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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他回头看了看荷衣。发现她的脸色变了。

    为首的一个年纪略长,朝荷衣拱了拱手,道:“师妹,好久不见,原来你在这里。”

    那女子衣着华丽,天姿国色,走进大厅时,令所有的男人眼睛一亮。她对荷衣的口气,却连一点情面也没有:

    “大师哥,跟这种无耻的坏女人,你还客气什么?”

    慕容无风的脸立即沉了下去,道:“几位找荷衣有什么事?”

    女子一听他称呼荷衣的口气,便知两人关系非浅,眉头一挑,突然“砰”地一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顿时震得跳起来,尖声道:“我们自跟楚荷衣算帐,不想死的话的就少插手,少管嫌事!”

    慕容无风的脸色顿时开始发紫,心脏也砰砰乱跳起来。

    他重病未愈,受不了突然的声响。当下便觉胸口发闷,呼吸急促。

    荷衣连忙握着他的手,三指扣住他的“神门”,“内关”,“太渊”三穴,将真气输入体内,助他调理呼吸。一边在他耳根柔声道:“他们是我的师兄师姐,一向和我过不去。我自有法子对付。答应我,千万别动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慕容无风看着她,点了点头。

    荷衣冷冷道:“各位别来无恙。这一位是我的朋友,还在病中,有什么话只管冲着我来。至于师姐,还请放低嗓门,对病人说话至少该厚道一些才是。”

    女子冷笑一声,道:“师妹什么时候连病秧子也要了?大约是看上了他的钱,想好好诈他一笔罢?我看……”她有世家子弟的直觉,慕容无风虽然身无长物,也不佩金带玉,但他的举止风范,一看就是极有教养。何况他的衣着虽素,却是精工所致,一眼便知不是普通人家负担得起的花销。

    她原本还想接着骂,荷衣的剑已到了她的鼻尖,淡淡道:“如果你再说他一个字,我就削掉你的鼻子。其实,何止是你的鼻子。”

    为首的青年用剑鞘将荷衣的剑尖轻轻一拨,道:“同门姐妹何必刀剑相向?何况,伤了她,师傅在天之灵也不会原谅你。师妹,我们这次特来寻你。自从你下山之后便不见踪影。这一包东西是你在山上的旧物,我们也一并带过来,也算留个记念。”

    他笑了笑,递给她一个包裹。

    荷衣接过,道:“多谢。”看也没看,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随手将它扔到垃圾桶里。

    五个人的脸全都气白了。

    “师哥,跟这种女人,咱们还需要多理论么?”女子气得发抖地道。

    青年道:“师妹,既然尊友的贵体欠安,咱们同门之间的事情,还是到外面去商量罢。”

    荷衣道:“我早已脱离师门。有什么事诸位请自行商量,与我无关。”

    青年的脸色变了变,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师妹既已脱离本门,就请将师傅的剑谱交还。”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玉佩,道:“师傅生前说过,见此玉佩如见本人。当着这玉佩的面,师妹难道还要继续抵赖不成?”

    荷衣道:“师傅既已去世,这玉佩有什么用?死人留下的东西还能管着活人不成?”

    “放肆!”另一个蓝衣青年刷地一下拔出了剑。

    女子对慕容无风一揖道:“这位公子看来不是武林人士,只怕是对你的新相识所知甚少。小女子姓陈,家父是当年中原第一快剑陈蜻蜓。这一位是试剑山庄的三公子谢逸清,这一位是江南双隆镖局的大公子顾右斋,剩下的两位,一位是龙雨阁主人的少子龙熙之,一位是快剑堂藏剑阁萧沐风萧老先生的孙子萧纯甲。我的四位师兄均来自享誉天下的武林世家,他们的父辈、祖辈在武林中地位尊崇。没来由的,我们怎会和令友过不去?”

    说罢眼睛一转,瞅着荷衣道:“而令友却是来路不明。原先不过是街头行窃的小偷,被我父亲好心收留,抚养成人,教之武功。她吃的每一粒米,穿的每一寸布都是我们陈家的。想不到她居然觊觎本门绝学,这倒罢了。为了得到本门的剑谱,竟然不惜以色相诱……简直是,简直是无耻之极!阁下是聪明人,小心被这狡猾的女人骗了还不自知。”

    慕容无风淡淡道:“鄙人不是江湖中人,是以对各位响亮的名头所知甚少。至于荷衣,与姑娘所说恰恰相反,我所知甚多,而且深仰她的为人。诸位都是世家子弟,当然知道这张桌子是我们俩个人的,而且我们也没有邀请诸位。倘若你们肯回头看一看,就会发现这个大厅里空的位子多得很,没有必要一定要我们挤在一起。大家彼此耳根清静,岂不好?”

    女子道:“公子这是逐客呢。”

    “不敢。请便。”慕容无风淡淡一笑,雍容地道。

    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完全不把这几个人放在眼里。他们方才说的一番话,他也显然没有放在心上。

    然后他将荷衣的手轻轻一握,荷衣便顺从地坐了回来。

    “荷衣,你听说过没有?这楼里有一种菊花茶味道极佳,我们去要一杯来尝尝,好不好?”他看着她,微笑着道。

    他说话的样子,好象面前的五个人已完全不存在一般。

    可想而知,这五个人会有多么尴尬。

    谢逸清的嘴唇动了动,还想说话,却发现慕容无风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站着一个长身玉立,容色青瞿的中年人。陈蜻蜓当年以轻功剑术绝世,他的徒弟们也一向以轻功自傲。而这个中年人是什么时候、怎么样走过来的,他们居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然后他们立即看见了中年人的腰上挂着一柄长剑,剑柄和剑坠上都有一个八卦的标记。

    这是峨眉派的用剑。

    峨眉山上,在这个年龄还带着剑的,除了三个终年在江湖上不露面的道士之外,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峨眉的掌门方一鹤。一个是他的师弟谢停云。

    武林世家的子弟总比一般人熟悉江湖掌故。何况他们本身,也算是掌故之一。

    这个人当然是谢停云无疑。

    而他却在这个年纪看上去比他年轻得多的残废青年面前恭敬地站着。

    居然将手中的一块方毯轻轻盖在青年那双纤细无力,若有若无的腿上。然后俯下身来,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耳语了几句。

    一认出谢停云,四个人马上猜出了这个残疾青年的身份。

    谢逸清悚然动容道:“恕在下失敬,阁下莫非是慕容谷主?”

    谢停云道:“谷主方才所说的话,诸位难道是没有听见?”

    “不敢。……家父前年大病,多谢先生妙手施治,方得痊愈,在下这一次……这一次原本是带着家父的手书和谢礼,准备……准备……面呈先生……”他想找出话来打园场,却一时左支右绌,不知如何是好。

    慕容无风冷冷道:“不敢当。”

    “那……那我们告辞,多有打扰。”说罢他对另外四个人使了个眼色,眨眼功夫便全消失在了门外。

    五个人一走,谢停云也知趣地退了出去。

    慕容无风笑了笑,道:“你这几个师兄师姐可真够厉害的,小时候他们一定常常欺侮你。”

    荷衣双手支着凳子,耸着肩,垂着头,默不作声。

    他等了等,发现她一言不发,只好又道:“你看……”

    话音未落,只听得“叭嗒”一声,荷衣面前的桌布上突然滴了一大滴水。

    诧异中,那“叭嗒”、“叭嗒”之声越来越频,竟然把她面前的桌布打湿了巴掌大的一片。

    他连忙掏出手绢递过去。

    荷衣接过,便将它堵在眼睛上,不一会儿功夫,手绢便湿透了。

    眼泪便又“叭嗒”、“叭嗒”地往桌上滴着。

    慕容无风只好把自己的茶杯放到她的眼下。

    “滴哒、滴哒”,她一个劲儿地抽泣,泪水源源不断地滴到杯子里。

    无奈,他想了想,又脱下外套塞过去,道:“手绢太小,用这个,这个管用。”

    荷衣捂着眼睛,道:“你不怕我……把你的衣裳弄脏了?”

    “没关系,衣裳若是不够,我腿上还有一块毯子。”他淡淡地道。

    她便把衣裳接过去按在眼上,一任眼泪哗哗地流着。

    慕容无风一直看着她哭了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将她的腰轻轻一揽,道:“别伤心了,他们已经走了。”

    她紧紧依在他的身旁,黯然道:“你既已知道我是谁了,我也该走了。我……我不是过是个人人恨的小偷而已。”

    慕容无风握着她的手,道:“不用别人告诉我,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她颤声问。

    他深深地看着她,道:“你是我老婆。”

    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拧着他的手,道:“人家伤心死了,你还……还不正经。”

    他正要说话,只听见远远有一个声音叫道:“师妹!”

    两个人同时抬起头,见一个灰衫青年出现在门口,正向着荷衣招着手。荷衣忙向慕容无风的耳边悄悄道:“糟了,我二师哥来了。小时候就他一个人对我好。我……我走啦。他要看见我的眼睛肿成这个样子,一定……一定会笑死的。晚上我到谷里去找你。”说罢一闪身便消失不见了。

    灰衫青年来到桌前时,荷衣早已经溜得没影。

    青年身形高大,模样俊朗,腰悬长剑,对着慕容无风点点头,笑道:“怎么她一见我就跑?”

    “她说有急事。”慕容无风替她唐塞道。

    青年释然,拱手一揖,道:“公子一定是荷衣说的那位朋友了。在下姓王,王一苇。”

    慕容无风道:“请坐。敝姓慕容。”

    青年人的修养果然很好。看见慕容无风身形瘦削,面色苍白,双腿似乎也是残废的,心中暗暗吃惊,面目上却一无所示。

    “慕容兄是本地人?”王一苇问道。

    “嗯。”

    “既姓慕容,不知可否与神医慕容无风先生相识?”

    “慕容无风是我,不过‘神医’两字可不敢当。”

    他这么一说,青年肃然起立,道:“早闻先生妙手回春,医术冠绝天下。一苇久闻大名,仰慕已久,佩服之至。”说罢,深深一揖。

    虽然一向对恭维话不以为然,看见这青年认真的样子,慕容无风只好还揖一礼,道:“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仰慕佩服之类大可不必。对了,荷衣虽然不在,我却可以替她做一做东道,公子想要点什么?”

    “吃的我不讲究,有好酒倒可以来几杯。”

    慕容无风抬了抬手,翁樱堂走过来,道:“谷主有什么吩咐?”

    “拿好酒来。”

    立时,一坛汾酒,几样别致的小菜摆上了桌子。翁樱堂替王一苇斟满一杯,道:“公子,请。”

    王一苇一饮而尽,慕容无风却只是拈起手中的茶杯浅啜了一口。

    咸,苦涩。他皱了皱眉,这才忆起,杯子里装着的,是她刚刚流下的眼泪。

    王一苇道:“慕容兄不来一杯么?”他目送着翁樱堂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苦笑道:“抱歉,小恙未愈,暂不能饮酒。”

    王一苇一笑:“无妨,荷衣的酒量很好。下次她在的时候,让她好好替你喝几杯。”

    “方才你的其它几位师兄妹也曾来过。不过……他们似乎与荷衣……”他在斟酌词句。王一苇接口道:“他们一伙人打小就跟荷衣过不去。那一阵子我家老爷身子不好,我常常告假回家。照应不及,荷衣可是受尽了委曲。不过,她脾气硬,从来没流过一滴眼泪。”说罢叹了一口气。

    “荷衣……她自己没有父母兄弟么?”迟疑片刻,他终于问道。

    “对她自己的出生家世,她从不提起。我以前以为只有师傅才知道。想不到有一次师傅倒向我打听。大约……是些伤心事。她坚决不说,我和师傅也就不再逼她了。”

    “令师收她为徒时,她应该还很小。中原快剑当时名闻天下,收徒的规矩自当格外严格。荷衣入门,多少会有人引荐,不会一点线索也没有罢?”

    王一苇笑了笑道:“这个,说来话长。你想听么?还有,听了可得装胡涂,不然荷衣知道了可饶不了我。”

    慕容无风道:“你尽管放心。”

    “这事在旁人说来极有趣,可是你若是荷衣,就会觉得一点趣儿也没有。八年前的一天,我师傅带着我们几个徒儿到山东游玩。来到一个小镇子。街头里迎面跑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浑身脏兮兮的,也不知是男是女,撞了师傅一下,便不见了。那街上乱糟糟的,我们当时也没当回事。师傅将衣袋一摸才大叫不好,原来他的钱袋子没了。我们几个人,当时也有十二、三岁罢,便追了上去。那时我们跟着师傅已学了六七年的功夫,轻功相当自负,想不到明明看着那孩子在前面,却左追右追,追不上。后来还是师傅把她追到了,你猜怎么着?原来是个小丫头,不过头上的头发全掉光了,倒是长着一头的癞子。她拿着钱买了一个烧饼,师傅将她拎起来的时候,她的口里还紧紧地咬着那个烧饼呢。”

    慕容无风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只觉胸口一阵阵发痛。不由得垂下头,用手捂住了胸口。

    “你……不舒服?”

    “不妨事。”他勉强地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将几粒药丸倒入口中,道:“继续说。她长着一头小癞子,咬着烧饼,然后呢?”

    “然后师傅发现她还买了八只烧鸡,全装在一个脏得发黑的小布袋子里。师妹,她叫陈雨蒙,当时也在旁边,一看见从这么脏的袋子里居然掏出了几只油腻腻的烧鸡,便恶心得哇哇大吐起来。慕容兄大约不知,家师也是世家子弟出身,原本有大笔财产,只因他不事产业,只爱四处周游,行侠仗义,若大的家业没多久便败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了一个大宅。虽然已没了半分进项,他花钱仍然大手大脚,最后只好收养名家子弟为徒,靠着他们家长每年的供奉过活。这些有钱的家长自然不愿委曲了自己的孩儿,所以大伙儿实际上都过着富裕的生活。我师妹还有几个丫环侍侯着呢。且说家师一问旁边的烧饼师傅,才知道这女孩子是成天在街上乱跑行乞的小叫花子。却觉得她的身手甚是灵活,便问她愿不愿意跟着我们走。那小女孩想都没想,就点头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回到家里,几个师兄师姐自然不喜欢她。一来她虽然洗了澡,只是头上老是有几个癞子,好了又坏,坏了又好,小孩们不懂事,成天拿她取笑。二来,她没名没份,自然不能和我们一起学功夫,不过是混一碗饭吃,做些杂活,早上四更就爬起来给大家泡茶,烧洗脸水,中午晚上则帮着厨房的师傅们摘菜,做饭,有时候帮师兄洗衣服。她倒也老实。谁差她做什么,她就一声不吭地做了。不过师妹好象是特别不喜欢她,嫌她脏,不许她碰她的东西,也不许她帮着洗衣裳。大约就这么过了一年,她头上的癞子渐渐地好了,头发也长出来了,终究是几根黄毛,很不中看。不过大家一天也不见几次面,也没有人关心过她。师傅则是常常外出,一走就几个月。大家平日除了练功便是嬉闹。有一次,大家一连好几天都没见她露面,还以为她又跑了。我终究有些担心,便跑到她的屋子里去找她,才知道她病了,发着高烧。一个人躺在床上,一连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也没有人理睬,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给她拿了些药,一些饭菜,照顾了她两天。她好了之后,就对我特别好。可是她和师姐的关系却越来越糟。她从小就不爱奉承别人。而师妹独受师傅和众师兄的宠爱,不免……不免有些拔扈。有一次师妹掉了一只耳环,便硬说是荷衣偷的。将她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荷衣也火了,寸步不让,冷言相讽,两个人便打了起来。师妹居然打不过她,便去叫师傅。师傅倒还公正,把师妹狠狠地训了一顿。从此便正式收荷衣为徒,大伙儿便天天一起练剑。”

    “却不料荷衣入门最晚,学得却是最好,最快,最得师傅喜欢。大家心里不免都有些妒忌,不服气。师妹更是时不时地就要找茬挖苦她。学到后来,只有大师兄能勉强与荷衣对两剑,其它的人,包括我,全不是她的对手。这时却传来了坏消息,师傅与峨眉山的方一鹤对剑,受了重伤,送回家时,已经奄奄一息。临终前,他只叫荷衣去见他,和她说了些什么,荷衣后来只字不提。只知道等荷衣从他的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师傅已经去世了。也没有交待他的后事。师傅的屋里原有一个剑谱,写着他多年剑术的心得,他也一直说要把它传给自己的继承人,大家,特别是大师兄一直跃跃欲试。不料,师傅一去世,那本剑谱却再也找不见。师妹便大骂荷衣偷走了剑谱。大家大闹了一场,荷衣一口难敌四舌,便愤而出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这些都是老四告诉我的。我有三年的功夫都告假在外,师父去世之后我才回来,而荷衣已经走了。不过,我们后来倒是匆匆见过几面,只知道她在外面四处谋生,也过得不容易,倒混下个“独行镖客”的名头,比我这一事无成,名不见经传的师兄可强多了。前些时我们俩又碰到一起,问她日子过得如何,她说她有一个朋友兼主顾照应着,过得很好云云。”

    他一口气说下来,饮了一口酒,门外却有一个女人探着头进来。王一苇脸一红,站起来,拍了拍慕容无风的肩,道:“我得走了。门外还有个女人等着我呢。什么时候得空再来看你们。”他刚要走,却又回过头,道:“对了,荷衣有一个怪癖,你可得特别小心。”

    “怪癖?”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她不能看见死去的小东西,只要看见一次就要发作。”

    “发作?”慕容无风吓了一跳,原来她也有病?

    “我们以前住的地方里常有人将溺死的婴儿扔在垃圾堆里。她只要看见了就会象见了鬼似地浑身发抖,呕吐不止。严重的时候甚至会昏过去,而且好几天晚上都吓得不敢睡觉。她也不能看见路上的死猫子,死鸟儿,死鸡子,死兔子,死耗子。一切死的小东西。只要一看见,她立时就发作。不过奇怪的是,这些东西一旦做成食物摆在桌上,就没事。她什么都能吃。小时候,几个师兄妹一要捉弄她,就往她的屋子里扔死鸟儿。”

    听了这话,慕容无风的心又开始绞痛起来。

    “所以你一定发现,她走路的时候,总是趾高气扬的。因为她的眼睛根本不敢往地下看。”

    “她现在还是这样么?”慕容无风叹了一口气,道。

    “怎么不是?前些时我见她时候,高兴得过了头,打着马就向她冲过去,结果马不小踏死了一只鸡子,给她看见了,二话没说,跳下马就直奔树林子里狂吐起来,整个人抖得跟筛糠似了。我哄了她半天,她死也不肯再走那条路,宁肯绕条远道。你说说看,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了?”

    “可能是小时候,有人曾拿着这些东西吓过她。”慕容无风想了想,道。

    “哈哈,所以我说,你们俩个人在一起最合适了,你是大夫,一定能治好她。抱歉,我得告辞了。”

    慕容无风笑了笑,道:“有空请到云梦谷来坐坐。荷衣一定很乐意见到你。”

    王一苇长揖而去。

    入夜。

    晚灯初上,走廊里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地摇晃着。

    慕容无风一回到谷里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在听风楼里坐了那么久,加之来回路途上的折腾,他早已疲惫不堪。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过了几个时辰,终于微微醒过来,却听见了水声,然后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水池里。

    水是热的,四面却一片漆黑。

    一缕月光从窗棂外隐隐地射进来。水中有一只手一直揽着他的腰。另一手拿着一块毛巾,正将水轻轻浇在他的肩上。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坐在自己身边,却又几乎是半扶半抱着自己的那个人。

    手一触到她的肌肤,便闪电般地缩了回去。

    “醒了?”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声道。

    黑暗中,他点点头,脸有些发红。

    那手轻轻地抚摸着他肩上的伤痕,道:“你的伤为什么好得这么慢?这已是两个月前的伤口,为什么还肿着?”

    他想了想,道:“荷衣,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天一黑就来了。你睡得死死的呢。我在你床边坐了半天,看你出了一身汗,就……就帮你洗洗澡。”

    “你好不易来我这里一次,这种很麻烦的事,你……你不要做。”他虚弱地道。

    “我高兴,而且一点也不麻烦。”那手扶着他的颈子,将他的头放低,开始替他洗头。

    他的手放下来,在水中,正好碰到她的腿。光滑细腻的腿。

    “荷衣……你……我……什么也没有穿么?”

    “在澡堂子里还穿什么衣服?”一句话堵过去,令他彻底哑口无言。

    他浑身无力,便只好任她的手替他洗净全身。

    “他们说这浴室里的温泉能治你的风湿呢。咱们得在这里面好好地泡一泡。”她喜孜孜地道。

    “为什么不点灯?这里你不常来,黑漆漆的小心摔跤。”他淡淡地道。

    “笑我的轻功不好呢?”那手伸过来,将热水拍在他的脸上:“你正睡着,点着灯岂不会惊醒了你?”

    他便放心地靠在她身上。

    “他们说自从你从村子里回来,就一直病着。”她叹了一声,道:“难怪你瘦得这么厉害。”

    “我现在好多了。”他连忙安慰她。

    “好什么呀?一点也不好。半点都不好。是不是他们送来的药你全倒掉了?”

    “喝了一些。”他老实地道。

    那人将他从水中水淋淋地抱起来,用一块大毯将他全身包住,将他放在一旁的松藤软榻上。替他擦干全身,便用另一块厚毯紧紧地裹住他。

    “冷么?”她抚着他的脸,问道。自己已迅速地套上了一件睡袍。

    “不冷。”

    她从毯子里将他的手掏出来,道:“现在开始修指甲,你的指甲长了。”

    也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武器,大约是一把凌利的小刀,捉着他的手指,便在黑暗中挥舞起来。

    他的手指在她的手中十分放松,镇定。

    “不怕我一不小心削掉了你的手指头?”荷衣呵呵地笑起来。

    “中原第一快剑的徒弟剑术会有这么差么?”他也笑了。

    “以后你的指头就全交给我了。”她乐孜孜地道。

    修完手指,她的手又伸进毯子,将他的一只腿掏出来。

    他的脸有些红。

    她轻轻的抚摸着他纤弱的腿,叹道:“你的腿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她的手握着他的脚踝,道:“现在我的手放在哪里?”

    “膝盖上?”他乱猜道。

    “这样呢?”她的手忽然发热,他终于有一丝极为模糊的感觉。进尔却是一阵刺痛。他的身子不禁颤抖了一下。

    “对不起,忘了你的关节正肿着呢,痛得厉害么?”那手轻柔地捉住脚指头,替他修着指甲。

    他的脚从来没有走过路,柔软得好象婴儿一样。

    “还好。”他淡淡地道。

    她很利落地干完了一切,便将他抱起,穿过几间屋子,放到卧室的床上。

    卧室里也是漆黑一片。荷衣带着他赤足走在地毯上,无声无息,一点磕碰也没有。

    “要点上蜡烛么?”两个人都钻进了被子里,荷衣问道。

    “不要,黑漆漆的正好。”他慢吞吞地道。

    “什么叫做黑漆漆的正好?”她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黑漆漆地时候好干坏事。”他的手伸过去,捧着她的头,开始吻她。

    她的心跳得好快。却不由自主地紧紧拥抱着他。

    “无风,这个时候,你会犯病吗?”她有些紧张地扶着他的腰,而他的手已有些狂乱……

    “我不会这么倒霉罢?”他已无法控制地兴奋了起来。

    黑暗中两个人轻轻地喘息着。

    “荷衣,你高兴么?”他满身是汗地问道。

    “高兴……”

    “荷衣,把手拿开……”

    “不行,你的心跳得厉害,我得按着你的‘悬枢’穴,万一……”

    “这个时候,你不要练功了行不行?”他挪开她的手。

    “不行,我紧张。我……怕你有事。”她的手复又按到穴位上。

    “荷衣,我不会有事。”他复又亲吻着她。

    “答应我,等我死了之后你才能死。”她的身子紧紧地抓紧了他,泪水忽然涌了出来。

    “荷衣,我们会活得很久很久。”

    两个人紧紧拥抱着,一起等着汗水渐渐退去,窗外的月光将树影投到墙壁之上。