护士过来干预:你们干什么,这里是急救室请保持安静,要打架到外面打去!老婆婆的力气也正好用尽,以喘代哭地被亲友拉下,金葵得以从墙角脱身。看上去她并未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攻击中受伤,她镇定地理理头发,重整衣衫,在婆婆亲友们怨怒防范和鄙夷的目光下,平静面对,不加理会,大有赖着不走的架势。
  亲友中有见过世面的上前轰她:快走吧,快走吧,人家生孩子你来捣乱是要遭报应的……口齿伶俐的也在一旁帮腔:人家莫医生都快不行了,在抢救呢,你没看见吗?你看人家家里老人心里多么难受你就赶快走吧走吧……金葵转身退向走廊的拐角,众人以为她要走了但她没走,只是与那些亲友们拉开距离,隔了半条走廊靠墙休息,目光也不挑衅,尽量不去对视。那些亲友们也就拿她元可奈何,只当这女子不可理喻。他们更多的关注还是投向急救室的大门之内,为婆婆家诞下一男的媳妇毕竟生命垂危,不知此刻是凶是吉。从情形上看,莫凤云的丈夫显然不在本地,守在医院的亲友也都来自婆家一方。这种情况下媳妇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做婆婆的对自己的儿子,对媳妇的娘家,的确身负干系,不好言语。
  偏偏然又等了半个时辰,急救室的大门突然打开,从里面快步出来两个护士,匆匆忙忙地不知跑去了哪里。她们的神态步伐让门外的婆婆和亲友们面色惊恐,想、跟上去问声安危又抓不住脚步匆匆。少顷,又有一位不知是医生还是护士的人物走了出来,面容镇定,语速却急:"你们是莫凤云的亲属吗?莫风云现在需要紧急输血,你们有B型血的吗?你们谁可以为她输血吗?"
  老婆婆先跳起来:"我可以为她输,把我的血给她!"医生问:"你是B型血吗?"
  老婆婆说不清楚:"不知道什么型……"医生快速转向其他人:"还有B型血的没有?谁是B型?"元人答话,只有一人怯怯答道:"我A型。"
  医生只好动员:"病人现在急需输血,我们这里没有血库,你们现在谁愿意跟我去测一下血型,再不输可能就来不及了。测好后还要对血液进行基本的检验,你们到底有谁以前验过血,有谁还记得自己的血型吗,有B型的吗?"
  大家面面相觑,老婆婆最为着急:"快验我的,快验我的,医生,看看我是什么血型!"
  医生说:"您有六十多了吧?女性超过五十五岁原则上就不能献血啦,抽少了不够用,抽多了对您的身体也有伤害。"
  老婆婆又哭起来:"医生你救救她吧,救救她吧,要不我儿子回来我没法说呀,要不我刚下生的小孙子就没娘养啦!我求求你了医生,你是大菩萨转世我给你磕头啦…,老婆婆当真跪下去磕头了,医生慌得往起直拉,还有几个李塘来的老乡也都跟着跪下,场面越发乱了起来。医生解释不清,脱身不得,手足无措之际,金葵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人后,声调平静地说了一声:"我是B型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身后扬去,站着的和跪着的,都把惊愕的目光投向金葵。金葵则目不旁顾地重复一句:"我没有任何病,我是B型的!"医生动作迅速:"好!你跟我来!"然后率先走回急救室去。金葵随即向前,从这些"亲友"中间从容穿过,在众目睽睽之下跟进急救室去,直到她的背影被急救室的大门紧紧关住,跪在地上的老婆婆还茫茫然没有醒过神来。
  六百cc的鲜血很快补入莫风云的身体,金葵当晚吃了医院为她安排的营养饭食,并且在一间空着的病房里睡到次日早晨,才缓解了旅途辗转和大量抽血带来的眩晕。早饭后她被告知莫凤云已脱离危险母子平安,随后她在莫风云的病房外面,接受了那位老婆婆感激涕零的拜谢。
  "姑娘,你就使力气骂我,使力气打我吧!我年老眼花不识大好人啊,我差点把我家媳妇孙子的救命恩人打跑啦。姑娘你就是大菩萨下凡呀,你是城里人有文化,别和我们生气啊……
  医生把金葵带到莫凤云床前,刚刚生下的婴儿就躺在母亲的身边。尽管金葵的鲜血已经让这位母亲起死回生,但此刻她的脸上仍然毫无血色。她用疲乏的微笑向金葵表达着感激,用细微的声音说着谢谢。金葵还以微笑,神态大方地夸奖着孩子:听医生说他有八斤,他长得真好玩啊!莫凤云无比幸福地笑着,她说:你还在找那个叫忏么葵的人吗,你找到了吗?金葵拿出了照片,她先给她看了周欣,莫风云看得极其认真,每一张都凝视良久,所以金葵相信,她的摇头足以将周欣排除在外。她又把蔡东萍的照片递上,莫风云的头居然摇得更快,摇得金葵心绪空空。不料那头摇了几下忽又定住,凝视的双膛忽然不动,莫风云细瘦的手指抖抖地指向蔡东萍的第三张照片,金葵连忙凑近去看,照片中的蔡东萍目光怔忡,整个脸盘被汽车的大灯映如白纸。但莫凤云的指尖所向,却是白脸后面那片阴影。那片阴影接近于照片的边缘,另一张人脸在边缘处影影绰绰,那张脸的轮廓已被夜色销蚀,眉目五官却尚能看清,莫风云所指的正是此人此面,金葵视之也似曾相识。
  "是她,是她来的,她就是你要找的……那个葵!"莫风云的气力不足,字音却吐得格外清楚,尤其那一个葵花的"葵"字,被她说得明确而郑重。
  阴影中的人脸快速钩沉了记忆的储存,一串画面在金葵眼前蓦然闪现:一年前她刚刚进入观湖俱乐部实习的某日,一个强悍女子闯入练功厅尿泼周欣。虽然事发刹那,但那女子行事果断,动作干脆,表情冷静残忍,使人印象至深。那张面孔曾在金葵当年的视线中瞬间划过,与照片阴影中的那副眉目应为一人!
  隐在阴影中的那个女人永远一副表情,连与她接触最多的李师傅也会感到心悚。此时李师傅站在街边,头上太阳有些耀眼,一辆黑色轿车准时开到,开车的正是孙姐其人。在这辆车上他们程序简洁地交接了一只提袋,除此之外别无多言。李师傅没有清点提袋里的钱款,从提袋的重量上他已大致估出了数额。他拎着提袋下车时也没说谢字,他知道孙姐并不需要这个字眼。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心诚则灵,苍天有眼一一但愿人人经此灵验!真相在莫风云的指尖下终于大白,金葵临家门而不人,当天即从铜源乘火车直返北京。车至北京天色虽晚,金葵还是直接去了方圆的住处。她对陷害她的蔡东萍充满切齿之恨,对周欣是否同谋也疑之至深,但仇恨和猜疑在洗脱污点的兴奋中都已退至其次,她最迫切的心愿就是尽快见到高纯!最好就在今晚,她要当面向高纯说明一切,让高纯明白,他心中的金葵从来没变!
  蔡东萍低下的智商方圆是略知一二的,所以他对蔡东萍能设计出如此精致的计谋大为吃惊。这个欲夺先予之计险将金葵排除于三号院的争夺之外,让人不能不怀疑整个计谋的策划与实施都是出自蔡东萍那位助理之手。那个女人据说来自四川一处穷乡僻壤,其心性的冷酷坚忍不让须眉,是为了生存百无禁忌,什么都能豁得出去的那类人物。这场处心积虑的阴谋毕竟太卑鄙了,所以方圆坚信周欣肯定不会参与其中。周欣对金葵心有怨恨实属必然,但这样不留余地的陷害于人,与她为人处事的一贯品行差之甚远。当初她为了拯救高纯可以牺牲终身,足见其本性足够仁慈善良。但即便为周欣公正执言,方圆也并不主张金葵立即去找周欣揭露真相,对周欣知晓真相之后能否同意金葵与高纯相见,方圆的判断也同样不很乐观。周欣毕竟是高纯的结发之妻,再善良也懂得妒忌和自卫防范,这是一切女人本能的天性,何况她与金葵的积怨,已非一日之寒。
  方圆认为金葵首先应当做的,是以从莫风云处得到的重要线索为据,向警方正式报案。当天晚上他和金葵一起去了公安分局,他们连夜向公安提交线索的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要推动警方对蔡东萍和孙姐刑事立案。
  他们的努力果然产生了效果,第二天警方就派人前往房屋权属登记中心进行核实,那位老眼昏花对谁都记不清的工作人员这回终于开了金口,也确认孙姐即为来办三号院转户手续的那个"金葵"。看来她的记忆与眼力不仅毫无毛病,而且抗干扰能力也好生了得,在前几次辨识过程中公安和金葵都未提供孙姐的照片,就始终没有通过她那骨节粗大的"食指关"。
  核查之后,公安方面是否立案,是否展开侦查调查,金葵不得而知。她最关心的并不是何时将陷害者绳之以法,而是何时可以见到高纯辨明是非,何时可以让他知道,他把自己曾誓言相守的爱人推到被告席上,让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她想在他面前流泪,想昕他说我错了,我再也不这样了,我们和好吧,还和过去一样!她甚至想象自己已经听到了这些言语。
  于是她心里充满了幸福和安慰,她情不自禁地把这些孩子气的想象向方圆反复倾述,她曾为此历尽艰辛。但当她终于有资格听到这些动人话语的时候,方圆的呼应却并不热烈。方圆的沉默当然是一种提醒,提醒金葵不要忘了,在她与高纯之间,还横着一个周欣!
  但是,方圆答应为金葵去找周欣,说服周欣同意她和高纯相见。在金葵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方圆给周欣打了一天电话,周欣始终不予接听。方圆如上次一样又托刘律师与周欣联系,律师在香港公务刚完正待返京,就在香港机场给周欣打了电话,周欣也同样没有接听。
  方圆最后的一招,是不知绕了几个弯子,托到了分局办案的一位民警。从那位叫严队长的民警嘴里,他们知道了高纯从光明医院蒸发之后,原来是被转移到了西山医院。严队长正巧也要去西山医院找周欣核实一些情况,昕方圆说高纯的一位老同学想去看他,便答应带他们一同前往。方圆私下对金葵嘱咐:"知道高纯在哪个医院就好办了。到了那儿你先别急着硬闯,我先出面和周欣谈谈,就算周欣不愿意让你见,她总不会连我要见见高纯也不让吧。只要我能见到高纯,我就可以把你查到的情况眼他说,就算周欣在场听着我也可以说。而且公安过去一找周欣,周欣自然也就知道真相了。只要高纯明白他错怪你了,误会你了,以后你们怎么办,那就再说了。"
  当天下午他们就坐了分局的车子去了西山。当事件的迷雾拨开之后,金葵心里的负担也随之解除,整个人按说都应轻松起来。可不知为什么一路上金葵始终紧张,就像上了海拔几千米的高原,心跳得非得大口喘气不可。她知道这其实只是兴奋所致,她的心态实际上已变得平和,她甚至想到只要高纯彻底去除了对她的误解,她以后也会尽量不给周欣制造麻烦。她明白,也承认,不管她有多大的委屈,有多么倒霉,周欣都是高纯的妻子,这一点已经无可否认,没法更改。她必须面对现实!只要高绅的身体能够慢慢好转,只要他还记得他们曾经相爱,只要他在心里还悄悄地为她留下一小块空间,那她就只能认命了D正如方圆说的,以后她和高纯该怎么办,以后她自己该怎么生活,那就再说了。她没有能力逆转历史,也没有能力预订未来。她对高纯的爱不会变的,但爱的形式和途径,只能改变。
  跟随警察同行,进了医院后的路线与程序都不常规。他们去了先找医院的保卫科,再由保卫科的干部带着,直接进入住院病区。到了住院区保卫干部先找当值医生,请医生安排个房间再把高纯的家属周欣请来,"人家公安方面有些情况要找她核对一下。"保卫干部交待之后,公安的严队长又对医生补充了一句:"时间不会太长。"
  当班的医生站着没动,答复回得快而直接:"周欣不在,她回家去了。"
  "回家去了?"
  警察有些失望,金葵和方圆反而暗喜,庆幸今夭来的凑巧,至少呆会儿去见高纯,省了周欣这道难关。
  "她不是一直在这儿陪护她爱人吗?"严队长问:"怎么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她爱人今天凌晨去世了,"医生说:"今天午饭之前她就走了。"
  "她爱人去世啦?"
  警察稍觉意外,马上临丧即哀,脸上挂出应有的严肃,然后用无奈的神情转头看了一眼金葵,想说旬什么还没说出口来,就看到金葵脸上的血色刹那退去,两腿如抽骨般瞬间瘫软,上身随即向后仰去,几乎听不见声息地倒了下来。警察和方圆一齐去扶,医生也被这突发的场面吓了一跳,除了方圆喊了一声"金葵!"之外,这女孩为何忽然昏厥,现场没人明白。
  其实周欣是在金葵到来之前刚刚离开医院的,整个上午她一直守在高纯身边,看医生做着化验和记录,看工作人员把遗体送进太平间去,又听了医生对高纯的死因所作的病理解释,又为高纯的死亡办理了相应的手续,结清了应付医院的一应钱款,才和余阿姨一起收拾了高纯所用的各种用品,离开医院。这天下午她也结清了余阿姨的薪酬,对余阿姨多日来尽心照顾高纯表示了感激,并让她在三号院继续居住,直到找到新的工作那天。
  傍晚周欣去了独木画坊,之前她接了谷子的一个电话,谷子告诉她在上海展出的那幅《汽车司机》已结束展览运回来了。上海外滩画廊曾经来电问过这画要出售的话什么价格,说有买家来谈。谷子告诉周欣他已经回复这画是作者自己的收藏,不打算卖的。周欣说噢。
  傍晚,太阳还有余光,周欣在安静的独术画坊里,看着谷子打开了画的包装。她走近这幅油画,画中的汽车司机依然动人。她的眼睛有些湿润,谷子在身后抉住她的双肩,他感觉周欣的双肩在微地抖动,送出一声细弱的哽咽:"但愿他的来世,还能跳舞,还这么英俊!"太阳的余光紧紧收缩,金葵也离开了西山医院。方圆把她带回了自己的住处,整整一夜,金葵没睡。她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天空。天空繁星闪烁,如墨玉一般纯粹。方圆没去惊扰金葵,他或许理解,人在此时,需要独处;人在此时,只有广袤的天空和遥远的星斗才能与之交流,容她寄情其间。美丽的星空确实足以给人幻想,让金葵总也不信,高纯已经走了,她总觉得高纯一定还在某个地方,遥望同一轮明月,和她一样多愁善感。
  高纯真的走了。
  医生说,高纯走前,昏迷了三天,昨夜十点忽然清醒,还与妻子执手相谈。在场的护士没有听到他们谈了什么,但看见这对年轻的夫妇洒泪作别。三个小时之后高纯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的妻子始终守在床边。护士们都知道他们新婚不久,都知道他们没有父母,没有子嗣,死去的和留下的,都很孤单。
  而高纯的身后之事却热闹非凡,后事的核心和焦点,还是仁里胡同三号院。在高纯去世后的第二天蔡东萍和她的律师都赶到三号院来。他们也约来了高纯的律师,与三号院目前的暂住人周欣一起,进行了财产交割的正式谈判。
  按蔡东萍律师的说法,这事其实也没什么可谈的了,蔡家的先人已有决定,这座宅院要留在蔡姓手中,对此周欣当初也不持异议,完全赞同。历史和现实的一应文件一一摆上台面,估计双方都不再需要回顾一番……蔡东萍这回出乎寻常地心平气和,话语元多,面相温婉,一切安排皆由律师提出,一切主张均由律师代言。
  她的律师同样踌躇满志,表示剩下的问题其实只需商定一个具体时间,对三号院的交割都是技术性的事项,将由律师及工作人员代为操作,在座双方可免躬亲。技术性的事项有程序及相关条法约束,处理起来比较简单,这和三号院原来面临的情形大不一样,原来高纯曾立嘱将这院子送给一个金姓女孩,这对双方执行蔡百科先生的遗言和两位小姐的协议,确实带来一些麻烦。但好在姓金的女孩耐不住性子,欲速不达,导致高纯废除遗嘱并且愤而起诉,才让她的贪心最终落空,搞得大家虚惊一场。这件事也正好说明性格决定命运,太贪的人,想改也难。
  蔡东萍的律师离开了事务性的论述,讲开了性格与命运,以及贪心的悖论,其心态之轻松,足见对三号院的唾手可得,早已成竹在胸。蔡东萍的注意力游离得更远,目光已开始在屋子的各处来回巡峻,时而向身后随护的孙姐问一两旬:哎,原来放在那边的一对紫檀官帽椅上哪儿去了?就是一直放在桌边的那对……孙姐俯耳几旬,不知所云。蔡东萍又问自己的律师:当初交这院子时所有家具物品都拉了清单的,清单你有吗?没有可以找百科公司办公室去耍,我们都留了!我原来还真不知道我爸的这些家具那么稀罕,黄花梨这几年涨价涨得和黄金一般……律师应道:清单都有,当然也允许有少量正常合理的使用损耗…,
  主仆之间,委托人与受托人之间,话题开始跳跃超前,已经谈及屋里摆设的具体物件,哪件挪了位置,现在该值多少价钱……他们没有注意到高纯的律师打开了随身带来的皮箱,取出了一个文件,不声不响,一式两份,分别置于蔡周二人的面前,蔡东萍疑惑地翻开来看,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
  高纯的律师从皮箱中又取出一份文件,从表面看应是这份文件的原始正本。他手持正本开始发言,屋子里刹那之间静如真空一般。
  "这是高纯上次在废除他的遗嘱时立下的一份新的遗嘱,我把这份新的遗嘱及这份遗嘱的公证文件制成两套副本,今天请你们双方过目。今后这份遗嘱的正本,将交给高纯先生的妻子周女士保存。和上一份遗嘱相对比,这份遗嘱对立嘱人的遗产,做了新的安排,主要内容包括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对遗产中现金的处分,立嘱人决定将他拥有的八百万人民币现金,交由他的妻子周欣女士独自继承;第二个方面,是对房产及一切附属财产的处分,立嘱人决定委托他的妻子周欣女士将仁里胡同三号院及院内一切附属物拍卖,并将拍卖所得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捐给立嘱人的母校云朗艺术学校,用于修建学校的教学楼和排练厅。其余部分捐给有资质的舞蹈促进及教育机构,用于推动中国舞蹈事业的发展及培训奖励优秀的舞蹈人才。以上两个方面,就是这份新立遗嘱的主要内容。根据立嘱人的意愿,这份遗嘱在立嘱人去世后,也就是今天,向所有相关人员公布。"
  从高纯的律师发言开始,蔡东萍的律师就昕得非常用力,以致整个面部都变成了一个凝固不动的泥胎。而他的委托人蔡东萍则恰恰相反,当刘律师的口中出现三号院的字眼后,就开始用力地摇起了脑袋,一直摇到她把愤怒的抗议吼叫出来:"无效!无效!这份遗嘱根本无效!行了你别说了,我不承认他这份遗嘱,我只承认我父亲的遗嘱!我告诉你,我父亲的遗嘱可是在前边的,法律可是讲先来后到的!你骗不了我,谁不承认我父亲的遗嘱,我跟他打官司打到底我告诉你…"
  刘律师并不理会蔡东萍的叫嚣干扰,坚定地将自己的发言进行到底。他高调而又镇静的叙述和蔡东萍绝望混乱的自语互相压迫,互相淹没,交响在一起,搅成一片。周欣平静地看着这个场面,看着她对面的那位呆若木鸡的律师,还有那位嘴角紧绷的孙姐……在这间房子里,仿佛只有她的表情没有进入这个旷日已久的沙场,仿佛只有她站在了这场惨烈厮杀的局外。蔡东萍声泪俱下,她的激辩忽然被哽咽窒息,喘得一下说不动了,精神瞬间崩溃的过程非常经典。只剩下刘律师一人依然用平稳而又不失高亢强势的声调,将他的论述继续说完!
  "蔡百科先生的临终遗言并未剥夺,也无权剥夺我当事人依法自主处置财产的权利,我当事人也没有违反各方以前签署的任何协议。他把这处房产捐给公益机构,合乎情理,有益社会。这份遗嘱的合法有效,无可争议!"
  从法律上讲,尽管金葵没有权利,但她仍然向方圆道出了自己最后的要求,那就是能够与高纯的遗体做个告别。虽然高纯是带着对她的怨恨走的,但她还是猜想他走的时候一定怀念了他们曾有的爱情。那毕竟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一个段落,在告别人生时怎能不回首反顾?如果他们共同经历的那场热恋真的出现在他弥留时的梦里,那他对她究竟是留恋不已还是恼恨万般?不可改变的是高纯在他最后这段生活里,不可摆脱地被周欣、蔡东萍、李师傅这些人团团围住,他与她无法见面,没有沟通,他只能听信他们的诽谤和诲言。他对她的信任就在那些日复一日的诽谤诲言中渐渐瓦解,他渐渐相信她背叛了爱情,背弃了诺言,屈服于利益,投向了金钱。如果他对她不是彻底绝望的话,怎能用一纸措辞激烈的诉状把她告上法庭?高纯最终与她对薄公堂几乎是一个无可否认的铁证,证明高纯已经决心与她情断义绝!
  所以,她要去看他。他的身体还在,灵魂尚附,她必须见他一面,向他表白爱情,求得心灵对话,以免自己独自背负这份委屈,永生不得超度!
  对金葵的心情,方圆非常同情。他见证了他们相爱的始末,也目睹了爱情的分崩离析,他曾经为之扼腕,为之惋惜,为之唏嘘。所以在金葵求助的此时,他冒着被新东家再炒就鱼的风险,毅然向公司告假,主动以沟通之事自任,为金葵遗体告别的愿望多方联系。这次他没有先找周欣,周欣毕竟是亡夫的遗孀,毕竟也会悲伤,悲伤之时情绪能否平和,会不会因他在举丧之时不识时务地为金葵游说而心生怨怒,都未可知。所以他还是先找了律师。他给刘律师打了电话,打了几次都是转到小秘书台的,方圆在小秘书台留了自己的电话姓名,之后也始终未见回音。他又给以前办过三号院遗产案的周法官打过电话,周法官在电话中对方因是谁都记不清了,不耐烦地说这个事法院管不了,你联系不上他们家人也不能找法院帮你联系呀,就这样吧!然后就把电话挂了。金葵也知道方圆是病急乱投医了,法官日理万机,怎么会管这种闲事?烦躁中她拿出自己的电话直接拨了周欣的手机,手机通了,但和以前一样.至断无人接听。
  方圆问她:"你给谁打?"
  她说:"周欣。"
  方圆有点意外,怔住没有吭气,金葵几乎哭出声来:"这事你躲不开她的,怎么可能!"方圆想了一下,说:"那还是我来打吧。"他换用了自己的手机,再次拨了周欣的号码,那号码仍然很容易地拨通,但仍然无人接听。
  金葵说:"她能认出是你的号码。"
  于是,他们去了街上,用街头的公用电话,再次拨打周欣的手机。手机还是通的,还是响到掉线,也不知电话的主人是听到了就是不接,还是根本没把手机带在身边。
  整整一天,他们在街头,在餐馆,在小杂货店里,换用不同的电话,不停地拨打周欣的手机。拨到最后,周欣的手机不知是没电了还是被关掉了,变成了关机的状态。他们苦思冥想,找不到其他途径能与周欣联系。方圆甚至想到去找李师傅或是他的女儿君君,估计他们一旦得知高纯去世,会与周欣有所联系。但金葵不干,她认定李师傅已被蔡东萍收为帮凶,而且周欣和李师傅早已反目成仇,通过他已不可能找到周欣,找到了也是火上浇油!
  其实,李师傅并不知道他的徒弟高纯已经离开人世,也不知道蔡东萍最终没有拿到那座梦寐以求的院子,但他从孙姐手上拿到的那三十万现金却一夜散尽,花得精光光不剩分文。那几日他的全部精力,都投给了女儿君君,在石泳的启蒙下,他第一次知道世上元奇不有,居然还有"投票公司"、"粉丝公司"……投票公司按石泳的要求在哈尔滨、沈阳、石家庄、济南和郑州等五个城市,包下了北方赛区决赛那天的若干网吧。粉丝公司为君君制作了大头贴海报和各种可以呐喊助威的小旗标语,还预订了决赛那天负责现场"尖叫"的粉丝团队。石泳还和几所不知道什么职业的培训学校谈好了价钱,让他们组织学生用手机群发器疯狂投票。按比赛规定,一只手机可以投五十张票,你投五十别人也可以投五十,对所有选手既公平合理,也大大支持了电信运营商的收益,这些商家一向是这类赛事重要的资本后援,比赛的规则怎能不照顾人家的利益。石泳从李师傅手中拿走的最后一笔钱,是要在大赛组委会和评委会内部打点用的,以求君君在民主推举和专家评选这两个环节,都有同等铺垫。当然,这钱交给石泳,石泳是否真去打点,李师傅是无从证实的,但时间紧迫,他也只能信其廉,不能疑其贪了。不管怎么说石泳和君君还处着朋友呢,以石泳的长相能找到君君这种还算有点模样的女大学生做女友,并为之保持起码的廉洁白律,应该也在情理之间。
  确实,君君不打扮的时候只能算个丑小鸭,可稍加包装之后,即使上升不到白天鹅的层次,姿色还是有的。虽然不比金葵那么舰丽,但君君的形象可以走清纯路线,与她参选的美丽天使所要求的形象,其实倒很合拍。
  这笔参赛经费中唯一经李师傅花出去的钱,就是为女儿订制决战的"战袍"。那是石泳介绍的一家专做演出服饰的公司为君君挑选的一款白色的套裙,样式圣洁而又纯真。君君不懂审美,开始还嫌太素,幸而李师傅支持了石泳的主张,对女儿斥道:"人家选的是天使,耍的就是纯洁善良的样子,你穿那么花不是找死!"
  整个城市的灯火都渐渐熄灭了,方圆和金葵还是没能与周欣取得联系。如果周欣是在有意回避他们,那他们用了那么多周欣并不熟悉的号码周欣也没有接听,说明她几乎是在回避所有的人。
  第二天早上,他们经过短短商议,决定去三号院直接闯门。他们匆匆出发,到达仁里胡同时清晨的薄雾刚散。往常周欣不会这么早出门,但方圆上前按铃,铃声幽远;以掌击门,门声空洞,无论门声铃声,一概不闻响应。方圆以耳贴门,也听不见院内丝毫动静,他回头看看金葵,金葵木然无声。
  他们随即驱车赶到独术画坊,画坊倒是大门洞开,但门内人迹荒凉,寥寥数数。两个不知是画家还是工人的男子,正在敲打一个木箱,不知是要将那术箱钉牢还是拆散。方圆问道:"请问周欣在吗?周欣今天来了吗?"男子回答:"没在,她今天没来。"方圆又问:"请问您知道她今天还来吗?"男子回答:"她爱人去世了,这些天一直没来。"
  午饭之后,美丽天使的比赛选手就已到场,这是北方赛区的决战,今晚将在进入前十的选手中决出冠军,冠军将拿到总决赛的人场券,代表整个赛区进军南海!这将是生死立决的一战。几乎人人都能察觉到后台化妆室紧张忙碌的氛围里,暗浮着一股肃杀的氛围,每个选手都用轻松的笑容掩饰内心的不安,任凭化妆师用鲜艳的唇膏将她们因紧张而失血的嘴唇涂染….
  狂风吹落夕阳,沙尘助长暮色,舞台上的灯光与街上的路灯几乎同时亮起,舞台技术人员要对照明设施进行最后的调试,李师傅也在这个时辰背着妻子走出家门,站在街头的大风里,拦截到一辆出租汽车,驶向今夜万众瞩目的狂欢之地。
  黄昏的风沙中方圆和金葵也驶向他们的最后一站。也许他们第一站就该直达这里,完全不必艰难地去闯周欣这一关。金葵此时的形状已如行尸走肉,眼中无泪,口中无言。一切去向,一切主意,皆由方圆做主。于是方圆说咱们索性就去西山医院闯一下试试吧,高纯现在应该还在那里。
  台下掌声雷动,裁判长宣布决赛规则,到场的公证员被隆重介绍,评委席上的面孔也是星光四射。君君的父母被工作人员悄悄引进赛场,不事声张地在观众席前排一角悄悄入坐。
  比赛正式开始,选手们按抽签结果依序出场,个个卖力表现,讨好评委取悦观众并行不悖。秀场的台下永远需要"粉丝"们的高声尖叫,尖叫的分贝已成为这个时代衡量价值高低的重要标准。
  换场的间隙主持人的调侃也极尽风趣之能事,唯有候场的选手心神不安,虽然君君强作镇定故作轻松,其实内心的紧张元以言传。台下的阴影处,李师傅在帮妻子吃药,妻子脸上的表情更加慌乱,李师傅只好一再低声相劝:胜负有命,人不胜天。带你过来看个节目你咋这么上不了台面?其实包括李师傅自己在内,一生中也从未经历过如此轰轰烈烈的宏大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