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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第二十四章尾声

    自与子忻分手后,对苏风沂而言,子忻便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细想下来,她与这人相处的时间实在有限。就算加上六年前的那遂,也还不到二十天。她与子忻,既谈不上“白首如新”,也算不上“倾盖如故”。她不知道他的年岁籍贯,甚至连“姚仁”这个名字也不知是真是假。她们之间也许有那么一两次温馨的时刻,却全淹没在争吵之中。

    她知道子忻从不念旧,从不打算记住曾经交往过的人。这二十几天发生的事,对于他漫长的江湖生涯也算不上是什么大的风波。

    而她选择了分手,就选择了忘掉他。实际上,在后来的日子里她独自谋生,生活变得格外忙碌,每天要操心的事情多如牛毛,夜晚上床倒头就睡,回忆往事只在茶余饭后,且渐渐成了奢耻。

    她留在了嘉庆,在城内的古玩店里做了三年的鉴师,积攒了本钱,便开了一家小小的古玩店。

    她一向认为自己不会做生意,不料只干了一年,便在同行中名声鹊起。人们介绍她都会说:“苏姑娘,苏庆丰老爷子的千金。”

    其实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与老爷子从不往来,只有临终的那一天去看过他一次。

    老先生对这个女儿十分不满,却知道这个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真正能继承他的遗学。只有苏风沂可以继续经营苏家丰厚的藏品,为他们赚回大笔银子。

    虽然她“偷”了他的家学,说到底毕竟是他的女儿。

    “方总管的儿子方家华很好,人老实,也有出息,你听了我的话,嫁给他吧。”临终时他握着女儿的手,喃喃地道,“你年纪太大,不然我会替你找个更好的人家。”

    “嫁给他我就永远留在了苏家,这正是您的心愿吧?”她坐在床边,嗓音平淡。

    “是啊。有你打理藏真阁,我就完全放心了。你那几个哥哥,咳咳,不中用啊。”他不断地咳嗽,末了,竟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摸了摸她的手。

    她曾经多么这只手能像这样时时地安慰她,安慰她的母亲。在她的记忆里,二十几年来这还是父亲第一次对她这么温暖,这么和蔼。

    太迟了。

    每当她试图说服自己去爱父亲,总被他话音背后的寒冷冻伤。他利用她的时候是那样□裸,一点也不怕让她知道。好像在说,你为这个家、这几个哥哥的牺牲是天经地义的。她与父亲合谋着出卖着自己。

    “答应我,嫁给他,不然……我是无法咽气的。”临死前的痛苦终于没有放过他,他面部可怕地抽动起来,他可怜又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

    她有些心碎,为自己竟然看到了这一刻。父亲在自己的最后时光,竟也没有想到过放过自己的女儿。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冷冷地道:“不,我不答应。”

    那天夜里,父亲去世了。几个哥哥为争夺遗产斯文丧尽、大打出手。文质彬彬的外表后面,野蛮的灵魂再次狰狞出现。她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在争吵声中悄悄离去。

    这么大的家,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来,她的走。

    每隔数月她会去看望王鹭川的父母,去安慰这两个伤心欲绝的老人。第一次去见他们的时候,她双腿发软。要不是她那么任性地逃婚,鹭川现在只怕还好好地活着。老人的情绪倒还平静,告辞的时候他们送给她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个房契。

    “鹭川曾托人带回口信,说是要我们找出怡春县老宅的房契。他想把它当作新婚的礼物送给你,”老人凄然一笑,“他说房子里有你喜欢的东西。”

    她再次心痛。

    我能爱你。

    是啊,他没有得到她的爱,但至少,他能爱。他尽力地爱过了。

    她没有接受那张房契,却帮他父母开掘了下面的宝藏。

    “这些珍贵的古董可以作为传家之宝。”她一件一件地向他们展示从地底下挖出的铜器、玉饰、漆盘、黄金……

    为了不让她难过,老人们不断地笑,笑容却很敷衍。

    她忘了鹭川是这个家四代单传的独子。虽有传家之宝,却无人可传。

    每年初夏鹭川的忌日她都会去一趟青岭。

    清晨出发,午后即到。从山下徒步走到山顶,沿路采上一大把雏菊。等她走到坟前,却发现坟头上已放着一把鲜黄的雏菊。坟前的杂草已被除尽,雨水冲走的砖块重新拾了回来。墓已被人细心地打扫过了。

    地上散落着零零星星的纸灰。

    她知道就在这一天的上午,子忻来过。

    她感到一丝安慰。

    她知道子忻会很快忘记她,就像她第二次见到他时,他已完全不记得六年前在东塘镇的女孩一样。他们之间没发生过刻骨铭心的事,就是亲吻也是在争吵之后。她知道自己不是个理想的女人,而且对她来说,理想的女人与女人的理想永远不是一回事。

    毕竟他还记得鹭川。

    她点起香火,坐在坟边,怅然地回忆着那一年的往事。

    次年的同一日,她再次来到坟前。坟前依然放着把雏菊。他们又错过了。

    第三年的时候,她特地起了个大早,赶到青岭山时太阳刚刚升起。她弃马上山,觉察到自己的脚步是如此轻快。实际上从头一天晚上开始她就很兴奋,几乎一夜未眠。她会见到子忻么?几年过去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还认得她么?

    等到了山顶的墓前,她失望了。她又看见一把雏菊,看见坟地像以往那样被人细心地打扫过了。他刚刚离去,雏菊上残留着初晨的露水。

    她这才意识到子忻并不知道她也会来扫墓。放在墓上的花朵和香纸过不了几天就会被响的暴雨冲洗得一干二净。坟上砖块会被雨水冲开,墓顶将重新长满杂草。第二年子忻再来时,这里又变成了一块荒凉的野地。

    她不知道她期待什么。如果她期待子忻,当年何必拒绝他?如果不期待子忻,自己又为何如此兴奋,如此失望?

    她并不知道此时的子忻正在遥远的西北丁将军的帐下做着一名医官。那里战事频仍,他在战场上治疗伤兵,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伤口。

    人们说这个江湖郎中不仅医术高明,且有一股天生的痴性,在治伤或手术时聚精会神,以致于多次被敌军捕获,又被丁将军要么以俘虏交换,要么干脆亲自带一队人马夺了回来。

    谁也弄不清生性残暴的丁将军为什么会这么喜欢这个医官。竟允许他每年在初夏时节独自回南方为朋友扫墓。

    这位医官非常守信。他只身穿过马贼出没的沙漠,越过大川巨河,千里迢迢地来到朋友的墓前,只在坟头停留不到半个时辰就回马返程。而来回花在路上的时间却足有五个多月。

    他仍然不断地写书,不断地与父亲争论。杏林上的同仁们公认,想要完全读懂慕容无风必须借助慕容子忻的注本。而慕容子忻则习惯于在小注上挑战慕容无风的观点。因此,看完了子忻的注,人们又会对慕容无风的书产生怀疑,不知道这父子俩究竟谁说得更有道理。

    “我父亲和我说法都没错,只不过我的更精确。”这是子忻的解释。

    据说这话传到慕容无风的耳朵里让他大为恼火。子忻难得看望一次父亲,而父子俩每见一面必然大吵。为了医书中的某个小注,两人会争得面红耳赤、通宵不睡。

    又这样过去了两年。她决心不再刻意地去见子忻。

    她仍然去扫墓,仍然是清晨出发,午后方到。到时必然看见一把鲜黄的雏菊。

    她仍然没有碰到过子忻。

    在这期间她又逃过两次婚。最后一次她想嫁的人是一个温和的古董商人,她的同行。有学问、人品好,在业界颇有口碑。可是就在成亲的前一天,她还是逃掉了。

    一想到在新婚之夜将要面对那个男人,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以为自己可以克服这种恐惧,随着时日临近,她却像以往那样坐立不安。渐渐地,情况越来越严重,她心绪烦乱、胸闷气塞、彻夜难眠、续如狂。最后只好逃走了事。

    唐蘅抱怨说,他白替她缝了两套绝美的嫁衣。

    “做衣裳是要血的,拜托你认真一点好不好?”

    那时唐蘅已回到了唐门。唐门虽离嘉庆不远,以他懒散的性情,几年也不见苏风沂一次。只是每次听说她的婚讯,便会遣人送来一套亲手缝制的婚服。

    最后一次逃婚时苏风沂无处可避,便逃到了唐门。她找到唐蘅时才惊奇地发现,唐蘅不仅成了亲,而且已经是一位年轻的父亲了!

    “你一定想不到吧?”唐蘅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一大桌菜。

    “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的夫人?”她拿眼在房中扫来扫去,寻找蛛丝马迹。

    “她带着儿子到江边散步去了,这就回来。”

    她哦了一声,有些激动。唐蘅都能改变,还有什么不能改变的呢?

    “你为什么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见她一脸愁容,唐蘅问道。

    “是你父亲逼你成婚么?”她小声问。

    “没有的事。我自愿的。”

    “我不相信。”

    “你看,她来了。”他指着门外。

    顺着他的手指她看见了一个身段绝美的女子,牵着个四五岁的男孩正款款地从月洞门外走了进来。等明白这个人就是沈轻禅的时候,她惊讶得连“恭喜”两个字也忘了说。

    “你想不到?”沈轻禅微笑,“阿蘅昨天还说,要我们躲起来,好好吓你一跳呢。”

    她神态自若,比往日更加丰满白皙。而那男孩的皮肤却有些黑,形貌与唐蘅大异。

    “别误会,他是倾葵的儿子。——阿蘅见我们母子二人孤单,便收留了我们。”

    “反正我父亲也盼着我成亲,呵呵。”唐蘅淡笑,“一举两得。”

    不知为什么,一看见唐蘅,她忽然想起了子忻。

    她一直拒绝承认自己想念他。然而想念不请自来,且却越来越浓,越来越执着,以致于鹭川的忌日成了她一年中最盼望的一天。

    她一定要见到那把雏菊,那一年才能过得安稳。

    这种想法没来由、很黄,却开始日夜地折磨起她来。

    第六年的忌日她提前一天赶到了青岭。

    坟地已被一片荒草埋没,狼迹纵横,狐四布。她拿着把小锄,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地收拾起来:拔掉杂草,清洗墓碑,拾回砖块,将塌陷的坟头重新磊起。然后,她点起香火,将一把鲜艳夺目的雏菊□花瓶里。

    她深深地怀念着一个人,同时又在等待另一个。直到死后,鹭川还在帮她。他的墓地,成了她唯一可能见到子忻的地方。

    夏夜的山谷格外宁静。她幕天席地,躺在坟边。夜空星辰森冷,闪烁着孤独光芒。到了夜半,能听见蝙蝠从头顶迅疾地掠过,在半空中打个急转,冲向山崖。

    她望着坟前香头的三只红点,默默地祈祷。

    从夜半等到清晨,又从清晨等到黄昏,树林中的每一次响动都让她激动。

    等她明白过来,那只不过是风吹木叶的声音。

    没有雏菊,也没有子忻。

    她以为他车马不顺,耽搁了。便到初安镇找了家客栈一口气住了十天。

    每日清晨,她都在坟边守候。

    子忻还是没有出现。

    她在坟头留下了一个牛皮小袋,里面写上自己的住址,请子忻见信后一定来找她。然后,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嘉庆。

    接下的日子里,她幻想夜半会突然听见敲门声。

    敲门声从未出现。

    三个月过去了,没有子忻的任何消息。

    也许子忻收到了那封信,却根本不想见她。也许他已在某地安家落户,不再游荡。也许他已找了自己的所爱,娶妻生子……

    也许,无数的也许。

    ……也许他出了什么事,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她开始生活在越来越多的可能当中,被无数的可能折磨着。

    那一年格外漫长。

    她开始拼命地吃东西,变得越来越胖。到了年终,所有衣服都不能穿了。

    她埋首于生意,将自己弄得很忙碌。她挣了很多钱,又胡乱地花钱。

    快到新年的时候,她决定不再想子忻这件事,打算将他永远地忘掉。她不能让这个根本找不到的人耽误了自己,更不能让这种没有着落的思念凭空旋转。

    她还要生活,日子还要过下去,她的脑子不能时时出神,夜夜发胀。

    忘掉他吧!如果鹭川能爱,她也能忘!

    不是么?她是个勇敢的女人,绝不会为无所寄托的情感耗尽此生。

    下定决心之后,她感到一阵轻松。这是她一贯的作风,摆布不了一件事,她便摆布自己的脑子。想法总比生活更容易翻转。为什么一定要是子忻呢?他性情孤僻、脾气古怪、身体孱弱、一穷二白。苏家若是知道她嫁了这样一个男人,不笑死她才怪!毕竟她也是名门的千金。她决定新年过后便去联络那位古董界的同行。逃婚之后那人居然大度地和她保持着君子之交,仍然时时来看望她,每个新年都送礼物。他们仍然是好友,在生意上仍然互有往来。记得有一次,为了一笔让自己的小店生死存亡的买卖,她厚颜无耻地找过这个人,要他帮忙:“仁义不成生意在嘛!”

    “你还肯嫁给我么?”那人也不死心。

    “不。”她断然拒绝。

    “好吧。”他长吁短叹,还是尽力帮了她。

    她一直觉得这人不坏,为了那一次,就更感激他了。

    无论怕与不怕,她一定要再试一次。

    下定决心之后,她给唐蘅写了一封信,寒暄之后她请求他给自己再做一套嫁衣,因为这一年,她“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且向他保证这是他为她做的最后一次嫁衣。

    接到信后,唐蘅突然跑来看她。

    那是个大年初三。唐蘅说,他们有几年不见,他得亲自过来量一下她的尺寸。

    她一向对唐蘅无所隐瞒,于是对他讲了自己的烦恼。

    听了之后唐蘅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我怎么知道他的下落?”

    “你为什么不来问我?”

    她张口结舌:“你?……你知道?”

    “我虽然不知道,但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谁一定知道?”

    “他父亲。”

    她这才知道子忻的父亲就是慕容无风,闻名天下的神医。云梦谷富可敌国,他既是神医的衣钵传人,也这个家族唯一的继承人。

    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心情由兴奋转成了沮丧。

    她不愿意知道他的身份,宁可相信自己爱着的那个人是个地地道道的江湖郎中。

    “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江湖郎中。”唐蘅道,“据我所知,除了江湖郎中,子忻没干过别的职业。”

    “可是,我若去见他,他还会记得我么?”苏风沂叹了口气,“毕竟都过了六年了。”

    “难说,”唐蘅一个劲儿地摇头,“若是去年你去见他,只怕他还认得出来。你现在的样子,就是我见了,也要认上半天。”

    她苦笑着打量着自己。

    镜中的她胖了足足三圈,脸又大又圆,厚眼皮,双下巴,走起路来气喘吁吁,戴上围裙活像一个厨房里干活的大嫂。

    风雪中她来到神农镇,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进云梦谷。

    六年过去了,她与这个人毫无联系,不知生死。就算要见他,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何况,就算找到了子忻又该怎样?嫁给他么?逃了那么多次婚之后,她能面对子忻么?她能保证在嫁给他的那一天不再逃走么?

    还有,子忻还记得她么?还会喜欢她么?

    毕竟,子忻从没有说过自己喜欢她啊。

    好吧,苏风沂,你又自做多情了。她对自己暗笑。

    所以,好不易来到云梦谷的门口,她想了又想,对着大门长叹一声,吩咐车夫掉头而去。

    她在神农镇里随便找了间客栈住了下来。在饭馆里吃饭时忽然想到,既然神医慕容这么有名,就在这镇子里打听子忻的下落怕也不难。她叫住了小二,向他询问。

    “姑娘问的是慕容先生的公子啊,知道知道。以前他一直在外游荡,去年忽然受了伤,所以回谷住了半年。”

    她这才知道这几年子忻一直在西北丁将军的手下做医官。在一次战事中左臂为流矢所伤,因军中只有他一位大夫,医务繁忙,无暇护理,致使创口炎症并发,延及全身。丁将军见他病势沉重,痊愈无望,便派一队人马千里迢迢将他送回了云梦谷。虽在父亲悉心的照料下渐渐康复,子忻的左臂却因经脉受伤,治疗延迟,留下遗症,至今举动麻木,甚不灵便。据说,病前子忻一直用这只手拿脉,受伤之后,他已无法替人手术。

    “这位公子脾气甚是古怪,自十六岁出谷做起了郎中,便从没要过他父亲一分钱,到现在也是这样。”小二道。

    “那他……还住在谷里么?”

    “身子一好就搬出来了。他住在另一个镇子里。你说怪不怪,他既不行医,也不开馆授徒。竟跑到寺庙里以替人抄经为生。一千字才挣五个铜板,竟还抄得乐此不疲。那寺里的方丈说,他写得一手清秀的灵飞小楷,交回去的稿子从无错字。有一回有人发现他漏抄了一个字,便跟他说算了没关系,补一个字在旁边就可以了。他竟不依,将稿子讨回来工工整整地重抄了一遍。连方丈都说,这样的人打着灯笼也难找,给这么少的工钱,还干得这么一丝不苟。”

    “可是,这么一点钱他够生活么?”脑子里一浮出子忻那张苍白顽固的脸,苏风沂知道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宁肯饿死也要将原则坚持到底——不禁急出一脑门的冷汗来。

    “他住在一间小房子里,只有一床一桌加一个条凳,终日都吃便宜的面条。连他父亲看了都难过。唉,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他家那么有钱……他犯得着吃这份苦么?”

    她讶然。

    子忻还是子忻。他什么也没有变,还是那么令人费解。

    “你可知道他住在哪个镇子里?”她终于问道。

    “不知道。”小二摇了摇头,见她大失所望,又道,“我替你打听一下。”

    他到后堂走了一圈,回来告诉她:“是东塘镇。”

    她心中猛然一震,忽然抛下杯子,跳上马,急驰而去。

    天地间飘着无边无际的大雪。那条道路她十二年前曾经走过,如今大雪中却变得彻底陌生。

    有好几次她怀疑自己走入岔道,正在走向某个陌生的村落。

    路上行人稀少,马蹄奔驰在雪中,溅起串串雪花。黄昏时分,风雪中的小镇如此安谧。澄黄的灯火梦寐般闪烁着,炊烟弥漫,搅乱了漫天的雪气。

    北风卷地,严寒刺骨,青石小道已被积雪埋没。勤快的小贩仍在道旁兜售担子里的最后一把青菜,米袋里的最后一斗米。他用的嗓音吆喝着。不时地将红肿的双手放到口边,用自己的呼吸取暖。

    她沿着街边的招牌一路看过去,它们大小一致、毫无特点,她无法确信哪一间铺子是十二年前她们相遇的地方。

    最后她只好随便敲了一间铺子的门,打算向主人询问子忻的住处。

    开门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怔住!

    她看见了子忻!

    子忻也愣了愣,既而向她微微一笑。

    她顿时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看着他。她知道自己变了很多,子忻只怕已不认得门前的这个大胖子女人了。刚要张口,子忻却抢先打了个招呼:

    “你好,风沂。”

    “我……我……你好。”

    “外面很冷,进来坐。”他将门拉开一角,等她走进屋内,便将门轻轻合上。

    那果然是间很小的屋子,除了最简单必用的几件家俱之外,一无所有。可是房子却收拾得很干净,当中一个取暖的火盆,炭火微温,薄薄的窗纸挡不住室外的寒气,他披着一件陈旧的皮袍,手指冻得发青。

    他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却无法递给她。因为他一只手受了伤,另一只手必须扶着手杖。

    看得出他很尴尬,她淡淡一笑,从桌上端起茶杯,轻轻地呡了一口。

    “我担心你已经不认得我了。”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脸。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样容易被他的脸,被脸上那双遥远而深挚的目光打动。

    “怎么会呢?”他凝视着她道,“我永远认得你。”

    脸无端地又红了,她握着茶杯,低头不语。

    他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地上拾起一个竹筐,道:“你先坐着,我出去买些炭回来。——屋里太冷。”

    她连忙站起来,抢过竹筐,道:“我陪你去。”

    “不必了,外面下着大雪……”

    “我刚从外面进来。”

    “好吧。”

    他走到门边坐下来,拿出一双靴子正打算换上。他的左手很不灵便,穿了半天才穿上一只,她跪下身来,推开他的手,道:“我来吧。”

    说罢,不由分说地替他穿上了另一只靴子。

    他想说“多谢”,又觉得生分,话到了嘴边,没说出口。

    出门走在雪地里,他忽然挽住她冰冷的手,问道:“风沂,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挺好的,你呢?”

    “也挺好。”

    “上马吧,地上很滑。”她牵着马对他道。

    “不不不,”他立即想起了小湄,此生此世,他绝不再让女人替他牵马了,“集市离这里不远,走着去就可以了。”

    她只好陪着他一起走到集市。

    在路上他一直默默地牵着她的手。她感到他受了伤的左手没有以往那样有力,却仍然温暖,她甚至感到他牵手的样子很无辜,很依赖,像个小孩。子忻还是那样消瘦,却固执地走在前面,替她挡住迎面而来的风雪。

    找到一家炭铺,他忽然问:“你打算在这里住几天?”

    她生气地停住脚,恶狠狠地盯着他。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连忙解释,“如果你住得短,我就买好一些悼,少些烟气。如果你住得长,我只好买一般的了。——我的银子不多。”

    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懊恼,怎么一张口就又把她得罪了呢。

    苏风沂道:“我住得长,但我也不要烟气。”

    子忻看着她,叹气:“风沂,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难伺候。”

    她一下子又跳了起来:“我一点也不难伺候,你才难伺候,你最难伺候了!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小心,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幸亏还留下一条命,不然……不然……我岂不是要到阴曹地府才能找到你?”

    他赶紧闭嘴,用手中的银子买了最好悼。由着苏风沂抱着沉淀淀悼篓子跟着他往回走。

    添了炭,火盆的火旺起来,屋子也跟着暖和过来。

    环堵萧然,想他生活如此清苦,她不禁有些伤感。

    两人默然无言,对视良久。

    憧憧的烛影中,她忽然压低嗓门,悄悄地问道:“子忻,你还见过竹殷么?”

    他摇摇头:“没有。”

    的确没有。自他与苏风沂分手的那一天起,竹殷再也没有出现过。

    “你不必这么惩罚自己,”她握着他的手,轻轻地道,“这不是你的错。”

    他的手猛地一抖,道:“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唐蘅告诉过我小湄的事。”

    他不安地看着她,眼中忽现痛苦之色:“不,是我杀了她!……我不该约她出来,我不该学骑马,我不该粗心大意丢失了手杖,——是我害了她,是我杀了她!她还那么小,才十一岁……”

    闭上双眼他又看见了小湄,听见了那天的雷声。她倒在地上,黑色的血从脑后蔓延开来……她瞪着大眼看着他,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是啊,直到死她都不明白生命原可以这样轻易而偶尔地消失。

    ——我想睡了,明天再教你……

    她用指甲掐了掐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所以你选择了放逐,选择了流浪,认为自己不配过好日子,是么?”

    是么?

    他问自己,是这样么?

    每当打定主意去看风沂时,到了最后一刻他都放弃了。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避她。

    就像鹭川跟他发过的牢骚,苏风沂这个人,真实得令人倒胃,尖锐得让人难受。而她偏偏目光如电,丝毫不肯放过别人。

    他不肯面对自己的内心,因此也不肯面对她。

    “这不是你的错!”她大声地又说了一遍,“请不要让爱你的人也跟着一起受惩罚吧!”

    是啊,他有多少年没去看望父亲了?子悦出事时若有他在身旁,也许不会轻了此生罢?

    他脸色苍白地笑了笑,道:“好罢,这不是我的错。”

    “那你就原谅了自己吧,”她坐到他身边,将头歪过来,甜甜蜜蜜地靠着他:“也顺便原谅我。”

    他有些听不明白:“原谅你什么?”

    “凡是你不喜欢我的地方,都得原谅。”

    “只要你是你自己,我都喜欢。”

    他摸了摸着她头顶上的长发,然后用竹棒拨了拨盆中的红炭,道:“晚饭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夫妻肺片、四喜丸子、清炒萝卜。”她毫不客气地开出了菜单。

    他站起来,闷头闷脑地走向厨房,走到一半,忽又折回来,在她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眼看着她道:“风沂,嫁给我吧。”

    蓦地,她的眼红了:“为什么你现在才说啊!”

    他顿时很紧张:“现在说晚了么?”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半晌,粲然一笑:“不晚,一点也不晚。”

    那天夜里,他们终于住在了一起。

    没有红烛,没有嫁衣。

    她以为自己会害怕,而一切却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她这才明白,在子忻面前,那些潜藏多年的恐惧并不存在。

    如果深爱着一个人,什么恐惧都可以克服。

    第三日子忻到寺庙辞去了抄经的差事。

    “哦,”方丈有些惋惜,“是太累了吧?以后你还常来抄,少抄一些就可以了。——工钱不变。”

    “不不不,”他说,“我成亲了。”

    “恭喜啊恭喜!”方丈替他高兴。

    “我妻子挣的钱比我多,”子忻笑道,“她说,我可以在家里静心写书,不必抄经了。”

    (完)——

    谢谢大家一直看这个故事,关于慕容家的后事,请看定柔的新作:《江湖庸人传》,已开始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