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狭窄弯曲的山道时,裹在皮袄之内的男孩子还没有完全醒来,却已在梦中听见了簌簌的雪声。他若醒得更早一些,也许可以发现黎明之前的雪是淡紫色的。天空净如深海,地上的一切都成了海的倒影。凌晨的空气寒彻胸腑,马声辚辚,在僵硬的耳膜中变得陌生而遥远。如若此时撩开车帘,他会看见道路的两旁几乎全是十丈来高的赤松与冷杉,纯白的枝桠舒展交错,无拘无束地指向苍穹,尤如盛夏中的道道闪电。在森冷的月光下晶莹闪烁的,是水青树与连香树上残留的叶子。上面也许记录着这一年春风初度时第一抹阳光出现的情景,或是蝴蝶飞落掉下了花粉、猕猴跳过划伤了叶脉、以及秋水上涨、山花凋零之类的消息。即便是积雪初晴天气,马车驶过的轻微震荡也会惹来一团缤纷乱雪。山峦黝黑如墨,巨兽般潜伏在树林之后。空山中回响着赶车人轻快的鞭声。
半梦半醒之间,马车忽然轻轻一跳,接着缓缓地停了下来,歪向一边。他听到沉睡中的母亲惊醒过来,尖叫了一声:“家贵!出了什么事?”
“的!这路上几时又多了一个水坑?孩儿他娘,我下去弄弄就好。” 母亲的惊呼顿时被父亲粗大沉闷,嗡嗡作响的嗓音淹没了。
刘家贵脱下羊袍,挽起裤腿,毫不犹豫地跳进水坑。只听得“喀嚓”一响,水面的薄冰破了个大洞,那水坑远比他的想象要深出两倍,顿时半截身子都浸在冰水中。他双手搬住车轮,咬牙往上一顶。马车动了一动,又落回原处。他连搬数次,都无法将车轮抬到坑外。一怒之下不由得冲着车厢一阵大吼:
“都给我滚下来!的!车都快翻了你们还坐在上头!”
车里人立时惊慌地扶着车沿,抖抖缩缩地跳下来。先下来的妇人英娘是个瘦削标致的女人,车外的空气比车内寒冷十倍,她只好先用围巾捂住耳朵,再将车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接下来。那男孩倒伶俐,只轻轻地扶了扶母亲的手臂,自己一跳,跳到雪中。
“接着!”
男孩眼光一错,手中已多了两件父亲的上衣。在坑中的人上身□,下身湿透,黄里透红的肌肤在冰冷的冬夜冒着热气。他看见父亲的双眉已凝上了一层薄霜,粗壮的腿蹬住坑沿,手臂青筋,猛一使力,肩头的肌肉山峦般拱起。他几乎将整个后车厢都抬了起来,那车子却停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骏儿,拿着我的鞭子,去打一下马。”他在水中高叫。
“爹,我……我不会。”男孩子瑟瑟缩缩地答道。
“蠢蛋,你二伯没教你?”
“没有。”男孩子一脸内疚地看着父亲。
“那我们今天只怕就要冻死在这里了!”刘家贵不怀好气地哼了一声,继续用力推车。
男孩子咬着嘴唇想了一想,忽然将皮袍一脱,“扑通”一声跳进水里,道:“爹爹,我来帮你!”
“骏儿上来!”英娘抢到坑边,一把拉住男孩子的手,使劲地将他往上拽。刘家贵却一掌推开她的手,粗声粗气地道:“这是爷儿们的事,女人站一边去。骏儿,好样的!你来顶住车轮。的,冻死我啦,咱们先喝一口苞谷酒再说。”
他从坑边的衣物里翻出一个葫芦递给儿子。男孩子仰头灌下一大口,土产的苞谷酒酒性浓烈,呛得他涕泪交流。他却不肯示弱,不等眼泪流出来,又强自灌下一大口。
“现在还冷么?”刘家贵问道。
“……不冷冷冷冷冷……”他本想说不冷,可惜实在太冷,牙齿冻得咯咯直响,一连说出了十几个“冷”字。若不是下半身已完全麻木,他整个人几乎就要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也许你喝得太少了,要不要再来一口?”水中男人神情粗犷,有些不满意地看着这个冻得一脸青白,嘴唇发紫的男孩。他原本想说:“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早已经……”又觉得现在不是教训人的时候。便将厚大的手掌往男孩的肩头一按,仿佛要将发抖止住,道:“还冷么?”
“爹爹不冷,我也不冷!”男孩子大声道,生怕自己不信,又加了一句:“真的一点也不冷!”
“这才是我刘家贵的儿了!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难事,你只要想起这一夜,便没有过不去的时候。用手顶住这里!”
“爹爹,我……我的手发麻……”男孩子的话音里已有些哭腔了。
“手发麻就用肩膀来顶。”父亲无情的声音再次响起。
两人一起用力,刘家贵在空中甩了一记响鞭,两匹雄骏的黑马往前一探,车轮终于离开了水坑。两人迅速从冰水中爬出来披上衣裳,又各喝了一大口酒,刘家贵抓起一团雪在儿子的双手上用力地揉搓着,问道:“现在好些了么?”
“痛!”男孩子皱着眉头答道,感到腹中燃起了一团烈火。
“痛就是有感觉,上车去吧。”
“爹爹,我什么时候才会像你那样不怕冷?”
“小子,这是你头一次哪。再多干几回就好啦。”刘家贵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上车去罢,我们这就到家了。”
… …
雪地上的阳光十分刺眼,他踩着雪,跟着仙儿来到一个陌生的院子。仙儿穿着件绣着水仙花的新棉袄,胸前一个小小的围兜,已被涎水湿透。她一点也不好看,眼睛极小,笑的时候就眯成一条缝。母亲常说,仙儿出生时老天爷正巧打了一个盹,所以她的脑子不管用,长得也不像刘家任何一个人。单从五官上仔细琢磨也找不出一点与自己相似的地方。她的脸蛋红扑扑的,两颗虎牙凸出来,随时随地流露出婴儿般稚嫩无知的样子。
“记住,你是我姐姐,我是你弟弟。”一路上他不停地向她重复:“弟弟,弟弟,弟弟……”
“哥哥。”仙儿不为所动,固执地叫他哥哥。
“你比我大四岁。”
“哥哥。”
“你为什么叫我哥哥?”
“哥哥。”
“好罢。”他叹了一口气,掏出水绢,替她擦了擦鼻涕。临走时英娘给他带了一大叠的手绢,就在路上已用掉了三条。仙儿不会控制自己身上流出的液体,她经常尿床、尿裤子。她在哪里都会做出令刘家丢脸的事情来。
父亲告诉他,仙儿喜欢热闹,喜欢人多,喜欢和一群小孩子们疯闹。“你跟着你姐姐玩儿,只要不让她走丢就行。”
仙儿的眼光怯生生的,她不肯拉他的手,出了门就拔腿飞跑。他追上去,从怀里掏出一颗糖塞进她的口里。
她终于停下来,叫了他一声哥哥。他趁机拉住了她的手又不敢抓得很紧。她不情愿地拉着他往前走了几柱香的功夫,停在一个有着碧油屏门的院子门口。
门内传来孩子们嬉戏之声。
他迟疑片刻,推开院门,顿时无数的雪球向他飞来。仙儿尖叫着奔了进去,他看见一群孩子一面向她扔雪球,一面追着她大喊:“傻大来啰!傻大来啰!”
其中一个男孩子喝道:“傻大别动!”
仙儿立即站住,立时又有无数的雪球向她打去。她乐得咯咯直笑,过了一会儿,见雪球越来越密,又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傻大,我们把你堆成雪人,好不好?”另一个男孩子道:“你不是一直想玩雪人么?这回我们堆个大的——”话音未落,一个黑影直冲过来,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接着一张愤怒的脸向他恶狠狠地喊道:
“别欺负我姐姐!”
被打的男孩高他一头,中了一拳,身子只是晃了一晃,一怒之下冷不防抓住他的领子,将他踹倒在地,一条腿半跪在他的背上,道:“你是傻大的弟弟?”
“是!”男孩的手被拧着,痛得钻心,却拼命咬牙忍住。
“那你就是傻二!”
“我不是傻二,我叫刘骏。”
“傻大的弟弟就是傻二!”
“傻二!傻二!傻二!”一群孩子拍着手围着他叫起来,他怒气冲天地翻了个身,朝着那个欺负他的人猛扑过去。
“打架啰!打架啰!大家快上呀!”男孩子们一拥而上,顿时叠成一个人堆,将他夹在当中,大家互相扭打起来。他感到有人拧他的耳朵,有人踢他的腿,他也拧别人的耳朵,也踢别人的腿,十来个男孩子压在一处,二十条腿踢着雪花乱飞。他瞅空将身边一个人的裤子撕了个大洞,又一拳打在别一个人的腰上,有一半的人嗷嗷乱叫。正闹得翻天覆地,只听得有人叫道:“快撤!有人来啦!”顿时,七八个小孩从人堆里跳起来,跑得无影无踪。刘骏身子一轻,低头一看,只有一个小个子的男孩被他压在身下,正使劲地拽着他的衣裳。他余怒未消,对准他的鼻子“砰”的就是一拳。鲜红的鼻血立时狂涌而出。那男孩怒道:“你干么打我的鼻子?”说罢,一口咬住他的胳膊。
他回手一拳,正捶在男孩子的脸上,这一回,他有些心虚,不敢用力,可那男孩子一张白皙的脸上却出现了一块乌紫。他扭住男孩子的颈子,骑在他身上,道:“说!下次还敢不敢欺负我姐姐了?”
“我没欺负过你姐姐!”
“抵赖是不是?”他使劲拧他的手,男孩子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也不肯示弱,道:“我没抵赖!”
“刚刚是不是你向我姐姐扔雪球?”
“什么雪球?我刚出来。”
“你刚出来怎么会被我压在地上?”
“我也不知道。我看见有人打架就过来了。”
“你过来干什么?你凑什么热闹?”
“我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我只是喜欢打架而已。”男孩子道。
刘骏一听,哭笑不得,连忙放开他:“那我刚才岂不是白揍了你一顿?”
男孩还在不停地流着鼻血,便从怀里掏出手绢将鼻子捂住。
“你的眼睛也肿了。”刘骏道。
“过几天就会好的。”男孩子道。
“对不起,你若早些告诉我,我也不会打你的。”
“不要紧。我不是也把你的手咬破了?下次若还有架打,记得叫上我。”
那男孩子虽又瘦又小,却是肤色白皙,模样清秀,全身都裹在一件白色的狐袍子里。
“我是新来的。”刘骏道。
“哦。”
“我叫刘骏。”
“我叫慕容子忻。”
“你的名字为什么那么长?”
“不知道,你就叫我子忻好了。你从哪里来?”
“我……我从乡下来,是乡下人。”
子忻觉得这句话很奇怪,道:“这里就是乡下。”
“我是说,我是山里人。”他更正了一下。
“我也是山里人,这里的山很多的。”他接着又问,“你明天去不去家塾?”
“爹爹说要我去,不如咱们一起去吧。”
“好啊。”子忻点点头,停顿片刻,忽然问道:“你识字么?”
“不识。”
“我也不识。”他开始咬指甲。
刘骏问道:“你为什么还咬指甲?”
“我天生就喜欢咬。”
“起来罢,别老坐在雪地里。”他道。
男孩子双手在雪地里一阵乱摸,摸出一对拐杖,慢吞吞的爬了起来。
“你的腿怎么了?”
“我走路不是很方便。” 好像曾有一千个人问过同样的问题,男孩子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态。
“我来扶你一下吧?”
“不用。”
“下回若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来找我,我帮你打架。”看着男孩子一脸青紫,堵在鼻上的手绢又是一团殷红,走起路来更是瘸得厉害,他颇感内疚。
“没人欺负我,”慕容子忻道,“我很少出门。”
“那我去找我姐姐了。”
“再见。”男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