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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带儿

鞋可以分成两大类,有带儿和没带儿的。没带儿的鞋,穿起来方便,可跑不快。有带儿的鞋,穿起来费事,要弯下腰来系鞋带儿。可鞋带儿能把鞋和脚紧紧地固定在一块儿,好像焊锡的作用。人穿着系了鞋带儿的鞋,办事走路就利索多了。那平添的机敏与速度,就蕴含在小小的鞋带儿里面。

我小的时候不怕黑,不怕大的声响,最恐惧的一件事,就是系鞋带儿。那时上全托的幼儿园,刚开始是老师给系鞋带儿。我觉得这是世上最精巧的活儿,大人们的手指像变魔术似的,三缠两绕,就打出一个黑蜘蛛的结。老师一边打结一边说:“叫你们的家长甭买带带儿的鞋,怎么又买来了?”一副很劳累的样子。于是,我认定系鞋带儿是个苦活儿。

我决定自己学着系鞋带儿。我费了很长时间学打那个神秘的结。我先是把它拆开,这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但拆开之后完全不知道怎样再扭结到一块儿,我第一次明白了破坏一件东西是很简单的,要恢复它就复杂多了。要想靠毁坏某物来学会建造它,实在是很危险、很艰难的事,不是不可以一试,是机会只有一次。

只好再去找老师。她嘟囔了一句:“一个女孩子还这么淘,把鞋带儿都蹬开了。”然后飞快地打了个宝贵的结儿。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粗大的手指像掏耳朵眼儿似的比画了两下,那两根原本孤立的小黑蛇就死死地粘在一起了。

我觉得我记住了那个过程。我又勇敢地第二次拆开了那个结。我费了很长的时间练习,蹲在地上,直到头晕眼花。我用老师的打法却打不成同样的结,只好试验其他新奇的打结法,结果要么完全不是一个结,鞋带始终是两根互不相干的面条;要么就是它们纠结得太紧密,像个破不出的谜语。面对死结,我用牙齿去咬。鞋带儿的滋味是微咸的,好像话梅。

我很想把自己的过失永远地掩盖过去。可是不行,午睡的时候我脱不下鞋,上不了床,只有带着死结去见老师。她粗暴地说:“你怎么这么笨?连鞋带都不会解!”

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老师看不出,我是在练习一件新本领的时候失败了,却认定我是在重复一个旧过程时的愚蠢?

她的确是费了很大劲儿才解开了死结,有一瞬,她气得几乎要找剪子剪断它们。那一刻,我好害怕而且伤心,我觉得是我害了鞋带儿们。

我真正学会系鞋带儿,是在偶然间看到老师给别的小朋友操作这一过程时。我恰好站在老师的背后,一切都那么清晰明朗。我不知道应该算是自己太笨还是老师考虑得不够周到:平日她给我们系鞋带儿,都是蹲在我们的对面,而要学会某项技艺,你必须和老师站在同一方向。

我终于打出了一个惟妙惟肖的结,甚至比老师打的结还要紧,把脚背都勒疼了。我把脚翘得高高的,仿佛要把经过我面前的人都绊一个跟头。鞋带儿快乐地耸立着,等着人们发现这一惊人的事件。但是可惜得很,无论我怎样暗示,大家都不表示惊奇。我只有到老师那里去毛遂自荐,我想就算别人都拿这件事不当回事,我的老师应该由衷地高兴。别的不说,起码她以后不用辛辛苦苦地为我系鞋带儿了。

老师看了我的鞋带儿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说:“你早就该会了。”

我立刻从成功之后的喜悦坠入冰河。我至今感谢我这位老师,她使我极幼小的时候就懂得了,有时候你自以为十分辉煌的成就,在别人眼里是理所应当的平淡。

当我学会系鞋带儿以后,我就不再珍惜这个技巧。系鞋带儿很要紧的一条是两个端头要留得一样长。我渐渐地不再像初学那样将它们比画得如孪生兄弟,而是敷衍地一长一短随便绾两个结,任凭它们像断了一只翅膀的蝴蝶在我的鞋面上乱颤。

学会了偷工减料,我很高兴,但鞋带儿开始反击。那个冬天,风寒冷得如同冰糖葫芦上亮脆的薄片,把人的手割出细碎的血口。我刚上学,要走很远的路。未系牢的鞋带儿像风筝飘带儿,挂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那个大马趴摔得我脑浆至今还乱成一团。我懵懵懂懂地爬起来,一时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匍匐在这儿乘凉。好在那截鞋带儿并不忙着隐藏罪责,很招摇地在风中摆动着,让我刻骨铭心地记住它的重要。

不管我多么仇视它,我还是乖乖地将它重新系牢。冷空气把我的指关节变得同蜡烛一样硬,那个漫长的过程,比我一生用过的全部鞋带儿加起来还要长。

从此,我再不敢忽视系鞋带儿这一类的小事。你疏忽了它,它绝不会疏忽了你。你若不信,它就在你最扬扬得意的时候轻轻抖出一个花样,让你静静地躺在大地上清醒。

鞋带儿会断。断了的鞋带儿可以接起来,但接起来的鞋带儿就大不如从前了。首先是它不好使,接头会在每一个穿孔的部位疙瘩着不肯前进。再者是它不结实,会在你最需要登攀的时候突然断裂,让你觉着自己的脚似乎在那一刹突然脱落。

所以鞋带儿断了,我从不将就。别的都可补,鞋带儿不可补,赶快换新的。要赶路,结实最重要。

细细想,“鞋带儿”这个词挺妙。它是鞋子的带子,有了它,你就可以时刻把鞋带在身边。

有的时候,我们跑得不快,只是因为我们没把鞋带儿系好。或许,那原本就是一双没带儿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