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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批命

第17章 批命
    若我离去,请你一定要在秋天之前将我忘记,因为我害怕那漫天纷飞的落叶,会让你悲伤得不能自已。偶然写下这句话,看似无意,又好像在祭奠一段从指端流失的华年。昨日流光如今日,今日容颜已改。当一个人总是感叹过往的时候,意味着他的心已滋长了绿苔,就像一扇被岁月风蚀的重门,角落里不知何时攀附了藤蔓和苔藓。时间就是这么仓促老去,在你低眉沉思的时候,在你举手挥别的时候,在你静坐禅定的时候。
    回首之时,岁月的忘川已被苍茫风烟所湮没,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样,深记来时的路,却再也不能沿路返回。很多人一路行来喜欢留下印记,以为这样就不会迷失自己。却不知,一片落叶,一枚飞花,一粒寒雪,都会将路径更改。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是永恒,所以我们做任何事,爱任何人,都不要问缘由,不要问结果。你在此岸,看不到彼岸花开,却可以想像春光陌上,又是莺飞草长的一年。
    在彻底失去一个人的时候,你能做的就只是追忆。怀念一个人,就要怀念与之相关的一切,让自己沉醉进去,不留后路。当我们反复地读苏曼殊写给弹筝人的情诗,就会完全忽略他也曾有过无情,甚至会为他的无情寻找感动的借口。“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所谓情僧当如是,苏曼殊的诗不是单一的人间男女情爱,亦不是纯粹的佛法禅理。他诗中有情,情中有禅,让读过的人无不为之涕泪。
    那个远在日本东京的弹筝人,捧读苏曼殊为她填写的诗章,心中又会是何种滋味?或许她甘愿用永久的离别,换取这诸多的深情厚谊。如若没有辜负,没有离弃,苏曼殊又怎会用许多不眠之夜,写下如此多的诗句。一个在千年前就为她写诗的男子,轮回到今世,依旧不忘那一世的诺言。不由自主地想起三生石,那些关于前世今生的美丽传说。那一世,他为诗人,她是歌女。这一世,他是僧客,她为伶人。他们因相逢而深刻,因错过而美丽,许多时候,我们宁愿接受破碎与残缺。就像一部戏剧,因为悲情的片段让人深陷不已,继而永世难忘。
    1910年,27岁的苏曼殊继续任教于爪哇这所中华学校。空闲时间,除了写情诗,另外还将一部英译的《燕子笺》完稿。在此期间,苏曼殊邂逅了庄湘之女雪鸿。人生无处不相逢,曾经相爱的人,曾经抛闪的事,总是会在你不经意之时贸然而来。你以为会为过往的错误而仓皇不安,却不知流年日深,彼此早已学会了平静。当年苏曼殊辞去庄湘的请求,拒绝和雪鸿成亲,他虽心生愧疚,却从不后悔。由始至终他都认为自己是佛前的芥子,虽躲不过命定情缘,却终究不能贪恋人间情爱。
    当苏曼殊再度与这位美丽女子相遇时,发觉她早已懂得宽恕,像佛祖宽恕他的罪过,像风原谅一朵花的芳香,像水包容一株草的招摇。时间真的可以将一切都淡去,只是在淡去之前,没有人会相信,原来深刻的爱也可以那样的无谓。苏曼殊不同,他从一段情感中走出来,又跌进另一个故事里。杯中的茶还没有喝到无味,又换上一杯浓郁的咖啡。对于苏曼殊来说,雪鸿是那杯隔夜的苦茶,虽然苦,但早已凉却,已经再无品尝的可能。而百助却是那杯刚刚倒掉的咖啡,杯身还是热的,芬芳久久萦绕不去。
    苏曼殊没有告诉雪鸿关于他和弹筝人的故事,因为他们之间的篇章也早早画上了句号。曾经交过心的人无须太多言语,彼此都可以明白心底的秘密。只是相聚在一起,喝下一夜的苦茗,天亮之后又要分道扬镳,过着毫无瓜葛的生活。雪鸿深知,飘零是苏曼殊此生的归宿,她已无遗憾,因为她明白这世间没有哪个女子可以彻底将他俘虏拥有。做一片在他身边漂浮过的云,投入过他的波心已然足矣。
    仿佛苏曼殊爱过的女人都那么地善解人意,她们可以默默地相爱,也从未有过任何的纠缠,似乎彼此在相爱之前就写下了离别的契约。又或许她们都是骄傲的女子,不肯为一个触摸不到的誓约而苦苦相逼。这世间的爱本就是你情我愿,打劫而来的幸福注定会是不幸。苏曼殊是幸运的,他爱过许多人,又被许多人所爱。从来都是他辜负别人,而没有人早先辜负他。在彼此结识的时候,就将爱情做了场赌注,下注的是红颜,苏曼殊是庄家。
    他们在一起喝冷言热语的茶,写郎情妾意的诗,演阴晴圆缺的戏,那是因为他们还有足够多的青春可以在尘世挥霍。他们曾经微笑地唱着相逢是首歌,又含着泪说离别只是暂时的错过。他们的人生就像冬日横斜的枝影,绚烂的年华挡不住一夜风雪。许多人第一次相逢也是相别,亦是因为如此匆匆,才会记忆深刻。而后所有的种种都只是在梦里,隔着现实的距离,伤害才不会那么重。
    雪鸿带上了苏曼殊完稿的《燕子笺》,打算拿去西班牙马德里谋求出版。他们这一次,重逢于渡口,离别于渡口。苏曼殊是那株无花无果的菩提树,雪鸿是那个提着空篮子打他身边走过的妇人。相逢一笑,相离亦是一笑。他们挥手,直到烟岚雾霭模糊了视线,再也分辨不清路在何方。此后车水马龙、烟尘飞扬的世界,谁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对方。
    他终究还是病了,以为凭借一双翅膀飞渡千山万水,可以不惧风雨来袭;以为转身的刹那,就可以斩断千丝万缕的情愫。他多么希望生命中的宴会都是流水席,聚时欢喜,散后忘记。但他不是无情之人,虽做不到一生扶持,不离不弃,却也不能做到冷漠无心,毫不关己。
    本事诗三首
    无量春愁无量恨,一时都向指间鸣。
    我亦艰难多病日,那堪重听八云筝。
    碧玉莫愁身世贱,同乡仙子独销魂。
    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
    相怜病骨轻于蝶,梦入罗浮万里云。
    赠尔多情书一卷,他年重检石榴裙。
    与缘相遇,与禅相守,红尘是他的菩提道场,此生他将永远生活在梦与醒的边缘。许多人读他的诗,读到心痛不已,包括他自己。诗人常常被自己的诗句感动得泪流满面,戏子经常为自己扮演的角色投入到不能自拔。我们都是最平凡的人,因为平凡,所以会轻易被一段缘分打动,被一个路人劫持。
    苏曼殊原本是打算去印度的,却病卧在床。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一个人的羁旅生涯让他深尝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奈何囊中羞涩,他过得穷困潦倒,在给好友高天梅和柳亚子的书信中有写着:“咯血之疾复发,羁旅六月,已费去七百余金,故未能赴印。”苏曼殊这一生似乎大多在潦倒中度过,长年的漂泊以及随意的挥霍,让他根本就没有丝毫积蓄。病时就一个人躲在凌乱的小屋子里,坐拥棉被,喝水度日。
    无论平日多么坚强,一个人病时心是最脆弱的,此时需要的是一个知晓冷暖的人陪伴在身边,给予关怀与呵护。寂寞的时候,他喝一杯白水,感叹这流水孤云的一生。想起剃度时法师为他批过命,说他此生注定情多。他却犹自不信,认为自己只要诚心修佛参禅,便可以跳出三界,免去轮回,又怎会抵不过尘世的情劫?渺渺人世,形如虚幻,有一天,我们离去,带不走世间的一草一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