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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四千两黄金分装在两个镖车里,箱子沉重却并不大。趟子手们倒有一小半为流矢所伤。大伙儿包裹好伤口,将车子分别套在劫匪丢下的马上继续前行。

    荷衣依然与贺回并骑押后。

    荷衣淡淡地道:“你若想激我出手,用不着去伤害别人。”

    贺回道:“你难道看不出我是在救她?”

    “那就算是白救了。人家可不买你的帐。”

    “哼。”

    无话可说,荷衣只好解开腰下的水囊,仰头灌了两口。

    沉默半晌,贺回忽然又道:“你为什么会离开云梦谷?我听说,你在那里原本很愉快。”

    荷衣已有好一阵子不再谈起自己的事情了,听到贺回问起,不禁一愣:“你听谁说的?”

    “难道慕容无风没有告诉你,他认得我?”

    “好象说过。”她记得慕容无风好象并没有说过贺回什么好话。

    “这世上敢给我贺回冷眼的人并不多。慕容无风算是一个。如果他不是个残废,我一定会杀了他。”

    他说这话时,目中隐隐有一股杀气。

    荷衣淡淡地道:“你想杀他我不反对,不过你必须先杀了我才行。”

    贺回道:“这是真的?”

    荷衣冷冷地道:“只要有谁敢动慕容无风一根指头,这个人就是我的仇敌。”顿了顿,她忽然狠狠地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慕容无风不是残废。你若在我面前再提起这个词,我永远也不会再和你说话。”

    贺回怔住。

    他一向喜欢威胁别人。却从未被人,尤其是女人威胁过。

    然而面前的这个女人突然间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凌厉之气。

    贺回皱了皱眉。他很不习惯一个女人用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话。

    从他见这个女人的第一面起,就觉得她很张狂。

    他微微一笑,道:“可是,慕容无风就是一个残废。”

    那女人的脸顿时苍白了起来。她忽然脚一夹,马冲了出去,一直冲到秦氏兄妹的面前。

    过了一会儿,秦雨桑策马过来,向贺回一拱手,道:“抱歉,我恐怕要告诉贺兄一个坏消息。”

    贺回道:“什么坏消息?”

    “你被解雇了。”

    *******

    马道悠长地伸向远方。

    秦雨梅揽着马缰,快活地道:“贺回真的走了?”

    “嗯,解雇了还不走,难道还等着我们给他发薪水不成?”

    秦雨梅咯咯笑道:“好,痛快。荷衣,你真够义气的。”她没听见他们的对话,还以为荷衣是替她出气开除的贺回。

    荷衣笑了笑,不便说破。

    秦雨梅道:“这个人也怪老实的,叫他走,他还真的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了。我还以为他会报复呢。”

    荷衣淡淡地道:“他没有走远。”她抬起头,望着马道前方。

    贺回不知什么时候,已策马站在了镖车的面前。

    “各位好。”他象寻常一样打着招呼:“我原本打算这就走,却忽然想起来还有一样东西没有拿。”

    “什么东西?”秦雨梅道。

    “黄金。”他淡淡道。

    “贺兄说笑了。这黄金并不是你的东西。”秦雨桑皱起了眉头。

    “贺回,你简直是难以理喻!”秦雨梅也叫了起来。

    “不难理喻,我要黄金,因为我是劫匪。”贺回道:“几位是一起上,还是分头来?久负盛名的龙门双枪我正要请教。至于楚镖头,有人劫镖,楚镖头当然会义无反顾地要和贺某一决雌雄。你们商量商量,谁先上?”

    秦雨桑道:“贺兄说的是真话?”

    “不假。”

    “那么就由我来请教请教贺兄的八八六十四式杨柳飞烟剑罢。请!”他纵身下马,长枪一抖,流星般地横扫过去。那枪忽扣忽扎,忽劈忽挑,忽锁忽点,忽缠忽带,红缨翻飞如红云弊日,寒光点点如雨打梨花,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荷衣不由得向秦雨梅叹道:“人言道‘枪扎一条线,棍扫一大片。’令兄的枪法却是枪棍结合,着实厉害!”

    雨梅自豪地道:“你却不知我哥哥手中的那杆龙门大枪原是武当的镇山大枪。枪长一丈二尺。我们俩都是武当派的俗家弟子。我哥哥的这杆枪便是在层层比试中赢到手的。”

    荷衣不禁释然。这兄妹俩一出手,内行人便知他们有很扎实的内家功夫,非武当这种源远流长的门派训练不出。

    瞬时间,两个人已过了五十招,秦雨桑一点也不落败势。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他的长枪在进攻中远比剑要有优势。更何况此枪是武当深山中千年古藤所制,柔韧无比,刀削不断,配之以绝妙的枪法,更是威力大生。

    斗到第六十招,荷衣忽然发现贺回的剑开始慢了下来,身子离秦雨桑却是越来越近。她开始隐隐地有些担心。因为贺回的慢显然是故意装出来的。

    如果自己是贺回,现在就要出杀招了。

    果然,他的剑寒光爆涨,追风赶月般地从枪尖拂过,眨眼间已刺向秦雨桑的喉咙!

    “当!”火星四迸,荷衣的剑正好挡过去,正好接住刺过来的那一剑!

    秦雨梅在一旁早已急出了一头冷汗。

    就连秦雨桑的脸也有些发白。而荷衣的身影已如燕子般掠起,她早已瞧出了贺回的左肋之下有一个空门。

    剑光一闪!只一剑,贺回的手腕便忽然一阵刺痛。

    血点点滴在黄土地上。

    然后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听见荷衣淡淡唤道:“雨梅,继续赶路。”

    车轮辘辘滚起,大伙儿一个一个地从贺回身旁走过,很快就把他抛在远处。

    “你断了他的手筋?”秦雨梅轻轻道。

    “没有。我只是在他手上划了一道口子而已。我的心其实很软。”荷衣苦笑:“不过,在贺回的手腕上划一道口子,和断了他的手筋没有什么不同。他一样会记恨终身。”

    “你是说,他还会来找你?”

    荷衣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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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趟走下来,竟出人意料的顺利。快出山口的时候他们只遇到了一伙不经一打的小贼,这一次,秦雨梅一个人就对付了过去。大伙儿交了货,回了家,兑了银子,整个镖局大宴一天,举杯庆贺。

    荷衣很少见过这种几十人聚在一处狂饮的热闹场面。她的酒量一向了得,一连喝上七八杯也不打紧。

    那一天,她却醉了。故意地喝醉了。

    雨梅将她扶回卧房时,见她的眼中毫无喜色,却全是一片寂寞之意。

    她忽然凄然一笑,问道:“告诉我,怎样才能忘掉一个人?”

    秦雨梅想了想,道:“爱上另一个。”说罢递给她一杯苦苦的浓茶。

    *******

    秋九月。

    木叶潇潇。

    荷衣刚刚押完一趟镖,从西北凤翔府赶回来。

    她已在长青镖局住了一年零三个月,总算过上了一种比较稳定的生活。

    秦展鹏对她的倚重从一开始就超过了自己的两个子女。而荷衣与秦氏兄妹也早已成了好朋友。北方人的豪爽直率与荷衣自身满不在乎的气质几乎是一拍即合。更何况兄妹俩对她一向照顾有加。一般的镖,他们从来不让荷衣去。重镖也是尽量三人同行,回来之后,荷衣总能得到一笔不小的报酬。

    是以她实际上一年之中只出门四、五次,每次长则两月短则一月。一路上风餐露宿,当然辛苦,但荷衣不负众望,从来也没有失过一次镖。镖局的生意自然是越来越好。

    仅仅一年的时间,长青镖局已摇身一变,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大镖局,并稳稳地挤上了江湖第四的行列。这意味着他们已有资格加入由本行泰斗,中原第一大鸿丰镖局的总镖头铁亦桓组织的“五局联盟”。

    五局联盟其实并不止五局,可加入者的资格却很严格。原因是这个由各大镖局组成的联盟分享着不少共同的生意。一趟长镖可以由几个镖局以接力的方式完成。这样,即可以省却重复的路线,由于各大镖局各有辖区,在本地行走人头地头都熟,失镖的可能性就更少。而利润则由参与的镖局据路线的长短均分。此外,如遇上重镖,比如黄金或红货,各大镖局的得力镖手可以互相借用,由联盟出面调度。一趟镖很可能云集了各个镖行的高手。失镖几乎成了不可能之事。

    这样,“五局联盟”可以接一般镖局不敢接的大生意,走单个镖局不敢走的长镖。他们不断总揽了南北商家货品的往来押运,甚至接下了不少官府的生意。

    是以秦展鹏多方谋划,终于将铁亦桓请到了太原。和铁大先生同行的,还有第二大镖局隆飞镖局的总镖头秋隆飞。

    这当然是长青镖局今年的头等大事。由秦氏兄妹亲自布置。镖局里早已腾出了一道别院,打扫得一尘不染,作为接待之用。此外,接风宴定在本市信誉最好,最有排场的福喜楼。二楼最豪华的雅室上书“静雪轩”三字,据说是某位王爷的手笔。酒是从杏花村特地运来的陈年佳酿,菜则由号称北方第一名厨的薛钟离薛大师主理。器皿用的是清一色景德镇官窑新出炉的极品细瓷。

    原来铁亦桓虽是习武出身,却不喜欢别人说他是粗人。他本人非旦写得一笔好字,据说还坚决不许自己的儿子进入本行,而是命令他读书习字,十年下来,倒也争气,竟中了乙卯科的举,现在正为作县官,还是继续考进士烦恼。是以铁亦桓喜好风雅在武林中几乎是人人皆知。

    “你可知道这铁老头有多么讲究么?”秦雨梅忙了整整十天,才把各项工作准备就绪。每天夜里她都要和秦雨桑反复讨论各个细节,直到深夜。倒几乎把在外押镖的荷衣忘在了脑后。

    直到九月初三,荷衣回来的前一天,秦雨桑才如梦初醒一般地拉着妹妹到各大珠宝行里跑了一趟。

    “人家根本对你只是客气,你还真来劲儿呀!”一路上秦雨梅不断地抱怨。

    秦雨桑却执意要买一个式样小巧,镶着红宝石的金戒指送给荷衣。

    “我反正就是要送。她要不要是她的事。”秦雨桑乐滋滋地道。

    “你就等着红脸好了。”雨梅跺跺脚,道:“我可告诉你,荷衣是我的好朋友,你若惹恼了她,害得她从此不理我,我可跟你急!”

    “喂,你一点忙也不帮也就罢了,还一个劲儿地挖苦我,这算是站在哪一边?”秦雨桑忍不住气道:“荷衣对我一向很好。我们在一起都不知吃过多少次饭。她看见我总是乐呵呵的。上个月她还说她喜欢住在这里呢。”

    他早已跟着雨梅直呼“荷衣”两个字了。荷衣素来大方,也不介意。

    “慢慢来嘛。这种事,你一定要有耐心。”

    “我都耐心了一年多了。再耐心,你都要出嫁了,我可更没有人可商量了。”秦雨桑将戒指小心翼翼地放在怀里:“无论如何,吃完了这一顿大餐,我就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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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衣回来的时候刚来得极洗了个澡,正要换上平日的衣裳,秦雨梅就在她的屋子里大叫了起来:“拜托拜托,荷衣,这一回请你一定穿一件长裙。好不好?那铁老头子是个十足的俗人,却喜欢附庸风雅。我哥哥都已被我逼着换了一身长袍儒衫。”

    荷衣裹着浴衣,点了点雨梅的鼻子,道:“好,长裙就长裙,我正好还有一件,只是从没有穿过。”她只好依言穿上了一件细花白裙,外面套着一件浅紫色的淡花长衫。长发束后,插上了一只碧玉簪子。

    “难得打扮一回,这一回就好好打扮一下罢!我来帮你。”秦雨梅在一旁怂恿道。

    于是,从匣子里掏出一段柳条,画了画眉,十指上涂上了凤仙花汁。唇上淡施了一点口红。

    “别穿靴子了。”雨梅一声令下,她换上了绣鞋。

    她走了几步,觉得自己轻飘飘地乱晃。

    “这样行了么?”她淡淡地笑道。

    “真好看。不过走路可得走慢些。不许用轻功。”

    两个手挽着手,款款地扭动着腰肢,出了门,乘了轿子,来到福喜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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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雪轩。

    秦展鹏,秦雨桑早已坐在桌上等候多时。

    虽然还不到开饭的时间,他们已到楼里上上下下地检查了多次。静雪轩是一间宽敞明亮的雅室,四周悬着珍贵的名人字画。头顶是数盏精致的宫灯,脚下是深蓝色的波斯地毯。

    秦雨梅不断地发出惊异之声:“荷衣,你瞧,这地毯踩在脚下就好象踩在一个枕头上!”“你看这把椅子,光滑得好象是婴儿的屁股!”

    荷衣打趣道:“你要喜欢,吃完了我就替你去问一问这里的老板,能不能把这几把椅子卖给我们。让你整天坐在婴儿的屁股上,省得乱嚼舌头。”

    四个人落了坐,不多时,只听得楼下马蹄乱响,雨梅靠近窗口一瞧,只见四辆巨大的黑漆马车刹然而止。每辆都是四驾并驱,那马车的车身漆黑光亮,倒没有什么奢侈的装饰,车辕和脚踏却都隐隐地雕着考究的图案。难得的是十六匹毛色光鲜黑得发亮的骏马,竟象是一胎所生,让人一看便知是少见的塞北名驹。

    车后还跟着一大批随从,却全是一身劲装的青年,身背单刀。也全骑着高头骏马。一个个显得威武无比。

    “果然好大的气派!”秦雨梅吐了吐舌头:“我的脚已开始哆嗦了起来。”

    ******

    马车一到,四个人抢步下楼,迎了上去。

    一位青年下马拉开第一道车门,从里面下来的了一位五十来岁的大汉,黑脸长髯,眯缝着眼,一见秦展鹏,哈哈一笑,声如宏钟:“老秦老秦,多年不见,你看上去气色不错,嗯,气色不错。”说罢一只手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两位想必是我的侄儿侄女‘龙门双枪’啦!听说年纪轻轻就扫荡了太行山的几个强匪头子,了得了得!”。

    秦氏兄妹根本没有见过铁亦桓,听见他称呼得如此亲切,不知这正是铁亦桓在江湖上大得人心之术。心中一喜,只觉生意大有希望,不禁也“老伯”“大伯”地乱叫了起来。

    秦展鹏拱了拱手,道:“这一位铁老英雄只怕素未谋面,现在却是我们镖局的主力,楚镖头。”

    荷衣款款施了一礼,道:“雕虫小技,让老前辈见笑了。”

    铁亦桓将她上下打量,不禁啧啧称赞:“人虽没见过,大名却是早已久仰。去年飞鸢谷一战,我们镖局也派了人去,死活没有把楚镖头给挖过来,当时我一气之下,就炒了那小子的鱿鱼。老秦,有了楚镖头,你这镖局可是大有希望啊。”

    说话间,第二辆车门缓缓打开,走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却是一身精瘦,太阳穴微微鼓出,一看便知是内家高手。

    这当然是淮南“鹰爪门”内最出色的人物,人称“铁臂神拳”的秋隆飞秋总镖头。

    这人一张瘦削的脸看上去不免给人刻薄之感,笑起来的样子却还厚道。好在他也常常笑,居然给人以一团和气的印象。

    自然,铁亦桓将四个人相互引荐了一番。

    秦氏兄妹与荷衣都在猜测第三第四辆马车里坐着的会是些什么人。

    铁亦桓却道:“老秦,我还带来了一位朋友。实际上我的一位大主顾,我们在半路上遇见,我急着要他点头我们的生意,便硬拉着他同来了。咱们的桌子上多添一副碗筷,该不会有问题罢?”

    “哪里哪里?铁老英雄取笑了。人越多越热闹。何况你老铁的朋友就是我们长青镖局的朋友,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秦展鹏连忙道。

    “哈哈,认识这一位朋友我担保你们镖局只好有好处没有坏处。”

    “一共四辆马车,莫非这位朋友之后,还有一位朋友?”

    “哪里哪里,前面这辆马车只坐着一个人。后面那一辆马车是空的,只不过装了些他常用的东西而已。”

    秦展鹏心里不禁暗暗吃惊。铁亦桓的排场已够大了,他的这位朋友一个人却需要两辆马车,排场更大。却不知是什么人物,心中十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