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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共同生活六年的女子。与她生儿育女,同床共枕,时间越久越觉得她陌生。有时候她从外面回来,太过疲倦,衣服未脱躺在床上,他走过去,帮她脱掉衣服鞋子,盖上被子。看到她残妆的脸,臃肿平淡。卸落精致昂贵的外套,这个女子似就只剩下一具与他毫无关联的躯壳。他是一个无情而消极的人。因此反而在形式感上始终忠贞如一。
他决定与荷年结婚的时候,已明确丈量过她的价值,以此推断出他们的资源互换彼此双赢,婚姻坚定稳固,将掌控更多的社会财富。她的家庭背景、资历和学识,使他轻易进入社会阶层的金字塔尖。最大限度地开拓自己的事业范围,实现想到的任何可行性想法。不会有再多困难的事情。资源和权力并进,掌控在手中。他们为彼此付出代价。
六年时间,足够一个成年男子逐渐感受到体力与精神一点一点地衰退。完全不能自控。仿佛有一双手轻轻抽掉他身体里紧绷着的线。持续地轻盈地,一根一根地抽掉。他对妻儿悉心照料,从无偏颇亏待。但这就是他的时间。被大口大口地吞噬掉,不曾留下任何回声。他从一个年轻男子进人中年,看着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开始苍老疲惫。
那年冬天的圣诞节。他们携带一对孩子,参加一个高层精英的圣诞派对,应酬之后,疲倦地回家。他先在车库里把奔驰车倒出来,打开车门,看着她一手牵一个孩子走过来。突然之间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们。这个衣着雍容华贵的妇人和一对活泼的子女,仿佛是上天设定给他的海市蜃楼,注定会在某个瞬间收回繁华昌盛,留下一片空茫。他没有来得及收回眼神。荷年心思敏锐,见到他的神态当下顿住,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惊诧而剧痛。一路默默无言地开车回家。孩子们笑笑闹闹,半途睡了下来。
深夜,他从浴室洗澡出来。她并未如往常一样卸妆梳洗,早早上床。而是衣着完整地坐在床边,神情镇定。她说,善生,不如我们离婚。她的声音非常有力。
他看着她。这句话,他似乎已经等待了很久,丝毫没有意外。他是这样的男子,从小习惯被女性包围:童年被母亲守护,上学时被女同学女老师眷顾,工作后又受女同事爱慕。在感情生活中,貌似被动,实质却一直控制局面。他使女子为之心折。需要别人的讨好,自己却绝无迎合。他冷淡的内心,使身边倾心的人不安。
她继续说下去,上海的公司独立操作,发展顺遂,并且成功扩张。孩子们已经六岁。我们却像一对早已失去了目的的旅客,一路停停走走,拖拖拉拉,只为忍耐和妥协,维持这早已失去了价值观的联盟。我一直等待你能够爱上我。我甚至为此早早生下一对孩子,以为我们可以就此坚不可摧。现在知道一切无济于事。
我存在于你的生命之外,一直与你毫无关联。早应该心灰意冷。不如我们好聚好散。我带一对孩子去美国生活。
他轻声说,孩子们不会愿意离开我。
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可以一直接受一对没有爱情的父母。他们以后会长大,会明白这些悲剧。比如他们的父亲是为了获取利益而与他们的母亲结婚。她沉痛地大声说话。
他说,我尊重我们的婚姻。请你也保持这个态度。我从一开始并未想要用婚姻来交换你与你父亲的股份。我只是想结婚。遇见了你,觉得我们彼此合适。如此而已。
但是你却不爱我。
他冷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早该知道。荷年。
是。我自知所得并非你的全部,甚至连十分之一的空间都未占足。如果你的心是一片海洋,那么我站在岸上甚至都未曾学会识水。我承认我的失败。她吸一口气,说,你只是用我做了工具,用来对抗你对生活的虚无。满足你实际的欲望。你是个矛盾百出的男人。纪善生。假如我们离婚,我与父亲要抽掉企业中百分之六十的股份。这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
他的语气依旧冷静。我任何条件都可答应你,荷年。但请不要侮辱我的人格,因为这样会侮辱你自己的智力。
手续办得非常快捷。这是他们彼此的职业习惯,做了决定,干脆解决。她把两个孩子全部带走,决定在美国开始新企业的运作。之前一直想移民到美国,只是因为他不愿意离开而迟迟未办理。最终还是一走万里。
她答应他可以定期看望两个孩子,但因为路途遥远,彼此都明白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孩子们蒙昧无知,以为只是和他暂时告别。他在机场送别他们。她说,善生,我最终还是识别了你。如果继续保持糊涂,保持幻想,也许还能够留住你。但是我累了。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慢慢会让自己崩塌。太不自爱,因此鄙视自己。她克制住任何感伤的表示,不掉落一滴眼泪。
她依旧是出身高贵有良好教养的女子。所有曾经有过的热望以及幻觉,因为岁月疲长而失去了声响。她只是要离开。留下他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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