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探头过去,见子悦扒在栏杆向她招手,便道:“姐,你几时进来的?”
“先别问我,你为什么拿只蜡烛站在外头?”
“爹爹罚我背书。”
“呆子,他说要你罚站,你便老老实实地站着?这里凉快,快坐下来歇一会儿。”
“爹爹就在里头,我……我不敢。”
“我今天在黎先生但师椅上放了一只大蛤蟆,嘻嘻,他一屁股坐下来,‘吧几’一声,气得要命,差点儿把胡子拔光了。出门的时候我又在草上结了几个绊子,可惜他一个也没踩中……不然摔破鼻子才叫好呢。子忻,明天我和小谢他们要爬这座山,你也想去么?”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小的地图,上面全是自己画的山头。有几个已用红笔打了个大叉,那便是已爬过了。
在子忻看来,这些山头样子全都一样,只有位置的区别。不难猜测,有可能当子悦去爬一座山时,她实际上爬的是地图上的另一座山。有可能她糊里糊涂在同一座山上爬了两次反而把一座从未爬过的山从地图上叉掉了。有时候她会回来告诉子忻自己发现了一座崭新的山,认认真真地推敲了它的位置,补在地图上。实际上,这座山亘古以来就在那里。增删之后,子悦的地图成了天底下最复杂的图画,里面有着数不清的记号和路径,地图的反面,又有炭笔写下的数不清的注解,只有子悦自己才读得懂。因为有这样一张地图,云梦谷的孩子们便默认了子悦在爬山这件事情上的权威地位,全都乖乖地听从她的安排调遣。否则就有在半山里迷路,或被狼吞吃的危险。
这一切背着大人的阴谋,子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却无法参加。孩子当中没有一人的个头大到足以背着子忻满山走而不觉得累的。作为安慰,子悦总是从山里带回一些纪念品。比如,一只刺猬,两条蜥蜴,一小袋酸枣,掉在地上的松榛和橡子,或是几颗死羊头骨上弄下来的牙齿。当然,她总是说那是狼的牙齿。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天没亮就背着干粮溜出家门,钻入深山。惹得焦急的大人们打着灯笼牵着狗满山找。每一次回来都会有一个人背黑锅承认是自己出的主意。轮到子悦的时候,慕容无风罚她在屋子里坐上一整天“闭门思过”。过不了几个月,新一轮的行动又开始策划。在云梦谷的孩子们心中,这偷偷出游便是一年中最有趣的节日,百禁不止。
子忻道:“我不去,明天还要见爹爹。”
“那你可要替我们好好地缠住爹爹和妈妈。不然,我们还没到山下就给大人们抓回来了。”
“黎先生那里怎么办?”
“我写了一个假条,模仿爹爹的笔迹,你看,像不像?”
她掏出一张薄纸,上面歪歪歪斜斜地写道:“小女晨起略有不适,祈假一日,望准。慕容无风。”
子忻赶紧摇头,小声道:“这字也太不像了罢?”
“爹爹发病的时候写出来的字就是这样子的,我写的比他写的还要好些呢。”
“可是现在都是妈妈在替爹爹写字……”
“妈妈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是不是?”
“早晚要被发现的。”他叹道。
“发现的时候我已爬完了山回来啦,大不了花一天时间在屋子里思过。”子悦眨眨眼睛,冲着他调皮地一笑。
两人坐在廊下叽叽咕咕地说话,冷不妨身后一个声音道:“子悦,原来你在这里?可害得我一顿好找。”两人慌张地回过头,看见荷衣正从门外走进来,摸摸两个孩子的脑袋,道:“子悦进屋来,我们有话问你。”
子忻紧张地看了姐姐一眼,子悦却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地站了起来,道:“好呀!”
… …
子悦走进屋子时,看见父亲已经坐在他常坐的书桌旁。母亲坐在他的旁边。
他们总是在一起,子悦心里想道。
“子悦,你弟弟从明天开始在我这里学医,你若也不喜欢黎先生,明天就和子忻一起来学吧。”慕容无风不动声色地看了女儿一眼,淡淡地道。
“爹爹,谁说我不喜欢黎先生?我很喜欢啊。”子悦故作惊讶。
“喜欢还把一只青蛙放在他的椅子上?”
“那是青蛙自己跳上去的!”
慕容无风脸一沉,子悦吓得将脖子缩了回去。
荷衣道:“子悦,跟爹爹学医不好么?将来也像吴大夫一样在神农镇里坐诊行医,人人敬服。”
子悦道:“我不喜欢学医,再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荷衣怔道:“什么事这么重要?”
“嫁人!”
这话一出口,夫妇俩吓了一跳。没等回过神来,子悦接着道:“凤妈妈说,女人长大了只有一件事最最要紧――那便是嫁个好夫婿。现在虽离我十五岁出嫁还早,但这等大事,当然想得越早越好。爹爹妈妈,我现在一共有四个候选人,难得您们今天有空,正好替我谋划谋划。”说罢,将一个小册子捧上去,道:“这便是你们未来女婿的画像。”
画册打开,头一页便是一张瘦长如葫芦的小脸,蘑菇一样散开的头发,绿豆一般的小眼,脸颊上几点雀斑,笑起来时露出两颗虎牙。
子悦道:“这是谢从龙哥哥,他下了学就陪我玩,我的话他全听,虽然长得矮一点,不过我不在乎。”
慕容无风正目瞪口呆之际,子悦挤到他身边,翻开第二页。
“他是谢从虎,妈妈认得的。龙哥哥的弟弟,他们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唯一的不一样是虎哥哥的脖子上有一道抓痕,是以前和他打架时给我抓出来的。虎哥哥每次打架都帮我,我欠了他很多的人情,将来只怕要嫁给他了。……唔,这个很高很好看的哥哥是慕容济,他的脖子上老是挂着很多宝石,眼珠子的颜色也像宝石。此外唱歌也很好听。就是……就是脾气有些大,一吵架就不理我了。不过,因为他这样好看,我也是可以忍一忍的。”
慕容无风疑惑看了荷衣一眼,荷衣笑道:“是乌总管家里的老二。”
画像上一位男孩隆眉深目,咧嘴大笑,果然与乌里雅多十分相似。
慕容无风浅笑不语。
“最后一位年纪比我大很多,可是长得最好看,武功也最高。最最重要的是,我最喜欢他。小时候每次来到谷里都抢着抱我。如果他肯娶我,其它的人我都不要了。”
慕容无风忍住心里的笑,翻到最后一页,见一位青年猿臂蜂腰,目如朗星,手执长剑,英姿飒爽,不禁皱了皱眉,道:“唐芃?”
“是呀!”子悦拼命地点头:“他现在来这里越来越少了,且越来越不理我啦!”
慕容无风合眼叹道:“你还小,这些事情等你长大了再操心也不迟。你若还是喜欢跟着黎先生,明天就老老实实跟他道个歉,乖乖地上学去罢。”
“爹爹,我的画册……”
“画册没收。以后不要成天乱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你且回屋去罢,今晚好生复习黎先生布置的功课。”
“哦。”还想再争辩几句,见父亲一脸的冰霜,子悦赶紧垂下头,灰溜溜地走了。
慕容无风看着子悦的背影,心事沉重,良久,忽然叹了一口气。
荷衣道:“你为什么叹气?”
“这几年我病得多,星儿的手术也多。你一人照顾两个,忙不过来。我们……很少关心子悦。不知她心里会不会觉得我们偏心。”
荷衣笑道:“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这是从何谈起?”
说是这么说,她心里也知道,一年当中,慕容无风自己要病三个月,照料子忻要花去几乎半年。剩下的时间满满地排着医务,通宵不睡是常事。最忙的时候四更时分便要爬起来准备手术。除了每日睡前荷衣会去看看子悦,或闲暇时分全家一起吃个晚饭,或逃学被抓回来罚站之外,她几乎被遗忘了。
“不然她为什么这么小就想着出嫁?难道她不喜欢住在家里,不愿意和我们在一起么?”
荷衣心中暗惊:“你不说也罢了。这么一说,倒真有几分可能。她小时虽顽皮,却一直很听话。现在不知为什么,成天在学堂里闹事。可见是我们疏忽了!”
“也许她闹事不过是想提醒我们,除了子忻,我们还有一个女儿。”慕容无风苦笑,“我最不称职,一年倒有大半年没认真管教她。现在顽劣得几乎让人束手无策了。”
荷衣握了握他的手,柔声道:“不如我们现在一起过去看看她?和她说几句软和的话儿?”
“明天再去罢。刚刚训了人就去安慰,只会助长她的顽性。”这话说完,他轻轻咳嗽数声,脸上已现疲倦之意。
“回床歇着罢。”荷衣将他送回卧室之内,叹道:“自己病得起不来,见了女儿还要更衣,这屋里就数你最能撑了。”
慕容无风道:“子忻还在门外罚站呢。”
… …
子忻正在苦诵《证类本草》,一眼瞄见子悦从屋内溜出来,跑到他身边,怕着胸口,一副化险为夷的样子,悄悄地道:“天,总算把爹爹妈妈给蒙过去了!我就知道黎先生会跑来告状的。”
子忻问道:“怎么蒙的?”
子悦笑道:“正巧我身上带着一本你的画册。”
“哪一本?”
“就是画着唐芃叔叔的那本。”
“可是,那本画得很糟呀!我自己都不想要了呢。”
“呵呵,放心放心,已经被爹爹没收了。爹爹一着急,也忘了罚我了。不然明天哪里还溜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