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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篱笆

一位男医生对我说:“我有一个男病人,说他的妻子是世界上最冰冷的女人,我想请你同她谈谈,不知你能否答应?”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开玩笑道:“世上最冰冷的女人,大概要数《泰坦尼克号》中的露丝小姐,那种冰海中的长时间浸泡,冻彻心肺,真乃人间酷刑。”

男医生说:“哦,不是那种体温上的冰冷。是性的冷淡。经过多方面的探讨,我是束手无策了。转介给你,女性之间的对话可能较为方便。”

我严肃起来道:“你先说说,她丈夫是怎样求诊的。”

医生道:“那丈夫说,他和妻子是大学的同学,真是男才女才、男貌女貌啊……”

我忙说:“停,停。请解释。什么意思?绕口令似的。”

医生道:“是啊,当时我也听得一头雾水,要他说得清楚一点儿。那丈夫道:‘这是同学们的评价,意思说我们两个,就是我和我妻子,都很有才华,相貌也同属上乘。古戏中说的是郎才女貌,对我们来说,每个人都有才,每个人也都有貌。若我们两个结合起来,双才双貌,色艺俱佳,那就好事占绝,无往不胜。’”

我忍不住问道:“哦,天下有这样的佳偶,真是难得。依你的眼光看,这做丈夫说得可确实?”

医生笑笑:“我知道你开始介入情况了,想了解一下这对夫妇对现实状态的感觉,是否在常规之内。是的,常常有这种人,自我感觉太好,对自己的评价和对他人的评价走进了误区,把自己神化,把他人妖魔化。如果来人是这种情况,倒比较简单。我仔细观察了这个男子,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谈吐有方,很有学养,合乎法度,只是神色忧郁。看来,他对现实的把握是正常的。”

我说:“那么,他的妻子,你见了吗?”

男医生说:“见了。正因为见了,才更觉糊涂,他的妻子仪容俏丽,是一个优雅智慧的知识女性,能很开放地同我谈论他们夫妻间的性生活不和谐问题,并说双方都到医院做了各项检查,所有的指标都显示正常。”

“所以,我是没办法了,看你可有什么妙计一安天下。因为我不但从医生的角度,更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出发,同情理解那个丈夫的苦恼。希望你能和他的妻子开诚布公地谈谈,看是什么症结在阻挠着这位生理上完全正常的女性,无法全身心地爱她的丈夫。”

我说:“试试吧,我也没有很大的把握。”

和那位妻子见面的第一瞬间,我就承认男医生的判断完全正确。这是一位外表看起来无可挑剔的正常女性,白领装束,风度翩然。

我说:“从哪里开始谈呢?”

她说:“就从基因开始吧(为了称呼的方便,我就叫她茵)。”

我说:“为什么从这里开始呢?好像一个生物实验室似的。”

茵笑了,说:“基因几乎就是我和丈夫结合的红娘啊。”

我讶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说:“您知道,大学是个谈恋爱的好地方。几乎所有杰出或不怎么杰出的男生女生,都希望在大学的校园里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人们不但自己辛辛苦苦地找着,还用自己的眼光为别人操劳着。在这方面,人可以说是充满了搭配结合的欲望,甚至有一种游戏测验的味道。男宿舍和女宿舍经常议论班上谁和谁合适,这是半夜三更时分永久的话题。”

“我和我的丈夫,就是在这种氛围中走到一起的。所有的人,都说——我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

“是的,不是我自夸,我的容貌和智商,在女人当中都属于上乘。我说这一点儿没有炫耀的意思,只是实事求是。”

茵说到这里,看着我。我知道需要给她一个回馈,我用力地点点头。不但是出于礼貌,更出于赞同。

茵接着说下去:

“我的先生也很棒。有句俗话,众口铄金,意思是群众舆论的力量非常大,我相信这句话。人们都说你们合适,熟悉你的人这样说,刚刚认识不久的人也这样说,你的家人这样说,你的仇人也这样说,你就觉得这件事有点儿神秘、有点儿宿命,甚至有点儿在劫难逃。说的人多了,你就有一种顺从感,并在其中感觉到安全,以为这是一桩保险的婚姻。”

“后来,我们果真结婚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夫妻生活很幸福,那种滋润有流光溢彩的美容效果,是能够反映到皮肤上的。认识我的人都说:‘你越来越俏皮了,什么时候添宝宝啊?

你们的孩子,一定会结合双方的优点,又聪明又漂亮……’”

说到这里,茵的目光突然暗淡了。她停顿了片刻,懒懒地说下去:

“生了宝宝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忙着照料孩子,丈夫也很体谅我,夫妻生活那方面很少要求。后来,请了保姆,孩子有人照料了,另居一室,当我们有机会开心地鸳梦重温时,我才突然发现,我所有的兴趣都丧失殆尽,整个人如同枯木死灰。这不是心理上的原因,我爱我的丈夫,我希望他快乐幸福,但是,身体不听我的指挥,它抗拒厌恶这种活动,像石块一样毫无反应。当时我想,可能是生育的变化强烈地改变了我的机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慢慢恢复。我把这个感受同我丈夫讲了,他通情达理,很理解我,愿意等待我复原。我们就这样等着,试着……但是,至今已经整整七年了,女儿已经从襁褓走进了小学,但我和丈夫的夫妻生活没有丝毫好转。我已尽了所有的力量,可身体不是电脑,它不听从你的命令,顽强地抵抗着。我身不由己,非常痛苦……”

茵讲到这里,停下来,眼巴巴地看着我,希望我能批出一条秘诀。

我看着她,心想:“看来,他们夫妻感情上很恩爱,生理上也经过反复测查,排除了器质性疾患,症结究竟在哪里呢?”

突然,一个有关时间的概念强烈地提示了我——“生了宝宝之后”。

我说:“生了宝宝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我在心中飞快地假设了多种可能性,没想到茵回答我说:“没发生任何事情。当然,有了宝宝,时间比以前紧张,身体操劳了,但是,这都不是决定因素。你可以看出来,我的身体很好。”

是的。我看得出来,她营养状态不错,既不臃肿也不纤弱,正是少妇生机勃勃的年华。

我的直觉让我坚持“时间”这个变量,总觉得在这个时段,发生了什么。她的否认,让我感到按照通常的逻辑似乎不能解释。我细细地回忆着她说过的每一个字,猛然,我想到了对话时,她那个少见的开头——基因。

我说:“你相信基因吗?”

她苦笑了一下说:“信又不信。”

我追问:“此话怎讲?”

她说:“信,是因为那是科学,中国外国的报纸都在讲。龙生龙、凤生凤,你不信行吗?要说不信,嘿……我和丈夫的基因都不错……算了算了,不谈了。”她万分沮丧地低下了头。

我感到自己正在接近那个谜团的核心。虽然追问下去看起来是一种残忍,但也许正是要害所在。我说:“我看你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的,你能否告诉我,这和基因有什么关联吗?”

她痛苦地低下了头。由于她的头低得很深,我无法看到她的面部表情。当她再次抬起头,我才看到她满脸滂沱的泪水。

我说:“看到你非常难过,我也很不好受。能告诉我,你想到了什么?”

她吃力地说:“不是想到,是看到……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几乎昏了过去。”

说着,她从自己精巧的手提包夹层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我看到一个女孩,扁扁的头,肿眼泡,塌鼻子,瘪嘴巴,稀疏的头发……天哪,几乎女孩子长相上的所有忌讳,这小姑娘都占全了。

“这是……”我迟疑着没敢把话说完整。

“是的,这是我的女儿。这就是基因的故事。我和我丈夫的基因都那么卓越,可是组合在一起,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我恨这种男女结合,它是一种魔鬼的戏法。它能把优秀化成腐朽,它耍弄人,它把一种灾难、一种命运的不可知性强加给我,它让我一看到这个孩子,就对性的活动产生了强烈的憎恶感。它是蛇蝎出没的烂泥潭,给你片刻欢愉,然后是无尽的恐怖和烦恼。直到你沉没了,它却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冷笑。它把瞬间的事情,化成严酷绵延的后果。把无尽的灾难留给那对无辜的男女,留给那对男女天真的孩子……所以,我要反抗它。我要禁绝它对我的再一次迫害。我用冰雪修建篱笆,严丝合缝,它再也休想钻入。我以所有的力量抵御它的诱惑,我不能承受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孩子的丑陋容貌时所遭受的惨痛挫败,那一刻,我是世上最绝望的母亲……”

我忙插入说:“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你对女儿怎样?”

在这一刻,我真的非常关切那位让母亲大失所望的女儿。

“还好。因为我知道这不是她的过错。我不该恨她。要说恨,该恨的是我,是她的父亲,是我和丈夫的这种结合,是制造生命的过程。”茵说完,紧紧咬着嘴唇。

谈到这里,终于真相大白了。这位母亲,因为无法接受女儿的容貌,追根溯源,她认为是性的活动导致了男女双方基因的重组,就在潜意识里抵制夫妻间的性生活。她用自己的推理,堆积成一座冰山,把自己冷冻成了“露丝”。

我说:“生命的诞生的确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显性遗传或隐性遗传,还有许许多多人类无法破解的题目。基因是无罪的,夫妻间的性生活是无罪的,你的女儿也是无罪的。况且,一个人的先天相貌和他后天的发展也没有完全必然的关系。你的冷漠,归根结底,来源于一种不合理期望的破灭。你希望有一个完美无瑕的孩子,这可以理解,却不能把它当成百分百的真实。一旦达不到理想,你就把愤怒投射到了夫妻生活上。”

茵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久久,喃喃地说:“哦哦,原来,是这样啊。其实,有了现代的避孕工具,悲剧就不会重演。再说,基因的组合,也是人类无法控制的概率……”

我欣喜地看着她,知道冰雪已渐渐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